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一二九章 張愛玲的“小艾”的記憶

作者 ︰

張愛玲隨上海文藝代表團去蘇北參加了兩個月的土改,其實,在中國農村,確實正進行著一場大快窮人之心的土地改革,張愛玲對農村的生活狀態本來就很陌生,這次下鄉確實使她擴展了生活圈,了解到以前不曾知道的農村生活,感同身受地看到農民精神狀態的歡天喜地,從而在想象式揣測中遙想他們曾經受到的經濟與精神上的壓迫,並由此推想自己熟悉的生活圈中與之地位近似的人們,這就是後來寫《小艾》產生的動因。

回來以後張愛玲開始著手寫中篇小說《小艾》,這一次,小說里的人物與情節都有了明顯的轉變,這亦是她在她的成名地——上海——花了八個月寫成的最後一篇中篇小說,這是新中國里張愛玲的第二部小說,也是張愛玲在大陸的最後一部作品,這部中篇小說《小艾》也是張愛玲在上海時最後的收梢之作。

《十八春》是張愛玲在新中國的第一部作品,也是帶著試探性的作品,雖然小說的結尾部分已帶上了新氣象,但是主題沒有多少改變,基本延續了張愛玲以往的創作套路,人和故事都是舊的。

《十八春》之後,張愛玲雖然也零星寫過幾篇小說,但都沒有超出《十八春》以前的文學成就。

《十八春》殺青登完的第二天,唐大郎又去看了張愛玲,等著她的新的作品稿子,這時候張愛玲正在補充《十八春》的漏洞,因為這篇小說一邊在報上登載,一邊寫,寫到後來,明明發現前面有個漏洞,卻無法修改,于是心里老是有個疙瘩,只好花一段時間來彌補小說的缺陷。同時自己心里暗暗想著,準備再寫新作時,非要全部寫完再拿出來不可。《十八春》修改完以後,交給《亦報》出版社,同年11月《亦報》出版了《十八春》的單行本。

《小艾》比《十八春》短得多,是一部中篇小說。《小艾》的題材以及格調與《十八春》不同的是,這部小說寫的要算是「無產階級的故事」了。本來張愛玲對所謂的無產階級的故事不太熟稔,以前也曾經有朋友問過她這方面的問題,她回答說不熟悉,「要麼只有阿媽她們的事情我稍微知道一點。」小艾基本上就是屬于這一社會底層的人物,這在張愛玲是初次嘗試。

但難能可貴的是,她的這篇小說完全放棄了過去冷諷式的寫作方式,而轉向一種同情的立場。隨著時代的改變,主人公的命運逐漸在明朗的發展中顯得鮮活起來。鮮明的時代特色,圓熟的藝術風格,張愛玲帶領讀者一起完成了閱讀《小艾》從黑暗走向光明的艱難旅程。這是張愛玲在創作上面對新的時代所作的調整。

《小艾》的故事寫了小艾幾十年的辛酸經歷,是張愛玲所能挖掘到的,所能講述的最近于「無產階級」的故事了。這是一個老媽子以前的故事,是一個婢女一生中最悲慘的一段往事,後一半的生活「現在大家都好了」,探頭露臉地顯出一個光明的未來。

女主人公小艾六七歲時,就因為家里貧窮,被賣給上海一家富人家席老爺家做婢女,因為年齡小,她不知道自己的姓,不知道家在哪里,也沒有名字,別人問她話,她也不做聲,因為除此以外她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表示絲毫的反抗,漸漸地也就真的忘記了。

小艾被賣到席家時正是快要端午節的時候,端午節以艾草闢邪,所以女主人五太太便給她取名小艾。小艾這個名字本來是個秀氣而柔婉的名字,可是後來它被別人從口中喊出來的時候從來都是惡狠狠沒有好聲氣的口氣。

小艾是伺候五太太的丫鬟。席家五太太雖然是正太太,可她在大家族里地位微妙,她是一個即不像棄婦又不像寡婦的有丈夫的太太。誰都知道在中國舊式的大家庭里,婢女的地位與主人是共富貴,同進退的,因此,小艾的道路本來也是命定了的。

席家五太太是填房,(席老爺排行老五,故稱席五太太)席五老爺席景藩是一個冷酷、自私、專橫而又揮霍無度的人,除了五太太這個娶來為他照顧一兒一女的續弦外,得寵的是堂子出身的三姨太太,這就是中國舊家庭慣常的模式。

五太太是張愛玲傳奇小說里最沒有傳奇性的太太模式。就像《多少恨》里的夏宗豫太太,《留情》中米晶蕘的前妻,她們被丈夫冷凍,只有擁有虛幻名分的女人,她們是即像棄婦又像寡婦的女人,她們既無力得到丈夫的愛,也無力追求另外的愛。

