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一經刊出,立即在上海引出一大批「梁迷」,其情形頗和當年上海灘處處可見的「張迷」相仿佛。不少讀者天天搶讀《亦報》,都是想欲知《十八春》的男女主人公後事如何,並與小說中的人物悲喜同戚。
《十八春》走進文學大世界的時候,當時的背景中大多是類似揭露社會弊病的作品,一個大作家滲透人心的破析與作家人生的經歷、功力絕非人人可企及。顧曼楨的悲劇深深地牽動著千萬讀者的心,牽動著千萬讀者的感情,引起了許多連張愛玲也始料未及的軼聞。
當連載到顧曼楨被姐夫祝鴻才奸污,一位胖太太忍不住了,把報紙憤然地摔到桌上,大叫「氣死我了,氣死我了」,聲稱要找梁京,說,「恨不得兩個耳刮子打到梁京的臉上!」當著別人的面,這位胖太太憤慨地說︰「梁京不應該把這樣悲慘、殘酷、丑惡的事體來博得讀者的感動。」這位胖太太讀者說她不知道顧曼楨以後怎樣活下去,說著說著,嗚嗚大哭起來。
在小說連載期間,許多讀者即同情又憤慨,認為非把這對狗男女槍斃不可,于是紛紛寫信給「梁京」,請她筆下超生,讓顧曼楨的悲劇停止。
這部小說在上海的《亦報》連載完畢以後,還有過這麼一段軼聞︰
那一日,恰是上海的夏季,張愛玲坐在家中,品著牛女乃紅茶,翻看小報,這時公寓的管理人員敲門報告,說是一個年輕的女子要找她。
張愛玲此時還是與姑姑住在一起,搬到繁華的南京路附近的長江公寓里,很少有熟人知道。張愛玲與外界幾乎沒有什麼往來,正兀自驚詫。
原來《十八春》刊出後,一個年輕的女人從報社打听到化名「梁京」就是張愛玲,打听到張愛玲的地址,找到她住的卡爾登公寓(現長江公寓)的住址,找到她家的門以後,倚在她的門前痛哭,說她就是小說里的顧曼楨,正是一個愛情遭遇同顧曼楨一模一樣的人,想來見見她。
這時的張愛玲看見一個面目清秀而神情憔悴的女子已經倚在門口瀠瀠而哭。怎麼問,她也不肯說,張愛玲嚇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由她姑姑出來勸說解圍。
這當然是巧合,張愛玲不是一個「客觀之詩人」,因此她的閱世並不多,作為一個主觀的作者,她雖不閱世,卻一樣地能夠通過想象,並加上自己的一段經歷而達到與現實「逼肖」的真實程度。因此,當《亦報》報社組織的「與梁京談《十八春》」討論會召開時,張愛玲在會上表示︰讀者對其作品的關心,感到既高興又恐懼。並且暢談了她在《十八春》中塑造主人公的意圖。
《亦報》報社編輯部不斷收到無數讀者的來信,為顧曼楨共灑同情之淚,有的呼吁作者「梁京」非要把祝鴻才與曼璐這對狗男女槍斃不可,也請求作者對顧曼楨行行好,請求作者「筆下超生」,要求作者讓善良而不幸的顧曼楨「堅強地活下去」。這時候的桑弧不得不發一篇文章來代表張愛玲向讀者表示,說︰「請讀者放心,作者一定會給顧曼楨一個好結局的。」桑弧還說「作者也沒有權利使一個純良的女性在十八年後的今天的新社會里繼續受難」,桑弧並提前向讀者透露,故事的結局並不是很悲慘。
《十八春》甚至還引起了周作人的注意,周作人當時幾乎是逐日在《亦報》上化名發表文章,《亦報》他天天看,《十八春》他看得很細致,曾經兩次在自己的文章里提及這部小說。小說反響之大,出乎張愛玲意料之外,出乎報社約稿者意料之外。
小說單行本發行後,報社為了造勢,報社還專門組織了一次「與梁京談《十八春》」座談會,除了請張愛玲本人在會上做了發言外,桑弧多次以「叔紅」的名字寫了多篇評論,在《與梁京談》的一文中,桑弧在文中放煙幕彈,說︰「仿佛覺得他是在變了,我覺得他仍保持原有的明艷的色調,同時,在思想感情上,他也顯出比從前沉著而安穩,這是他的可喜的進步……」。這里用的是「他」而非「她」,桑弧這是在放煙幕彈有意遮人耳目變相的褒獎張愛玲。
《十八春》是張愛玲小說創作的一次沉穩的自信的總結。
時代精神對作家的影響在這部小說里非常昭然,與張愛玲往常優秀的小說不同,《十八春》在黎明前最艱難的黑暗中引來了新時代的曙光,雖然牽強,倒可見時代之影子,亦可見張愛玲在時代更迭中曲折的心路歷程。
張愛玲曾于叔紅(桑弧的筆名)談起她的感想,說,如果讀者讀到顧曼楨被辱的一章有一種突兀或不近人情的感覺,那是她寫作技術上的失敗。但是,曼璐這一典型並不是她憑空虛構的鬼怪。
與其說曼璐居心可誅,毋寧說她也是舊社會的一個犧牲者。正如當沈世鈞家中知道了顧曼楨的家庭背景,知道了沈世鈞父親,與曼璐過去也曾有過的曖昧關系以後,顧曼楨對沈世鈞說︰「我覺得我姐姐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她沒有錯,是這個不合理的社會逼得她這樣的。要說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誰更不道德???
