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一一九章 張愛玲的“訣別”的記憶

作者 ︰

轉眼就這樣又過了一年,1947年2月間開始,借用張愛玲的姓在外避難的胡蘭成境遇竟然有所好轉。這以後胡蘭成還是自我感覺良好地繼續寫信給張愛玲。兩人仍舊有著書信往來,張愛玲仍然還是不斷的寄錢過去,並在信中不斷地告訴胡蘭成,自己會盡量節省來周全他的生活,讓他不要憂念。那時的胡蘭成只是閉門看書和寫作。

一年半前初回上海,張愛玲仍然難以割舍這段感情,似乎還抱有一線希望,大約也是在亂世之中想要抓住一點什麼吧。現在的張愛玲似乎有了自己的打算,自己的籌劃、自己的未來。但她還是照常給胡蘭成寄錢過來。

胡蘭成曾自詡他最了解張愛玲,但至少這一次他沒有看準張愛玲,他以為張愛玲的委屈隱忍是接受了他強加給她的現實;他以為,在他倆的關系中,他仍然可以進退自如,無論他怎麼做,張愛玲最後都會原諒他的。

這一次,胡蘭成算計錯了,這一次,他大大的錯了。

張愛玲是個至情至性的人,她也是個神志清明的人,她可以一時沉迷,但不會長久被蒙蔽。她可以不介意胡蘭成反復無常的政治表現,但她不能容忍他在愛情中也是這樣。張愛玲對愛情是有要求的,忠誠是一個不可動搖的原則。

在胡蘭成不斷寫信回來的一段時間,胡蘭成這信其實很難寫,寫得也很尷尬,胡蘭成既要表現出他的灑月兌,又要顯露出他從前的張揚的個性來,可是他已經傷透了張愛玲的心。

從前胡蘭成吸引她、迷醉她的地方如今正成了令她傷心嫌憎的地方。胡蘭成沒有察覺這一點,他還經常在信里告訴張愛玲一些他自己周圍的一些趣事,甚至鄰婦有時來他的燈下坐語,如此曖昧的場景他也當做炫資寫給張愛玲,他不知道這樣無聊的話會再三刺痛張愛玲(這又使我想起胡蘭成那副有恃無恐的惡少嘴臉)。

寫信的同時胡蘭成又想要讓張愛玲明白她是他的「絕對」,不可移易。謊話本就不容易說得圓,再加上他的被通緝的身份,信要寫得曲折不能直接寫,這就更加難以寫通,以至于張愛玲看不明白回信道︰「我覺得要漸漸地不認識你了。」以表達她的失望。但胡蘭成毫無所覺,還洋洋得意地認為張愛玲是在贊賞他文筆大進。

1947年5月,避居期間胡蘭成的處境更加有了改觀,由于他在剛剛逃難時的避居期間就動手寫了一部文學專著《山河歲月》,這時候他就要寫完自己的這部《山河歲月》,行文風格多是得益于張愛玲以前給他的文風影響,看著自己的作品更加頗為自得。

胡蘭成又寫信告訴張愛玲他的近況︰他新近結識了浙江老耆劉景晨先生,(劉景晨系浙江溫州人,早年執教溫州學府,曾任國民政府第一屆國會眾議員,解放後任溫州政協副主席、浙江人大代表),後來又通過劉景晨先生認識了文化名宿、一代鴻儒梁漱溟先生(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愛國人士、著名學者、國學大師),通過通信與梁漱溟搭上了關系,當胡蘭成把他的《山河歲月》郵寄給梁漱溟先生時,名曰與老先生切磋學問,其實書中自吹自擂,把自己比擬成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關羽,來為自己的投敵附逆進行辯護。梁漱溟不知道這個化名「張嘉儀」是何許人也,讀信後大為賞識,回信把他贊揚了一番說︰「幾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針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

胡蘭成以這本書頻繁地與當地乃至全國的文化名人交流。他估計自己在溫州大約可以站穩腳跟了,就又開始做起復出的美夢。

胡蘭成一廂情願地相信,此書一出,黑白就會被顛倒,他就會由被通緝的叛國者,一變而為深入敵月復的孤膽英雄。再加上梁漱溟先生,和劉景晨先生兩位有力的聲援,以及國共戰事正酣,共產黨、國民黨都急需人才的背景,將來定有機緣再出中原。他重新出山,再現江湖的一天已經為時不遠了。

