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一二一章 再見了母親

作者 ︰

黃逸梵這次回國在上海待了兩年左右,為了料理前男友在英國的遺物,兩年後她又回英國去了,從此就再沒有回來。

黃逸梵這次帶回17只箱子,里面大多是皮件。她同美國的男友維葛斯托夫一起去新加坡,本來是要在新加坡做皮貨生意的,然而維葛斯托夫不幸死在新加坡的炮火中。男友死後母親她獨自一人在新加坡苦撐著。

母親對張愛玲說了她的一段艱辛經歷︰自從男友維葛斯托夫死了以後,自己為了生存,後來又去了印度謀生,她在印尼還做過一段時間的秘書——是為著名政治家尼赫魯的姊姊做「社交秘書」。(尼赫魯,印度獨立後,首任印度總理。)

母親回來這期間,張愛玲終于了了一個心願︰那就是胡蘭成留下的那筆錢,她早就換成了3兩黃金,其中去溫州花去了1兩黃金的樣子,還剩下2兩,于是找了一個機會拿給母親,作為對以前母親資助她上大學的補償。

「我不要。」黃逸梵很堅決地說,待了一會兒,母親竟流下淚來,「就算我待你好,你也不必這樣。‘虎毒不食子’啊!」

張愛玲想,可能是母親誤會了,以為還了錢,從此母女倆就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了。所以母親堅決不要錢,怎麼也要保留住這一點母女情。

這件事,在母親那一邊,確實是個轉折點。後來,她不像以前那樣對女兒冷冰冰的了,以至在歐洲臨終前特別想念女兒,寫信給張愛玲,說「現在就只想再見你一面了。」但是張愛玲的心已經很硬了,她不會感動。就像後來母親在英國臨終時說想見她一面,她也沒有去。這是後話。

這一對母女,不知上帝是怎麼安排的?她們一生中聚少離多,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張愛玲就感覺幾乎母親永遠是在整理行李。

這一時期,母親大概對張愛玲多有開導;而且,母親飄零身世也給了張愛玲不小的刺激——不美滿的婚姻對一個女人的摧折太大,還是趁早結束了的為好。

她下決心與胡蘭成徹底分手,也許就有來自母親勸導的因素。

我們再回溯到1947年的秋天。任世界日新月異,滄海桑田,張廷重夫婦倆的日子是靜止的。父親張廷重的日子,早已今非昔比,家產揮霍得也差不多了,房子越搬越小,手頭的錢也越來越少,如今住在華山路的一間的小公寓里,但夫婦倆還是離不開心愛的大煙槍,鴉片的煙霧卻永遠也驅散不盡。昏黃的煙燈里,張廷重眯縫著眼,茫茫地微笑著,煙霧朦朧,心境也朦朧。

這些年里,他同鴉片早已融為一體,煙一點點地吸進他的肺里,成為他的呼吸,他的血液,而他也一點點剔盡了自己,沒有過去,沒有將來,沒有是非,也沒有了人心與親情。

這時他唯一的兒子張子靜站在他的煙榻邊,仍同從前一樣的消瘦單薄,卻似乎長高了一些,也微微黑了一點。他去年隨大表姐與姐夫去了中央銀行揚州分行工作,這次回上海是因公出差,暫住家里。張子靜囁嚅地告訴父親︰「我昨天去看表哥,听說我母親回來了,住在國際飯店。」

張廷重微微動了一下,發出一聲不知是疑問還是感嘆的「哦」,便不響了。「我母親」?是說黃逸梵了。這個名字听來好不陌生,仿佛是他上一輩子的一個熟人,他們已經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他甚至無從猜測她的生活與思想,也不關心。

後母孫用蕃打鼻子里「哼」了一聲,現在他們當她的面談論黃逸梵,已經不忌諱了。她倒也不介意,因為早已不用擔心黃逸梵再回到這個家,她只是給了張廷重一個催促的眼神,好似在提醒他什麼大事。

張廷重又呼嚕呼嚕地抽了幾口,清清嗓子,這才慢慢地說︰「上次在信里跟你說的事兒,你想得怎樣了?」

張廷重曾經要求兒子調到上海來工作,以便共同負擔家用。張子靜卻堅持要兩位老人先把鴉片癮戒掉,父子間就這麼僵持著。

張子靜語氣委婉恭敬,態度卻倔 ︰「兒子的意思,也在信里寫了,父親想得怎樣了?」

張廷重臉上僵持了一會兒,悻悻地說︰「先不說這些。我看到你這次回來,帶了不少差旅費,現在不如從前,家里獨門獨戶的,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如今在公寓里,少不得行動要小心些。你別帶著那麼多錢到處跑,不如我替你收起來,穩妥些你要出去,就趕緊去吧。」

