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一二四章 張愛玲的“左翼文學”的記憶

作者 ︰

歷史翻頁轉瞬之間,張愛玲的生命在新的趨勢、新的生活中又以自己的魅力而重新全面的開放。張愛玲在文學創作上也經歷了八個春秋。其中出名時的繁華,婚戀的幸福與快樂,以及時局急速的變換和情感上的受挫,這一切的一切,對于很年輕的張愛玲來說,都來得太早太早、太快太快、太多太多。她幾乎在很短的時間里,走完了正常人需要一生才能走完的路程。

生命對于她是寵幸的,因為苦與樂,對于張愛玲來說都是一份收獲。因此,她經歷得越多,所得到的就越豐富,並又將豐碩的人生心得,用文學的形式轉換給社會。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張愛玲好像是一個天生的作家,連她自己的多舛的遭際,也仿佛是為了成就她,而特意安排的。

張愛玲的背景,張愛玲的文學,張愛玲對待世界幽怨的眼神,都仿佛是預設好了來敘述悲劇的,可她對悲劇已經看得太多太透,她更不願自己成為悲劇的主角,她一直在罷演這個角色。

從張愛玲的生命之樹在中學少女時代初期就冒出尖尖綠芽,到青春妙齡橫空出世于上海灘,20世紀30、40年代的上海,充滿了一切動蕩、靈幻與激情。

在那樣一個年代,張愛玲本來可以成為任何意中人,是的,任何一種人,但絕非任意一種人。亦就像她後來走的路,是其中任何的一條,但絕非任意哪一條。回憶那個時代,白發蒼蒼的老人在20世紀末的上海大搖其頭而又無限回味地說︰「上海的30年代好啊。那時候,你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想要有什麼樣的生活方式,就去做。」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是狂飆與落寞最莫名其妙也最清楚明白的結合。

上海一方面是商業中心,世界性都市,是趕美國時髦的日本和東南亞富人看好萊塢新片最理想最及時的東方樂園;另一方面她承受了江南幾百年幾千年來堆積的富庶和文化,在江南最安穩最愜意最富庶的小城中住了幾十上百年的人們,帶著他們聚積了多時的財富、文化和習慣紛涌而來,而後沉澱在上海最不著眼卻最具決定性的弄堂生活里;再加上各派革命黨人借地宣傳,或為中國一切新文化思潮向各地散播的中心與起點,有多少出身豪門,穿著熨燙得平平整整的西服裙子的青年男女走出家門,憑著傲岸、激情、才學與出人頭地的理想,或為著心中一個更為理想的民族藍圖,加入各種各樣的隊伍,意氣風發一路高歌,以勢不可擋的氣勢詛咒這個延續了千年的封建王國,並以摧枯拉朽的氣勢毀壞著它。張愛玲也在這人群中,周圍人聲嘈雜而鼎沸,張愛玲雖身在這些忙亂的人群中內心卻有自己的主張。

「中學畢業以後到英國去讀大學,學畫卡通影片,盡量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要比林語堂還要出風頭,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過一種干脆利落的生活……」

還有

「我將來想要一間中國風格的房子,雪白的粉牆,金漆桌椅,大紅椅墊,桌上放著豆綠糯米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團,每一只上面點著個胭脂點。中國的房屋有所謂「一明兩暗」,這當然是明間……」

大概這些就是張愛玲生活理想的基本藍圖,是她所能設想和期望的,在前進方面最海闊天空的計劃了。仔細推究起來,這是上海弄堂生活里最平民的女子赤手空拳,踏實安穩奮斗著的目標︰無非是出人頭地,走到人前去,驕傲地看人,也被人看,虛榮心的滿足;加上女子夸張和膨脹了的愛美天性,無非也是為了在別人眼中發現自身切實的存在,加上舒適愜意令人羨慕的現代都市生活,當然依舊不失和平、貞靜而又熱鬧喜氣的古中國之韻味;當然更少不了的是人類生活亙古不變的飲食男女的調調兒,雖然對于中國的大多數女人而言,「愛」的意思就是「被愛」,但是如果受了小小的委屈還是需要男朋友來安慰的,因為女人的委屈只有男朋友才能來安慰,而女朋友至多只能夠懂得……