梁漱溟很是賞識他的才華。梁漱溟兩度親赴延安與毛主席作國事長談,並推薦已經化名的胡蘭成的作品。據說,毛主席也十分賞識他的才華。還據說毛主席請梁漱溟代表中共熱情邀請化名的胡蘭成北上議事。胡蘭成竟然又心潮澎湃地做起了大白夢。這是後話。

此時的胡蘭成越發得意,他在溫州自稱是「張佩綸後人」作招牌,在溫州廣交名流,頗以「家學」自炫,因而又結交上「詞學」名家夏承燾教授,與這些學者混的篤實後,後來又經溫州名人劉景晨先生推薦到溫州中學任教,處境漸漸好了起來。這個架勢,眼看著困龍入水,很有復蘇的勢頭了。

胡蘭成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屢屢忙不迭地向張愛玲炫耀,把這些與梁漱溟先生、劉景晨先生、以及夏承燾教授的接觸與他們寫信的內容都告訴了張愛玲,以為「再出中原」的機會馬上就要到了,只是因為尚有顧忌在信中把人名都隱去了,敘事也用了隱語,他還是擔心郵檢。以致張愛玲看了這些虛虛實實的詞匯狐疑不定(大約張愛玲以為胡蘭成又要與過去的一撥漢奸搞在了一起),但她知道一點,他已經月兌離了險境,而且可以有辦法重振自己了,她也不必再為他擔心了。

只是張愛玲看到這樣的信,想著一年多前在溫州時的所見所聞所語,不禁悲從中來,所幸他已月兌險境,別亦無所求了。

張愛玲和她的母親黃逸梵一樣,不能忍受丈夫泛愛的荒唐,在感情遭受重創之後,在胡蘭成已經月兌離險境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寫信給胡蘭成選擇了分手。

這是我們應該為張愛玲高興的地方。這里張愛玲是不是因為母親回來了,在母親那里獲取了了斷的決心與力量;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兩本電影劇本《不了情》、《太太萬歲》獲得巨大成功而使她有了一顆寬容的心,從而促使她選擇了解月兌自己。

1947年6月10日,胡蘭成收到了張愛玲的「最後通牒」、張愛玲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他萬沒有想到這個結果,剛看了第一眼,就如晴天霹雷。張愛玲在信中寫道︰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時間考慮的,彼此以小吉(小劫)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胡蘭成讀罷,雖然強作鎮靜,但也不能不有所思。他想起張愛玲來溫州時,要他自己選擇小周或者她,現在看來那決不是一時氣話;胡蘭成又想起張愛玲離開溫州時在船眩上的淚眼模糊;以及逃亡時在上海的那最後一夜,張愛玲的那一聲悲切呼喚;胡蘭成歷歷在目,心痛不已。

訣別之念,大概從那時起就有了的!

信中的「小吉」,是小劫的隱喻,就是指胡蘭成被通緝的事。女子愛人,往往愛得徹底,即使已知所愛非人,也仍然會為愛而不吝付出。張愛玲就是這樣的。她已明知胡蘭成風流成性,見異思遷,但為了那一份愛,仍然努力地去做,仍然接濟著他。

這封「訣別信」還是張愛玲的那個口氣,這封「訣別信」還是張愛玲的那個灑月兌,但是內容卻是胡蘭成萬萬想不到的。

張愛玲的那次溫州之行,從那以後,張愛玲看清了胡蘭成道貌岸然的為人,眼前的霧障逐漸消退,她恢復成了以前那個敏銳的張愛玲,這時她才發現,她傾心愛戀的這個男人是如此的不堪。她甚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兩人劇」就已經變成了她自己在演的「獨角戲」(「你是早已不喜歡我的了」);所有的愛怨情傷只是她一個人在感受,一個人站在舞台上或哭或笑,對著面前的這個幻影;而對方,早已經退到台下成了看客,並且身邊還有人陪著一起看戲的同路人。

張愛玲還是厚道的,從溫州回來以後,當時她沒有立即提出分手,只因為對方當時正在劫難中,這些地方可見患難夫妻的真情。如今,亮烈、決絕的絕交信,又有誰知道這背後浸潤了張愛玲怎樣流淚的眼和破碎的心?

