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是一個不喜歡嚴酷的人,所以自知自己永遠成為不了一位「革命女性」,所以張愛玲選擇了離開;
張愛玲不願意被越來越多的「清規戒律」所約束,所以張愛玲選擇了離開;
張愛玲也不想今後每一件作品都要套上她並不喜歡的「人民裝」,所以張愛玲選擇了離開;
張愛玲是一個很純粹的作家,對于寫作題材上的山窮水盡十分恐懼,所以張愛玲選擇了離開;
張愛玲不忍目睹「更大的破壞要來」……所以張愛玲選擇了離開。
在張愛玲的申請獲得批準後,張愛玲只帶了簡單的行李,帶著姑姑留給她的家族相冊,(後來這本相冊作為張愛玲的最後一部作品《對照記》在台灣皇冠出版社發表,這是後話)甚至連自己的小說手稿都沒有帶就匆匆離開了祖國,她連自己的弟弟都沒有告別,就匆匆離開了祖國。
張愛玲先至廣州,然後去香港。張愛玲赴港,盡管理由是繼續因戰事而中斷的學業,可是沒有人不知道張愛玲永遠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之人。從赴港時她對新政府的態度中也可見一斑。她曾在自己的文章里有這樣一段臨行絮事︰
「離開上海的前夕,檢查行李的青年干部是北方人,但是似乎是新來的,來自華中一帶開辦的干部訓練班。當時國家是禁止黃金外流的。我身上唯一的金飾是五六歲的時候戴的一副包金小藤鐲,有淺色紋路棕色粗藤上瓖著蟠龍蝙蝠。我說這是包金的飾品,檢察人員要檢查弄清這個是不是黃金飾品,是不是真的只是包金的飾品。他用小刀刮金屬雕刻的光滑的背面,偏偏從前包裹的金子又特別厚,刮來刮去還是金,不是銀。刮了半天,終于有一小塊泛著白色。他瞥見張愛玲臉上有點心痛的神氣,便道︰這位同志的臉相很誠實,她說是包金就是包金的。」
張愛玲從來沒有听見過這等夸語。她自己也確是從來脂粉不施,穿著一件素淨的花布旗袍,兩三個月前到派出所去申請出境,也是這身打扮,警察一听說要去香港,立刻沉下臉來,仿佛案情很嚴重,就待調查定罪了。張愛玲還回憶說︰
「幸而調查的很不徹底,不知道我是個寫作為生的作家,不然也許沒這麼容易放行,一旦批準出境,那青年馬上就和顏悅色起來,因為我已經是外人了,地位僅次于國際友人,像年底送灶王爺一樣,希望要‘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代為宣揚中共人民政府的親切的體貼。」
話語的諷喻性是有目共睹的(我看有點狂)。但還是不太刻骨,因為有對中國大眾理解後的善意,就像她說她的好友蘇青「她的諷刺並不徹底,因為她對人生有著太基本的愛好,她不能發展到刻骨的諷刺。」
她深諳每一顆可笑的心背後的可憐,所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就是張愛玲對人生的陰暗的、悲觀的、調侃的、透徹的、深刻的看法。
人生是因為懂得太透,因而是沒有羅曼蒂克的,對于什麼都是一樣的道理。正因為張愛玲看得陰暗、悲觀、透徹、深刻,所以,張愛玲只好選擇了離開,選擇了離開這片她深愛的土地。
1952年7月,張愛玲離開了自己熱愛的上海。她對上海的新秩序、新空氣確是感到懼疑、不安,但是對于上海,她的感受是復雜的。
她諷刺上海人,但更喜歡上海人,她曾在自己的文章里這樣深刻地描繪過上海人︰「誰都說上海人壞,可是壞得有分寸。上海人會奉承,會趨炎附勢,會渾水模魚,然而,因為他們有處世藝術,他們演得不過火。」
張愛玲還是如此地熱愛著上海的氣味與情調,比如,在臨別上海後,在自己的文章里這樣懷念著上海︰
