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胡蘭成這一場亂世之戀算是辛酸地謝幕了。它留給張愛玲的,究竟是怎樣的創痛?張愛玲一生著述,卻從來就沒有單過只言片語,她把它徹底埋葬了。
此後的張愛玲不再是以前的張愛玲了,她不再尋求飛揚恣肆、轟轟烈烈。或者說,她不再向外界尋求完美,不再向外界尋求青春的詩意。
自我以外的一切到底是不可把握的。她決意轉向內心,轉向「心平氣和」的寧靜與超月兌。
這以後,張愛玲變成了一個沉默不語的人、獨自上路的人,開始了一種「黑夜旅行」。留在她身後的,是一段閃閃發亮的橙紅色的歲月,是一段如歌往事。她固執地轉過身,決然地向過去告別了。
胡蘭成在與範秀美生米成熟飯後,恰逢張愛玲先提出分手給予了胡蘭成的解月兌。與張愛玲分手以後不久,胡蘭成便于範秀美結婚,仍然呆在溫州,並以假名出任溫州中學教員及淮南中學教務主任。稍後,胡蘭成感覺環境逼迫之壓力愈見沉重,乃辭職匿居鄉間,及至新中國成立,這時胡蘭成見事態緊急,也眼見得自己沒有了出頭之日,乃欲前往日本,投奔日籍友人池田暫避,便離開了範秀美逃往日本。
據胡蘭成他自己講,1950初,他化名張嘉儀議論國事的信函甚至「直達天听」,由梁漱溟送抵毛主席手中,梁漱溟還正式代表中共致函「張嘉儀」,邀他進京共襄國事。胡蘭成興奮莫名,束裝就命,路過杭州、上海,都有停留。在上海就住在熊劍東家(熊劍東,浙江人,汪偽政權軍事委員會委員,抗戰勝利後周佛海任國民政府上海行動總指揮司令,他任副司令,1946年8月22日在江蘇丁堰受傷被俘後死亡。)
倒是胡蘭成還沒有徹底地忘懷張愛玲,起了念頭想去看看,猶豫再三,是否去看望張愛玲,想去又不想去,去了張愛玲未必肯見他,兩個人的一段姻緣已經覆水難收,但是思忖再三,胡蘭成還是覺得要盡到世俗人情,胡蘭成最後還是登上赫德路愛丁頓公寓六樓——他以前去過無數次的地方,然而出來開門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張愛玲已經搬走多時了。
滾滾紅塵中的一段情緣,就這樣隨風而逝。(還有一個版本說張愛玲送胡蘭成去日本的碼頭給了他30萬作為在日本的費用,這種說法是不確切的。他們後來沒有見過面。)
後來胡蘭成還是怕自己的身份敗露,不敢北上,改變了北上的主意,于3月底與當年在武漢共事準備武漢政變的「司令」鄒平凡等人一道離開上海,取道廣州前往香港。
那年他取道上海前往香港時,火車經過杭州時,他與範秀美匆匆見了最後一面。後來,胡蘭成跑到日本,還給範秀美去過信。
到了香港後,胡蘭成恢復了本名,立即打听了小周的消息,原來小周已經移居四川。他寫了信去,得到回信方知︰小周當初被捕,僅兩個月就被釋放,當時為情勢所迫,一氣之下嫁給了原來《大楚報》的一個姓李的年輕編輯,兩人同去了他四川老家。不想李編輯家中早有正妻,小周大概沮喪,但已經生了孩子,是走是留,正在躊躇中。
接到胡蘭成信後,小周大哭一場,回信說︰「這回我是決意出走了。」胡蘭成又寫信並匯去路費,讓她來香港相聚,但是郵件被退回,想是小周早已經離開了四川。二人就此斷了音信。
但是還有一段後話。50年代初期,胡蘭成逃亡移居到日本後,張愛玲也離開中國大陸到了香港。胡蘭成知道消息後,即托池田篤紀到香港有事,便拜托池田去看望一下張愛玲,結果池田到港後,訪而未遇。只好在張愛玲的寓所留下了胡蘭成在日本的地址。
半年後,胡蘭成忽然收到張愛玲的一張明信片,沒有抬頭,沒有署名,只寫「手邊若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的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月做參考?」此時張愛玲已去美國,明信片是從美國寄出的。後面寫了她在美國的地址與姓名。這是後話。
《戰難和亦不易》是胡蘭成最早的一部文集,收進了他在1939年為《南華日報》寫的社論,而《文明的傳統》則是他在武漢主持《大楚報》時寫的社論匯編,兩書出版已有十多年之久。而胡蘭成自己最看重的《山河歲月》(《山河歲月》後來在日本出版),張愛玲卻根本不要看。