在我們來看,是姐姐害了妹妹,可又是誰害了姐姐?」
此時寫此文的張愛玲,除了她一貫注重的人生無常偶然性,心里微妙的陰差陽錯,主觀意願與客觀效果之間的無奈錯位等思考以外,已經開始對個人命運的社會根源進行探究了。曼璐所走的路,是一個風塵女子不得不走過的蛻變歷程。直至最後完全變成了一個鬼怪,還有大家對她的唾棄。曼璐陷害顧曼楨,當然有足夠的理由,可以從社會的和經濟的根源去找,讀者在理智上可以去推演悲劇演化的社會導因,可以去詛咒那個不合理的社會制度,真是這樣的社會制度蘊藏著培育曼璐惡性的諸種條件。
然而,在張愛玲的筆下,並不是說曼璐作為一個人的行為,她造成的惡是有理由可以被寬恕的。同為尋求社會制度對個人命運的作用,張愛玲不同于左翼作家的地方,就在于,她筆下的人物不那麼全然可用理性去分析,他們有不可捉模的「小性子」,在故事一層層的進展中,往往一瞬間微妙的心理就造成了所有悲劇的導因。
比如︰曼璐,她原本對這個妹妹是如此地愛護,這個她用青春的屈辱養大的妹妹,代表著她那純潔無邪的過往,她像懷念自己的青春與美貌那樣愛護著這個妹妹,可是為何突然之間充滿了惡意!太大太突然的轉變!除了家庭與經濟等求生本能以外,直接也最懇切的原因是來自于人性與心理,她們忽然之間成了同行——都是女人。
曼璐心中一直有一個淡紫色的初戀幻影,可它將被青春純潔的妹妹擊破,那是在種種屈辱痛苦中惟一可以自慰的美麗過往。可是,現在,自己的情人張慕瑾喜歡上了妹妹,這是太不能忍受的挑戰——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同行之間怎能沒有競爭?競爭不成也要破壞。真是因為有了類似的心理暗示和人性挖掘,人物的豐滿程度就絕非單純的社會問題小說可比;之所以有這,又因為張愛玲滲透了人性,並爽直明了而迂回曲折地把它表達出來。就像在現實中自立切實的心境,炎櫻和她是一生不舍的知己,她們關于嫉妒曾有過一段極富意味的心理描述,在張愛玲的散文《雙聲》描述的淋灕盡致。里面講得是假如自己的丈夫喜歡自己的朋友,嘴上說不出來,心里還是嫉妒的。
可見,女人之間的心是深諳彼此,張愛玲將這徹悟之心化到作品中,增添了社會問題小說在人性深度上的感染力。
憑借著他人難以比肩的功力積累,張愛玲的《十八春》又一次贏得了讀者的熱烈歡迎。
然而,依照當時評論界的眼觀看,《十八春》、《小艾》並非是多麼優秀的作品,盡管它們擁有了數量眾多的——出張愛玲的寫法在新時代的面前畢竟顯得「落伍」了。
50年代初期,文學界的風向普遍發生了轉變。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賀敬之等集體創作的歌劇《白毛女》迅速取代魯迅、曹禺、沈從文而一躍成為文壇的正宗,張愛玲本來對魯迅以來的「新文藝腔」就多少抱有一些排斥心理,何況是來自解放區熱辣辣的泥土氣息?從欣賞的角度,張愛玲倒是更喜愛趙樹理的作品,以及孔厥等人活潑潑的民間語言,她甚至向弟弟張子靜推薦趙樹理的作品《小二黑結婚》和小說《新兒女英雄傳》。然而要張愛玲按照「趙樹理方向」寫作,就實在是勉為其難了。
張愛玲在寫作《小艾》時,張愛玲就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50年代初期,流傳全國的作品是我們這一代大家都熟悉的丁玲作品《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作品《暴風驟雨》、李季的作品《王貴與李香香》(自然也包括趙樹理的作品),還有正在文學界醞釀的作品有趙樹理的作品《三里灣》、楊沫的作品《青春之歌》、羅廣斌的作品《紅岩》、以及梁斌的作品《紅旗譜》。很明顯,文壇上再也難有她的位置,也再難有她的朋友蘇青,和她最喜愛的作家張恨水的位置,作為從上海成長起來的職業作家,這樣一個朝氣蓬勃的時代于她而言,卻恰恰是對自己的失落,是自己的一個更大的「亂世」,是她自己心中的上海淪陷了——她的趣味、她的讀者、她的陣地都很快被一片灰色的、藍色的海洋所淹沒(指人們的服裝是灰、藍色)。