五太太的身份雖然是個大太太,在席家因為沒有男人依恃所以有女人的自卑,見了席五爺一雙手也沒處擱,好像怎麼站著也不合適;對寵擅專房的三姨太太更是不敢得罪,就連對伺候三姨太的老媽子陶媽也得陪著笑臉。這個時時按捺壓抑著自己的女主人,惟一可撒氣的地方就是在小艾那里,表面上她是個脾氣頂好的女主人,打起丫頭來她比誰都不差。小艾是席家五老爺這一房里所有人的出氣筒。

因為五房在全家地位最低受氣也最多,所以小艾被人撒氣的次數也最多。除了五太太外,還要伺候年長的老媽子,如果提洗臉水時搶不過別房的丫頭,便會被陶媽劈頭蓋臉一個耳刮子。

如果五太太嗑瓜子喊她掃地一兩聲未立即到,便要用雞毛撢子呼呼地抽她,或罰跪不許她吃飯。家里無論什麼東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在這樣的環境里成長著,小艾變得陰沉而呆笨,本來是怎樣一個性格都看不出來了。也是因為在這樣小小的年紀,就突然好像連根拔了起來,而且落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所以整個地覺得錯亂而迷惘。不知張愛玲寫小艾的時候,是否想起來小時候陪她一起蕩秋千、忽然從秋千上翻過去的忠厚老實的小女佣疤丫頭??

後來席五老爺因為覬覦五太太的陪嫁首飾以度難關,把她接到南京,此時小艾也不過十四五歲。小艾隨五太太到了南京以後,除了受五太太、三姨太的欺負外,席老爺也經常對她喝、罵、打、踢。她在屈辱悲慘的環境中長成了一個健康秀麗的姑娘,她也就難逃一切大家庭中稍有姿色的婢女的共同命運了。

席景藩在一天晚上奸污了她。這對于席老爺來說,小艾只不過是這個冷酷自私的紈褲子弟一時性起玩弄過的無數女人中連名字也想不起來的其中之一,充其量她不過是自己太太的丫頭,是認識的。

被奸污的當天晚上,她給他喂稀飯吃,「他那眼光無意之間射到她的臉上來,卻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認識她一樣。」對于小艾,屈辱不僅在上,還有作為一個女人精神上難以言說的凌辱,這種凌辱她是要拼一生的力量恐怕才能去擺月兌的夢魘。

席五爺一次隨意的罪惡行徑,小艾懷孕了。得寵但沒有子嗣的三姨太擔心小艾如果生了兒子會危及到自己的地位。所以撕開主次尊卑的面子找到五太太房里照著小艾的肚子狠命踢去,致使小艾流產了。五太太雖然也痛恨小艾居然得到五老爺的垂青,但她倒想留下五老爺的骨血,她的設想還在猶豫中便被三姨太擊破了;因為她沒有地位,盡管被三姨太欺負著,撕了她正太太的面子,那也沒有辦法,只有把氣加倍撒到小艾身上。小艾如果換個主人也許又有不同的命運,也許更好,也許更壞,但注定小艾的主人就是也在受氣的席五太太,所以注定小艾就是這樣崎嶇尷尬的命運。

小艾流產了,病倒了,別人誰也不理她,沒有醫治病,她就硬撐著干活了,所以落下了病根,而且落下了被捏造的壞名聲,別人都懷疑地覺得她有股骨子里的妖氣,凡是老爺、少爺們都絕對不讓她有機會接近。她心中懷著無盡的仇恨,一個是三姨太,一個是席五爺,「她是恨透了他們,但是不光是他們那兩個人,根本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不拿她當個人看待。她的冤仇有海樣深,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才算報了仇。」在心底,她又有底下人天生的自強和窮人赤手空拳的奮勇,她在心里時常想︰「總有一天我要給你們看看,我不見得在他們家呆一輩子。我不見得窮一輩子。」

後來小艾心里對自己的承諾一大半成了真,後來她體面地離開了席家,嫁給了印刷廠的排字工人馮金槐。從這里開始,張愛玲便試圖進入以前不太熟悉的生活圈,所關注的核心也不僅僅是停留在戀愛婚姻、生老病死這些照常的人生故事上,甚至,如果苛刻地看,披著婚姻外衣寫階級斗爭的跡象也從這里開始痕跡鮮明起來。

馮金槐是一個印刷廠的排字工人,像小艾一樣是苦出身,他給她講自己家鄉種田人怎樣被地主剝削,收成好的時候自己都吃不飽,年成不好的時候交不出租子就被人重利盤剝,只好賣兒賣女來抵債。小艾很喜歡听他說鄉間的事,因為從這上面可以引起她對自己家鄉家人無限制的想象。

小艾與馮金槐同仇敵愾地對待這個世界,也同心同德地要為自己重建一個世界。中間自然也經過了許多是非磨難。終于,席景藩因為做了漢奸被刺殺了,世界上少了他這一個人,小艾覺得仿佛天地間忽然空闊了許多。因為戰爭,馮金槐帶著小艾去了香港輾轉又到了內地,雖然生活依舊很苦沒有錢看病,她被醫生判定不能生孩子,還要切除**,她領養了一個女兒,但好歹總算掙扎出黑暗隧道向光亮前進了一步,「那是蔣匪幫在上海的最後一個春天。」