胡蘭成此時見到明信片大喜,不但以為舊情可復,亦以為張愛玲仍較喜歡欣賞自己,因為胡蘭成向來以為不及張愛玲處甚多,且前段時間胡蘭成已知有香港小報提到,有人曾問張愛玲對《山河歲月》的評價,張愛玲卻不置一詞,對張愛玲的學問及文筆,他一直認為自己不及。現在看到張愛玲居然鄭重其事地來信索書,喜出望外,足見張愛玲仍是有所顧念。
胡蘭成馬上按地址回了信,這次他在給張愛玲的回信中,仍如情人間的老套,並附上她要的書與自己一幀最新照片。信中說︰
「愛玲︰
《戰難和亦不易》與《文明的傳統》二書手中沒有,惟《今生今世》大約下月底可印付,出版後寄與你。《今生今世》是來日本後所寫。收到你的信已經旬日,我把《山河歲月》與《赤地之戀》來比並著看了一遍,所以回信遲了。」
胡蘭成自認識張愛玲後,就一直在暗中「較勁」,與張愛玲比文章的高下,但往往心虛。張愛玲到了香港以後,寫了小說《秧歌》和《赤地之戀》,他看後,不得不服。原以為《山河歲月》出來,自己寫得要比張愛玲好了,可是這兩部小說對比著讀,仍覺得不可比、不可及。
等到他的自傳《今生今世》上卷在日本出版時,胡蘭成想,此書總算可以超越張愛玲了,他便急急地又寄書去了美國,又作了長信,「在信里寫了雜七雜八的話去撩她」。均為纏綿之語。張愛玲一概不回。
胡蘭成僥幸逃月兌了歷史的懲罰,在日本乖張狂妄一如既往,他這時對張愛玲態度的判斷,只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
張愛玲顯然厭惡他的這種不知好歹,沒有立即作答,過了許久,才回了一個短箋,叫胡蘭成還是把胡思亂想「打住」為好︰
「蘭成︰
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請寄一本給我。我在這里預先道謝了,不另寫信了。愛玲十二月二十七」
胡蘭成一見,徹底斷了念頭。寥寥數語,如同陌路。
對胡蘭成為之得意的《今生今世》,仍是沒有評語。胡蘭成接到回信後,只能徒喚奈何!
1960年9月,《今生今世》下卷在日本出版,胡蘭成馬上給張愛玲寄去,但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30年後,張愛玲倒是說過一句未必相干的話,「我們是一個愛情荒蕪的國家。」(在《海上花列傳》譯後記)
後來張愛玲在她的一篇後來的作品里《忘不了的畫》里面警示現實中的「怨女」︰
「在我們的社會里,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如果與情愛無緣了還要想到愛,一定要踫到無數小小的不如意,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蒼百孔,她這里的卻是沒有一點渣滓的悲哀,因為是心平氣和的,那木木的臉上還帶著點不相干的微笑。」
張愛玲就是不想把自己的自尊心弄得千蒼百孔。
逃亡日本後的胡蘭成,改不了濫情的老毛病,在日本曾與他的房東太太一枝發生過一段曖昧戀情。並在日本亦數度與其他的女人同居,後來又與大漢奸吳四寶遺孀佘愛珍在日本結婚後並開酒吧。胡蘭成在日本撰寫的《今生今世》其文辭章句皆出自當年張愛玲的燻陶。但用在張愛玲之筆寫政治寫男性情懷,雖然文句間也見才氣和國學功底,但多的是造作,少的是真實自然,處處留有賣弄痕跡。
早在抗美援朝時期,胡蘭成就設法與台灣的國民黨方面緩和了關系,曾受囑寫了一份關于「韓戰」的意見書轉呈蔣介石,頗受蔣介石的欣賞。
胡蘭成以漢奸罪被通緝20年失效後,他曾到台灣活動。1974年,經蔣介石同意,胡蘭成應「中國文化學院」之邀赴台,受聘為中國文化學院終身教授,登台開講。
1975年5月,他在日本撰寫的《山河歲月》由台灣遠景出版社在台灣出版,引起詩人余光中的憤怒,寫了一篇文章《山河歲月話魚樵》予以駁斥,從而引發台灣文化界的「批胡」浪潮。
同年10月,台北《中華雜志》登文章抨擊胡蘭成及其《山河歲月》,認為在作品中胡蘭成攻擊中國抗戰,不應讓漢奸做教授。11月,台灣警總在輿論的壓力下,令查禁了該書。胡蘭成在台灣的教職生活沒有幾日,自覺在台灣沒有顏面,也不得不黯然收場,于次年便悄悄離開台灣返回日本。