相比同時代的同齡人,同是學堂里念書的年輕書生和小姐,張愛玲的宏大計劃與美麗憧憬顯得落後,凡庸而自私。那個時代的時髦的事業就是太陽底下最排斥私人化的事業,為了理想中民族與國家的新生可以奮斗終身,可以為之拋卻一切安穩舒適的物質生活,可以放棄貴族的身份加入沒有身份的匪流,可以為之獻出彌足珍貴的青春與生命……可以為之,做一切,在崇高的名義下。

曾經生活在城市花園洋房里,或者曾經生活在鄉村小鎮富足殷實之家的子弟們,成為這一集體事業的領袖,無論是加入此黨還是彼黨,都是為著一個最崇高的理由——民族之復興,掙扎在底層的城鄉子民側耳傾听國事新聞,帶著菜色的面孔在刀光劍影中暗暗推算理想中光明行程。

政治、理想、革命、與一切崇高的口號被大寫在中國的土地上。

而在張愛玲的觀念中,這只不過是一個各趨極端了的時代;政治與家庭制度的缺點突然被揭穿,年輕的知識階級仇視著傳統的一切,甚至于中國的一切;保守的那一方因為驚恐的緣故而增強了壓力。神經質的論爭無日不進行著,在家庭里,在報紙上,在娛樂場所里;連涂脂抹粉的文明戲演員,姨太太們的理想戀人,也在戲台上向他們的未婚妻借題發揮,討論時事,聲淚俱下。

張愛玲暗想︰一向心平氣和的古國從來沒有如此騷動過。

張愛玲依然冷靜著。

張愛玲依然冷靜地堅定著自己的計劃,因為她明了︰太陽底下無新事。她不會為時代激情所同化。雖然她的理想更陳舊,是大太陽底下永遠沒有新意的衣食住行,是從兒時起就開始堅持至今的陳舊的願望︰

「8歲要梳愛司頭,10歲要穿高跟鞋,16歲可以吃粽子湯團,吃一切難于消化的東西。」

這些理想何其庸常!可它切實可及,稍作努力便可實現!時代是破壞著的亂世,我們能等多久??

個人即使算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之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管是升華還是浮華,都會成為歷史煙雲縹緲的過去,抓得住的只有生命中任何一點可感的,具體的,凡庸的物質樂趣。」這是張愛玲在幾年前的預感。張愛玲是敏感的,她的預言在彈指一揮間將要成為了現實。

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以後,戰火依然彌漫神州大地,的確是「更大的破壞」,但破壞不等于毀滅。更何況這物質的樂趣還僅僅永遠停留在她童年的回憶里,或者遙遙地待在她對未來的憧憬里。它們沒有在張愛玲的生命里切實存在過,她如何去拋卻?又如何肯放棄??

張愛玲有的是對童年的溫暖而遲緩的留戀︰

童年的回憶里有美麗的衣裳,那是美麗、敏感、獨立的母親留給她的記憶;她的童年的回憶里有浪漫的音樂,那是姑姑每天的練琴聲,以及永遠飄墜的記憶;張愛玲愛上音樂是因為母親,她等待著,她等待著從母親的血液里繼承到她一直用母親的羅曼蒂克的那些風範;童年的回憶里有華美蘊藉的親戚朋友,洋派或貴族的生活方式……

日子終于一天天過去,終于真的如願了,可是只有一個方面的如願,如願地長大,不能如願的是時代。張愛玲如願地向向往的年齡邁近,兒時的黃金時代卻一天天遠去了,童年時暗暗算計著的一切物質的存在,都在生活中一個個告別著,一點點消逝了。夢想不是一天天靠近,而是置她的熱望于不顧,冷漠地背過身子往回走了,張愛玲的心里失望、失落、難過,可只有干著急,沒有任何辦法。

古老中國和她的兒女,都在經歷水深火熱的考驗——張愛玲也在經受考驗——內外交困的精神綜合癥,感情上的悲劇,創作的繁榮徒然地萎縮,大片的空白忽然出現,就像放電影突然斷了片。