張子靜不懷疑自己的父親,也急著出門去看望母親,果然將裝錢的紙袋子取出來交給父親保管,自己興沖沖地走了。

張廷重拿過裝錢的紙包來清點了一下,臉上忽然露出一個陰陰的笑。他知道,這個兒子從小優柔寡斷,這回忽然堅強獨立起來,竟然跑去揚州那麼遠的地方工作,目的就是要離開他,離開這個煙霧不散的家——妻子、妹妹、女兒、兒子,都巴不得要離他遠遠的。黃逸梵和張茂淵去過歐洲,張愛玲也去過香港,張子靜個性柔弱,卻也到揚州轉了一回。他幾次寫信給兒子,說是現在家里很艱難,要他設法調回上海,共同負擔生活費用,然而兒子堅持,說除非他和後母答應戒掉鴉片,才願負擔家用——兒子竟然跟他較上勁了。

張廷重緊緊握著那疊錢,恨不得攥出一點水來。張子靜的性格是懦弱的,再倔 也有限,張廷重看死自己的兒子走不遠。不肯負擔家用?逼他戒煙?哼,門都沒有,倒看誰能 過誰!

張廷重因手頭拮據,煙癮又大,這一次張廷重把揚州銀行發給張子靜的差旅費全部給吞沒了。

寫到這里,我無比的悲哀,我透過煙霧看到張廷重那陰險的笑容與張子靜單純的笑容互相疊映,深感張子靜的一生孱弱多病,孤獨終老,除了極小的時候,他幾乎一生沒有什麼快樂。他的母親那樣早就離開了他,他的姐姐光輝而遙遠,他的父親與繼母只惦記著他的錢,又一心怕他分薄了他們的錢,把他當敵人那樣防著——他在這些人中間一天天成長,可是他的心卻逃避到一個密不透風的地方藏躲起來,永遠不肯長大,到老,到死,他都是一個長不大的孩童。我的心在哭泣。

母親在上海期間,母親還幾次看到張子靜。有一次,她還專門做了家常飯菜,讓張子靜過來一起吃,她對兒子,比以前多了些溫情。

這時候的張子靜,從揚州偶爾回上海(張子靜在揚州銀行工作)後,還是住在父親那里。

這時張廷重剛剛賣掉手頭最後一處房產,到手了一筆黃金和美鈔,本來這些錢也能支撐一陣子,卻不料張廷重他腦袋一昏,全部拿去兌換了國民政府新發的「金圓券」。不久,金圓券的價值一落千丈,幾乎等于廢紙,這讓張廷重徹底成了喪家之犬。張廷重他只能又重新搬家了,搬到了江蘇路一間只有14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廚房、廁所都是十幾家人共用。

這下子,張子靜從揚州再回到上海,連個棲身之地都沒有了,只能借住在老同學家里。

張子靜見了母親,就忍不住地抱怨、敘述著父親的現狀。

這時候的張子靜多麼希望母親能留下來,他自己沒有住處,需要母親;這時候的姐姐也多麼需要母親。

黃逸梵說︰「上海的環境實在是太差了,也太吵了,老是叫人安靜不下來,靜不下心來,這樣的環境也讓愛玲無法寫作。」

張子靜以為母親嫌姑姑和姐姐重新租用的新地址的房子太小,就說︰「不如好好找一所房子,從此定居,可以把姐姐接來一起住,以後我回上海時也有個安身之處。」

黃逸梵淡淡地,沒有理這個話頭,只是說︰「上海的環境太骯髒,我住不慣,還是國外的環境比較干淨,我不打算回來定居了。」

張子靜滿月復狐疑。他不明白上海怎麼就骯髒了,以為母親在國外又有了男朋友,或者準備在國外再婚也說不定。

張子靜仍沒有听出這話的弦外之音,只覺得理由牽強——環境骯髒?但又不敢問,想著以後再說吧。他可不覺得。他生于斯長于斯,將來大概也要老于斯死于斯,他可沒有母親和姐姐那麼敏感,也沒她們那麼有本事,更是從來沒有打算過要離開。張子靜哪里想到,這竟然是最後一次見到母親。

听說兒子的處境窘迫,黃逸梵很是心疼,但也愛莫能助。

一轉眼一年過去了,1948年,一天,張子靜回到上海,又去看望母親。這時候的黃逸梵憔悴多了,仿佛蒙塵的美玉,失去了亮光。然而同兒子久別重逢,使她畢竟也煥發出些光彩來。

黃逸梵坐在兒子的對面,眼睜睜地看著他,不住地問長問短。張子靜問一句答一句,和母親久不見面,竟有些生疏不自在,期期艾艾地問︰「姐姐現在怎樣?我好久沒有見到她,听說她又搬家了。」