以前她想過︰「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如今看來這「更大的破壞」,真真切切地就在自己眼前。
盡管這樣,時代的步伐還是沒有擋住張愛玲對自己的嘗試,張愛玲自然懂得新的革命時代的規則,她嘗試著改變自己以適應新的時代。
從《十八春》這個勢頭上看,「梁迷」的重現,幾乎再次重現了40年代「滿城爭說」的《傳奇》的盛況,再現「張迷」轉換成「梁迷」的盛況!張愛玲,終于又完成了一個華麗的轉身!
她經過數年的潛心揣摩,從小說的主題到文風,都完成了轉型,同時,千夫所指的尷尬場面也已經遠去,現在的情況是,只要是瞄準大眾寫作,報紙上可以登,書也可以出,讀者歡迎自不必說,文藝界的強勢人物也會給予支持。
比起3年前來,張愛玲的狀態要好多了。
看來,在新的時代里,她也完全有可能再飛揚一回。
為報答朋友們對她作品的支持,1950年7月25日在《亦報》創刊一周年的紀念日之際,張愛玲特地寫了一篇《亦報的好文章》,稱該報是自己的「一個極熟悉的朋友」,還說《亦報》里「有許多文章是我看過一遍就永遠不能忘懷的。」
《十八春》的成功讓她知道了︰同情弱者是普遍的人性,苦情戲具有最廣大的受眾——賺人眼淚的作品沒有不走俏的。因此,張愛玲在《小艾》的悲情方面,又狠狠戳了一下人心。
《十八春》的成功使得讀者和報紙主持人都熱切期盼著作者的下一部新作問世。《十八春》還沒有刊畢,唐大郎又已經在向張愛玲索要下一部新稿了。
注1︰寫到這一章節時,我感到無限的驕傲自豪和心懷感激,驕傲自豪的是︰在那個年代,文中提到的那些書我都看過,它們都是爸爸書架上的常見書,不止這些我看過,我還看過更多的中外作品。心懷感激的是︰我的爸爸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給我打下了堅實的文學烙印,我感激他們。
注2︰在那個年代,我家那長長的一面牆、3米高的落地書架里滿滿的書籍給我留下了快樂的童年的記憶、與歌德筆下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式的少年煩惱的記憶。記得我還是很小的時候,爸爸跟我說什麼叫「描寫」,爸爸說︰「白毛女就是被描寫過的女人,她集中了所有女人的苦難展示給我們的一個白毛女的形象。」這一句話至今記憶猶新,這些星星碎碎的記憶讓我的一生成為一個業余文學愛好者,特別是讓我在退休以後使我成為一個孤傲的寫者,讓我在退休的日子里,活在自己的讀書世界里,在自己讀書的世界里幸福著、快樂著!我感謝我的爸爸媽媽給了我這個高雅的、與眾不同的愛好和興趣。
注3︰今天是我動身遠行澳洲整整10天(6.26——7.5),這篇更新是在家里寫好的存稿備用稿,本來是一周一篇更新,來到澳洲後,我準備了兩篇‘更新稿’,更新延長為10天一篇更新章節,在這里,請朋友諒解我的延長更新時限。
注4︰在這里,我的大部分時間是與大海進行零距離的心靈交流,體驗異國情調,了解澳洲的異國風情及歷史。這些將會在我的騰訊qq日志里陸續發表,歡迎朋友們去我的qq空間去玩,和我一起去了解我們還沒有認知的另一個世界。(我的qq號︰1027868803),請注明起點書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