現在不礙事了,胡蘭成已經志得意滿地向張愛玲宣布他將重出江湖了。張愛玲必須做出鄭重的選擇了。

兩部電影的公映得到很不錯的票房,張愛玲也得到了較為豐厚的報酬。或許是因為《不了情》與《太太萬歲》的成功,張愛玲的這朵受胡蘭成傷害而「將只有萎謝了」的花,又恢復了生機。人在開心的時候容易寬容別人與解月兌自己,也容易做出更為理智的選擇。

不久她就領到這兩部劇本《不了情》與《太太萬歲》的稿酬和版稅。張愛玲這時候即寫信給胡蘭成提出與他分手,而在她收到這兩本劇本的優厚的稿費與版權的款項後就立即給了遠在溫州的胡蘭成寄去30萬元法幣(當時的流通貨幣就是法幣,20法幣換1美元)。並由此終結了他們持續近3年的婚姻關系。

我們張迷們以當時的經濟和貨幣做過考證和換算︰這筆錢在那個年代,是一個中層家庭一輩子的收入。

這30萬元法幣是她為文華影片公司寫的兩本劇本換來的,其實她自己早就已經了無積蓄,這也算是張愛玲最後的仁至義盡了。

張愛玲曾經說過︰「每一個男子的錢總是花在某一個女子的身上。」然而,她的錢,卻是全部花在一個男人身上,且是一個不值的男人身上。

從前還一直是《不了情》,從此卻只剩下《多少恨》了。張愛玲寫這封「訣別信」時,正是她完成小說《多少恨》的當月。

在胡蘭成逃亡的兩年時間里,張愛玲一直寄錢給他,難中救濟,從沒有間斷過,這最後一次也仍如此,她想要盡一個妻子的責任是次要的,張愛玲不是一個責任感強烈的人。歸根結底,是她愛他,憐惜他,可是他不驚悔,不肯專一地托付于她。為了能使自己不要落到霧數不清的地步,張愛玲只好自衛了。

張愛玲不想把自己的自尊心弄得千蒼百孔,在一定程度上她也曾經委曲求全,但是那種委屈得有一個前提,她要求得到一份完整的愛,愛若已逝,她也就會不再委屈自己了。所以她在信中說︰「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說到底,她是個天才的女子,她不會和那些洋場男女一樣。

在金錢上,對別人(包括姑姑和好友炎櫻)始終銀錢清爽的張愛玲,對胡蘭成可謂慷慨至極了。她之做人,向來恩怨分明,講個清楚明白。過去,她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對于未來,該了斷的亦都會有一個了斷。這一封絕交信以及那30萬元的法幣,都算是她對自己、對愛的一份了斷。

這里我不得不做一個聯想︰張愛玲曾經兩次收受過胡蘭成的巨額款項,這次張愛玲付給胡蘭成的最後一次的30萬元法幣是不是意味著張愛玲與胡蘭成清算他們之間的最後一筆經濟賬——我高貴,我不想欠你的。

這就是張愛玲處理感情的方式。在以前,她的確沒有料到有一天自己會淪落到白流蘇、葛薇龍一類的「怨女」的位置上。她是向來抱著一副譏誚的態度去看待她們的;然而一旦自己真的下墜到她們這樣的位置,她到底也不會像那些可憐的女人那樣,死死抓住「愛情」不放。她自有她的處理方式。這就是一個高傲女人的智慧。

胡蘭成在他的《今生今世》里這樣寫道︰

「愛玲在一九四七年六月十日寫給我的最後一封訣別信以及最後一筆錢,她是等我災星退了,才來與我訣絕的,信里還附了三十萬元給我,是她新近寫得電影劇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萬歲》,已經上映了,才有這個錢,我出亡至今將近兩年,都是她寄錢過來,現在最後一次她還如此。這些地方尚見是患難夫妻之情。」

她終于決定離開——離開了;她是要他絕念——更是要自己絕念;她和他,便這樣訣絕了。

龔之方記得1947年6月9日那天上海遭受狂風暴雨的侵襲,低窪都積水;南京路的明華百貨涼棚都被風吹走,交通中斷24小時;吳淞口外的漁船,也被吹翻一百多只,那一天上海損失慘重。

我們想象如果張愛玲那封訣別信是在6月9日狂風暴雨那天寫的,那心情該有多麼淒慘?

然而我們清楚地記得是在後一天,狂風暴雨以後的這一天,1947年6月10日,張愛玲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訣別。

注1︰袂別︰念mei,分袂,袂別——指離別的意思!

注2︰訣別︰念jue,永訣,辭別——指不再相見的分別!

注3︰這里請朋友們區分一下我的第一0九章《張愛玲的「袂別」的記憶》,與本章第一一九章《張愛玲的「訣別」的記憶》的區別及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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