黃逸梵憂心忡忡地說︰「她們從愛丁頓公寓搬出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搬到華懋公寓住過一段很不理想,最近才在重華新村找到房子搬過去了,我過幾天也要搬過去,你來吃飯吧。」又問他要吃多少飯,喜歡吃些什麼菜,到時可以準備。

張子靜不禁鼻子發酸,眼圈發紅——他年僅26歲,已經十多年沒有和母親一起吃飯了。

過了幾日,張子靜果然依約來到重華新村二樓十一號找母親「吃」飯,重華新村這是坐落在南京西路梅隴鎮酒家弄堂內的公寓樓,兩房一廳的典型格局,一梯兩戶,沒有電梯,窗子沿街。姑姑和姐姐都出去了,只有母親在家。

吃飯的時候,黃逸梵一直看著兒子,仿佛看不夠,不時地問︰「要再添飯不?合不合口味?平時是吃幾碗飯?」從飲食居行一直問到婚姻大事上來。

張子靜窘了片刻,老老實實地說︰「我想等有了較好的工作和收入,積蓄一點錢再做打算。」

「沒有戀愛麼?」

「沒有戀愛。」

「沒有中意的女孩?」

「沒,沒想過。」

黃逸梵看著兒子實在是窘,便轉而問起工作的情形,听他答待遇還不錯,又叮囑他如何與上司和同事相處。慈母拳拳之心溢于言表,然而她能為子女做的實在是很有限。

這次見面,讓張子靜久失母愛的心頗為安慰,可惜只是匆匆一會兒,自己就又要回揚州中央銀行了。

張子靜臨行向父親要那筆差旅費,張廷重竟然若無其事地說︰「已經花掉了呀!你自己想辦法好了。」

張子靜氣得青筋直暴,然而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剛性的人,也只有委委屈屈地忍氣吞聲,向朋友借錢買了車票。

回去的路上,張子靜看著滔滔流過的風景,想著母親的柔情與父親的冷血,不禁淚流滿面。

我的心也在流淚,我的靈魂也在哭泣,不止為他,而是為了這個動蕩的人世。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又何止張子靜,甚至張愛玲呢?還有他們漂泊的一生的母親,還有沉迷于鴉片的父親,還有甚至一生無所出的繼母,又有誰是快樂幸福的??

後來不久,張子靜又被調回到上海的總部銀行工作,但是依然沒有住處,還是借住在黃河路上他的一個好朋友的家里,與張愛玲後來又搬住的公寓(長江公寓)在一條路上,這期間,他們姐弟倆有了常常見面的機會。

母親黃逸梵終于要離開中國了,臨離開中國之前,黃逸梵和張愛玲有過一番長談,她建議張愛玲說︰「我听說香港大學已經復課,你不如回去把學業完成,也是找個理由離開這里,待在上海,終不是長久之計。」

張愛玲沒有吱聲,只是自己在心里猶豫,說︰「我想再觀望一陣子。」

張愛玲是有些猶豫,低著頭久久不語。「霽月難逢,彩雲易散」。一生中,她與母親相伴的年份幾乎屈指可數,每一段,都是人生至為金貴的記憶,幾乎不肯輕易啟齒,怕人家偷听了去。不能和媽媽在一起,難道也不能和姑姑在一起嗎?這些年來,她沒有家,于是姑姑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了。她不想連這一點依傍也放棄。

——在這一點上,她總是比弟弟張子靜幸運得很多。

只可惜時間也太短了。有限清歡,無限辛酸。她好像命中注定無緣與至愛的人常相廝守。

不過母親的這番話,在日後卻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這位總是「缺席」的母親,在張愛玲一生中的幾個關鍵點上,都起到了有力的「攤手」作用。命運給了張愛玲這樣一個特殊的母親,也許總有它的用意吧?

與母親再度相伴的日子,是張愛玲在這段動蕩歲月里最大的安慰。然而現在的母親就要走了,又要離開他們了,她的心里十分彷徨無助,比小時候尤甚。

母親就這樣走了,離開了風雨飄搖中的故土,離開了她的兒子、女兒。再也沒有回來。

張愛玲與張子靜怎麼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

母親回來後兩年左右,大約是1948年,母親就又回英國處理男友維葛斯托夫在英國的遺產去了,這一去,母親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後來病死在英國。誰知張愛玲與弟弟這次與母親的相見就是最後一次相見。

張子靜在自己的回憶錄里寫道︰「1938年,我姐姐逃出了我父親的家,1948年,我母親離開了中國。她們都沒有再回頭。」

這就是命運。蒼涼從世紀初開始,就籠罩了兩代人,而且還不止,還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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