在台灣期間,胡蘭成結識了台灣作家朱西寧、朱天心、朱天文父女。從文化學院離職後,曾有半年時間暫住在朱家隔壁,埋頭寫《禪是一枝花》,同時也成了朱西寧兩個女兒朱天心、朱天文的「精神導師」。
朱西寧是台灣的「首席張迷」,認識胡蘭成後,對胡蘭成也推崇備至。他早年在南京讀書時,就是一個鐵桿張迷,這時便起了念頭,要為張愛玲寫傳。他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給張愛玲,表示了寫傳的意思,同時也為胡蘭成曲意辯解,試圖令兩人重修舊好。
朱西寧的這一動作,使胡蘭成也有所心動,他便將他新出的《華學、科學與哲學》一書立即寄去美國。但張愛玲在回復朱西寧的信中,只是請朱西寧不要寫她的傳記,對胡蘭成則一字不提,而後也再沒有與朱西寧聯絡。至于胡蘭成寄去的書《華學、科學與哲學》,連拆也沒有拆開,就原封退回了。
——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這就是胡蘭成與張愛玲之間數十年恩怨的大結局。
對于張愛玲的「無言」,胡蘭成大約是深受刺激。他可能認為,張愛玲的輕蔑,是因為她在學識上仍舊壓他一頭。
于是,他越發刻苦讀書,與日本數學家岡潔、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湯村秀樹、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頻繁交往,以增進自己的「品味」。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他又有《禪是一枝花》、《中國文學史話》在台灣「三三書坊」相繼出版。這個書坊,就是他的崇拜者、女作家朱天文辦的。
在後期胡蘭成的主要作品有《西江上》、《今生今世》、《山河歲月》、《戰難,和亦不易》、《禪是一枝花》、《中國的禮樂與風景》、《中國文學史話》、《今日何日兮》、《革命要詩與學問》、《閑愁萬種》、《建國新書》、《經書新語》、《寄生日本》《心經隨喜》等。
許是寫書寫得太辛苦了吧,1981年7月25日胡蘭成在東京,參加完一個活動回到家,晚上因天熱洗了一個冷水澡,之後在燈下繼續寫作,突然心髒衰竭,倒了下去。享年75歲(——)。
中年之後的張愛玲,只有兩次對友人提起過胡蘭成。一次是在給夏志清的信中,這已經是在《今生今世》出版9年之後︰
「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這樣。不知從哪里來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後來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1966年11月4日致夏志清信)
1970年代某一年過年前後,張愛玲在給夏志清的信中再次提到胡蘭成︰
「三十年不見了,大家都老了——胡蘭成會把我說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報復,因為寫過許多信來我都沒有回信。」
按說在《今生今世》里,提到姑姑張茂淵的地方只有4處,比如「與姑姑分房同居,兩人錙銖必較」、「愛玲說祖父好,姑姑卻不喜」之類,似乎並無不敬之處。但張愛玲反應如此激烈,怕意不是指此,而是想申明全書的不可靠性。
很多張迷也據此認為,《今生今世》是摻了很多水分。而等到2009年2月《小團圓》出版(2月在台灣出版,4月在大陸出版),人們才大大地吃驚︰發現原來《今生今世》里面的紀實基本都是事實。
所以這里又給我們一個教訓︰作家的聲明,有時候也是靠不住的,連張愛玲也在內。
塵埃至此全部落下——胡蘭成再也無法和張愛玲繼續「較量」了。
注︰近期由于我的弟弟病重來滬住院,太忙太忙,更新時間有所拖延,在這里向我的朋友們表示歉意;同時向關注我書友、關心我的書友們表示深深的謝意;向《難姐難妹》、《舒朗恩仇記》的作者表示深深的謝意。008在這里鞠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