真的解放了,小艾去醫院看病時,起初只是覺得那個醫生真好,三等病房那兩個看護也好,後來發現這是普遍現象,不像以前,一般醫生給窮人看病總像是施舍,一副施主的面孔,所以窮人寧可去請騙取窮人血汗錢的江湖醫生,去請那些騙慣了窮人的迷信把式,因為這些騙子再小的數目他們也並不輕視。小艾真的感到世道變了。

醫生治好了小艾以前的病根,她又生了一個兒子,和馮金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和其他女工一起在街道印刷廠的閣樓上折紙,踏出家里的閣樓,倒又走上了另一個閣樓。雖然自己覺得可笑,可是她在心里為自己高興。

臨近結尾張愛玲寫道︰「但是她知道她不會一輩子住在閣樓上的,也不會老在這個局促的地方工作。新的設備完美的工廠就會建造起來。寬敞舒適的工人宿舍也會造起來,那美麗的遠景其實也不很遠了。她現在通過學習,把眼界也放寬了而且明白了許多事情。」

以前苦的時候,小艾最大的心願︰只要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人,無論怎樣吃苦挨餓,窮死了也甘心。而現在她和所愛的人這樣安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有何曾當年敢夢想過?就像以後自己的兒子,小艾想︰將來長大以後,不知是怎樣的一個幸福世界,要是听見他母親從前悲慘的遭遇,簡直不大能想象了吧?

底層婦女的生活,不是張愛玲所熟悉的,但憑借著對人性的細微洞察,她對小艾、馮金槐這對平凡夫妻的平凡生活的描繪仍然具有一種默然動人的力量。

比如,小艾因為自己不能夠生養孩子,對體貼她疼愛她的馮金槐深感負疚,小說中有一段描寫相當細致︰

「樓下孫家有一個小女孩很是活潑可愛,馮金槐總喜歡逗著她玩,後來小艾和他說︰‘你不要去惹她,她娘非常勢利,看不起我們這些人的。’馮金槐听見這話,也就留了一個神,不大去逗那孩子玩了。有一天他回家來,卻又笑著告訴小艾︰‘剛才在外頭踫見孫家那孩子,弄堂里有個狗,她嚇得不敢過來。我叫她不要怕,我拉著她一起走,我說你看,它不是不咬你嗎’,小女孩說︰‘剛才我要走過來,它在那兒對我喊。’小女孩學得非常發噱,她說那狗對她‘喊’,馮金槐告訴了小艾,又去告訴馮老太。又有一次馮金槐回來,又告訴小艾一個笑話,他們弄堂口有一個擦皮鞋的攤子,那擦皮鞋的跟小女孩鬧著玩,問她鞋子要擦吧,小女孩的脖子一扭,臉一揚,說︰‘棉鞋怎麼好擦呢?’馮金槐仿佛認為她對答的非常聰明。小艾看他那個喜歡孩子的樣子,心里卻是很惆悵,她因為自己不能生小孩,總覺得對不起他。」

張愛玲以前的小說,很少有寫平凡男女樸素真摯的情感,要麼有情人無端錯過、悵惘不已(如《十八春》),要麼是徹底的人性悲劇(如《金鎖記》),像《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亦不過是一副副「空心」男女的浮世繪,到了《小艾》,張愛玲顯示了她才華中的另外的一面,另外的一副筆調。她的這種才情,置之剛剛解放的新中國,可謂甚為難得。如果她當時能夠或願意按照這種途徑再探索下去,或許會另成一種張愛玲式的風格。

然而歷史並不允許「如果」。

這是以往張愛玲作品中絕無僅有的光明調子,樂觀、積極,雖然看上去有些別扭,那似乎是張愛玲還不習慣于這種表達方式,不過,也可以理解為她正在生硬地摹仿當時主流作品的寫法,帶著諷刺的意味。因為這篇小說連載完不久,張愛玲就去了香港,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這是後話。

《小艾》自1951年11月4日起至1952年1月24日止,在《亦報》連載。

在《十八春》與《小艾》的這兩部同期作品里,在一定程度上也實現了張愛玲的一個夙願︰創作出似同張恨水、秦瘦鷗一樣的震動社會的通俗小說。這個目的達到了,《十八春》、與《小艾》的社會效果及其文學成就,既可以與《秋海棠》式的通俗小說相媲美,又有它超出通俗小說轉眼即逝的純文學價值。這兩部小說,應該成為張愛玲小說創作的一個總結。

注︰俺結束了為期一個月的澳洲之行,這里謝謝朋友們的長期支持,謝謝朋友們的跟蹤閱讀。008回國後爭取按時更新,來報答朋友們的支持與喜歡。008再次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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