炎櫻曾經為她設計了《傳奇增訂本》的封面,借用的晚清的一張時裝仕女圖幽幽地窺探者新與舊造成的不安感,這個仕女好奇地窺探著現代人。這個仕女就是張愛玲,這個仕女就是黯然坐著回憶過去的沒落小姐,而窗外又有更年輕更盛氣更跋扈的現代女人又在孜孜地窺探著她。

張愛玲憎惡這種被打量、被評價、被審判的悲劇人生,她一生都竭力擺月兌舊家庭沒落的夢魘。故而,張愛玲一直努力靠近最日常的百姓感情,她一直渴望書寫和生活最近距離靠在一起的大眾的哀樂人生。

張愛玲對于文壇上的左翼作風,她向來抱有自己的不滿看法,她自己說︰「自從一九三幾年起看書,就感到左派的壓力,雖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面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響不止于像西方左派只限于那個年代。」她的預感無疑是極其正確的,但是有必要就她對左派的看法多解釋幾句。

左派及左翼文學並無什麼不好,30至40年代的絕大多數進步作家,如魯迅、蕭紅、矛盾、郭沫若、田漢、洪深,都算是左翼人士,即便巴金、老舍、曹禺等大家,也都是有親左傾向。思想轉「左」不僅僅是一時潮流所向,亦是黑暗年代人們尋求解放尋求真理的心理使然。而張愛玲對左派「本能的起反感」則大有深意在,其中原因可能是文壇上流行的左翼作品,如蔣光慈的「革命+戀愛」的普羅小說、郭沫若的一些革命詩歌,依張愛玲眼光看來,大約在水準線以下,看了難免要倒胃口,連40年代大作家沈從文都批評過左派文學的「抗戰八股」,何況錦心繡口、唯美至上的張愛玲呢,她對之鄙薄,不以為然更是自然的了。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可能是她敏感地覺察到左翼文學的立場作風、情感態度與她格格不入。左翼文學關心的都是底層社會里的不幸人生,或是被攆出門的祥林嫂,或是一輩子都沒掙上自己的車子的駱駝祥子,或是工廠里骨瘦如柴的包身工,或是鋌而走險的短褲黨,這些都與她慣常熟悉的、表現的人物及生活相差太大。

《傾城之戀》的主角——風流機詐範柳原;《紅玫瑰與白玫瑰》的主角——在紅白玫瑰之間如沐春風的佟振保;《金鎖記》里的主角——敗家公子姜季澤;《沉香屑•第一香爐》里的主角——年輕時候用青春去賣錢老了又用錢去買青春的梁太太等,這些人物與祥林嫂、駱駝祥子之類自然不能相容。再者,張愛玲盡管對她所描繪的洋場世界竭盡嘲諷之能事,但在根底里她又是對她的各色人物充滿欣賞,什麼寧波少女乃女乃、上海十三點小姑娘、紹興師爺、白胖熱鬧的女學生、交際場中那些滿頭滿臉活潑的太太,這些人參合混在一起,早就填滿了世界的喧嘩熱鬧,造就了小市民生氣勃勃的智慧。

而在左翼文學里,這些人物無疑會被列入需要清除的對象,列為糜爛之淵藪。張愛玲確實很明白她與左派的巨大距離,所以當她寫小說、發表小說、出版小說集的時候,向來是與小市民趣味較重的雜志、出版公司合作,而與左翼文壇保持著十分明顯的距離。這一點上她與蘇青、潘柳黛等毫無二致。她們是生長在洋場社會上的文學之花,她們有自己獨特的態度、品味及生存空間,雖然這並不意味著孰是孰非。

張愛玲還認為︰左翼文藝觀里有一種意識形態的強迫性,她不能接受,她也不大相信,人一旦信仰了什麼就真能超凡人聖,她感覺唱高調、唱意識形態的左翼知識分子們,多半是不靠譜的。

盡管張愛玲對左派抱有不親切的看法,但是上海解放後左派人物對她卻是非常的看重。1949年6月,曾經在30年代于淪陷的上海、暗中掌握戲劇隊伍的地下中共黨員、戲劇家夏衍,在解放後仍然掌握著上海文藝界大權,他對于張愛玲就是十分地敬重。

盡管這樣,張愛玲在這種左翼氛圍里,還是有一種茫茫然的感覺。

注︰明天是「六一」國際兒童節,祝天下所有的小朋友們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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