「隔壁的西洋茶室店每晚機器軋軋軋的聲響,燈火輝煌的制造著糕餅糖果。雞蛋與香精的味道,氤氳至整個白天和黑夜,久久不散」;
「而招人喜愛的‘牛肉莊‘,永遠雪白干淨」;
還有隔壁「瓷磚牆上丁字式貼著‘湯肉xxx元,腓力xxx元’的深桃紅色紙條,屋頂上,球形的大白燈上罩著防空的黑布套,襯著大紅里子,明朗的很。白外套的伙計們個個都是紅潤肥胖,笑嘻嘻地悄然出走的,他們店的茄子特別大,他們店的洋蔥特別香,他們店的豬特別的該殺。」
現在,這一切不但遙遠,而且也將永遠地成為過去。它們載著她憂傷而溫暖的回憶,紛紛地向後退去。
張愛玲的這次出國的目的地是香港,她是以向香港大學申請復學的名義出境的。50年代初,盡管國家對處境審查並不像後來那樣嚴格,盡管張愛玲比較容易地獲得批準。但是,她自己的心里還是老緊張的、時時擔心自己生怕被扣。
她從上海乘車到達廣州,又從廣州乘火車經過深圳轉入香港。深圳的羅湖橋海關是她此次出走最後需要接受檢查的一個關口,她不由得還是很緊張,她和一大群等待檢查的中國人擠在橋頭的柵欄旁,焦急地等待著。
當時,羅湖橋頭的海關檢查站還很簡陋,只是一個木制的板房,附近什麼也沒有,連一棵遮陰的樹都沒有。檢查得很是認真緩慢,張愛玲他們站在烈日下暴曬,一曬就是一個多小時,守在橋這邊的一位解放軍戰士,穿著一件皺巴巴胖鼓鼓的制服,看樣子是北方農村來的小伙子。那位戰士見張愛玲他們傻等挨曬,就說︰「這些人!大熱天把你們擱在這兒,不如到背陽處去站著罷。」邊說邊示意讓他們退到陰涼的地方,但是挨曬的人們全都客客氣氣地笑了,沒有一個人願意采納他好心的建議,包括張愛玲在內,大家都依舊緊緊地貼在柵欄上,擔心在另一段檢查時掉了隊。雖然大家都沒有領那小伙子的情,但是張愛玲仍是在離開大陸的最後一刻,感受到了來自同胞的溫暖。
終于過了羅湖橋,張愛玲不禁好一陣兒激動。關于這一瞬的激動,在她不久後的一篇小說《浮花浪蕊》里有細致入微的描述,其中女主人公洛貞的感受就是張愛玲自己的感受︰
「橋堍有一群挑夫守候著。過了橋就是出境了,但是幫她(洛貞)提行李的腳夫顯然認為不夠安全,忽然撒腿飛奔起來,倒是嚇了她(洛貞)一大跳,以為踫上了路劫,也只好跟著跑,緊追不舍。」、「還有一個小老頭子,竟一手提兩只箱子,一手攜著扁擔,狂奔穿過一大片野地,半禿的綠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紅土地,一直跑到小山坡上兩顆大樹下,方才放下箱子坐在地上歇腳,笑道︰‘好了!這下不要緊了。’……(洛貞)也跑累了也便坐了下來,在樹蔭下休息眺望著一路狂奔的來路並微笑著,滿耳蟬聲,十分興奮喜悅。」
這一段描繪的真是繪聲繪色、刻骨銘心啊!!!——她那種時時怕被扣的心理老是在自己嚇自己。
這時候我們看到張愛玲一面是低徊不已的留戀,一面是惟恐不能離開的恐懼,兩種很不協調的情感同時交織于張愛玲的內心,她自己也未見得能分得十分清白。不過,她再也做不出那種︰
「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即使憂愁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的美好詩句了。
張愛玲將要開始的,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
就這樣,她走了,除了姑姑以外,沒有向任何人告別。
張愛玲離開上海,朋友們事先都不知道,消息傳出,柯靈不禁扼腕嘆息。據柯靈回憶說,夏衍聞听此消息後,「一片惋惜之情,卻不置一詞。」後來,夏衍還托人帶信給張愛玲的姑姑,希望到了香港後的張愛玲能夠為《大公報》、《文匯報》寫點文章,可是姑姑說︰「張愛玲離開上海前,兩人曾約定好的互不通信的,所以無從通知起。」
這個溫情的左翼領導人一直喜歡張愛玲的作品,調到北京當文化部副部長以後還囑托柯靈在上海書店的書庫里購了《傳奇》和《流言》寄給他。
張愛玲走後,知情者惟有姑姑一人,連弟弟張子靜都不知道,那時,她和姑姑約定互不通信,致使張愛玲一去,全無消息,至于世事變幻,她的生死存亡,全是茫茫杳無音信,她的姑姑、弟弟,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又和她取得聯系,知道她還活在人間。而那時候,曾經風華絕代的張愛玲已經褪變成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嫗了……
張愛玲走了,她走了,在她後來43年的生命里,她去了很多地方,可再也沒有回到過這里。
她在異國的漂流時心中永遠懷著上海的地圖,懷著對上海無言的親近,懷著對上海的無限眷念。
上海是一座堪稱奇怪的城市,它可以讓一個外來的孩子在此生活20年對它視而不見或鄙視它的一身俗骨,又可以讓這個外來人把幾十年的海外旅居生活都用在對它的探索上,在紙上草草記下的句子大多是對它的追憶與疑問。
後來張愛玲在大洋彼岸去了一個又一個城市,可她的心永遠留在她離開了43年的那個城市;她去了一個又一個城市,可只在此中一再發現了它的影子,就像一個性格易變的情人一次又一次萌生對同一個舊情人更深的愛意,那樣不甘可又無可奈何。她始終沒能超越這一方土地,沒能超越這一方土地里拖著沉重背影的末世人物,作為作家,這是個缺陷,後人這樣淡漠地評說著張愛玲的這一沒有能超越的缺陷。
張愛玲走了。
那一天,當她離開上海時,回首遙望著氳霧中漸漸模糊不清的東方第一大都市——上海,心中說不出是喜還是悲。她喜歡上海,為上海而作。反過來上海也成全了她,使她的生命在此時得以全面開放。她覺得,她在上海的整個文學生涯和青春年華,都像一個她最喜歡的美麗而又蒼涼的手勢。引人注目,異常艷麗,卻透出沒有血色的蒼白和無力。
她的做派是美麗的,她的人生是蒼涼的。她為她自己設計了一個美麗而又蒼涼的手勢。
張愛玲朝著已經沒有蹤影的上海的方向,久久凝視著,凝視著,前方只有霧蒙蒙的天,她不知道她的人生之旅,離開了上海,會有怎樣的氣色。她沒有想,她不想,只是沉浸在對上海的留戀和思念中。
蒼涼的月光,咿呀咿呀的胡琴聲,那個曾經沉醉于橙紅色夢想的女子又將在什麼地方徘徊呢??
張愛玲從此便離開了故土,開始了無根的輾轉流離。
這一年,張愛玲年僅32歲。
注1︰最近家中有病人,更新緩慢,對于我們的張迷、對于我的讀者朋友們來說是一個煎熬,008在這里深表歉意。
注2︰張愛玲32歲的生活狀態以及絕倫絕美的人生就此告一段落。接下來008盡全力查證資料描述張愛玲後期淒美淒涼的、超凡月兌俗的、精美精致的人生年華。
注3︰我愛張愛玲,我喜歡研究張愛玲。這對于我來說是我人生的一個升華;一個自我學習的過程;一個自我改造的過程;一個自我月兌俗的過程;一個讓自己走向一個全新的生活方式的過程。我學習著,快樂著。這里謝謝也喜歡張愛玲的張迷們,謝謝喜歡閱讀008的這本寫了整整三年「巨作」的讀者們,謝謝你們的支持和喜愛(估計還有一年的時間才能完本)。008再次拱手拜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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