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見香港,這又是一個輪回了。
昨日的濃綠嫣紅,依然還在。彈指間,卻已是13年的光陰過去了!
1952年春天,張愛玲以讀書的名義申請赴港,不久後就得到了批準。此時,上海有她的父親、繼母、姑姑、弟弟;英國有她的母親,可她沒有去英國,也沒有留在上海,她去了舉目無親的香港。
四季如春的深圳。在通往香港的羅湖橋關口,檢查過關旅客的邊防檢查員注意到一個年輕卻有神情肅然的女子,這個年輕的女子的通行證上寫著「梁京」,于是一個顯然知道梁京是誰的邊防檢查員笑著對女子說︰「你就是作家張愛玲?」
張愛玲驚詫而又緊張,她從上海輾轉到廣州又坐火車到深圳,足以說是到了中國的最南邊了。卻仍有素不相識的政府職員認識她,真叫人是說不出是吃驚還是高興。當然更多的是緊張,她僅僅簡短地回答了一句「是」,便等待即將到來的莫測事變。
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檢查員只是和藹地對張愛玲笑笑,便放張愛玲過關了,甚至連她簡單的行李都沒有注意。
為了盡可能地減少一切所能引起的麻煩,張愛玲從上海出來時只帶了很少一點隨身用具,連給她帶來所有歡樂與苦惱的文稿也很少帶。
過了羅湖橋,就踏上了香港的土地。張愛玲對這塊將棲身的土地感情並不深厚。所以,當被邊防檢查員認出的緊張逐漸消失後,她便緩緩地回過身來,望著人群擁擠的空間,她覺得她好像剛剛從一個夢里走出來,一個紅色的夢。
張愛玲是不喜歡做夢的,她喜歡實實在在的生活、享樂;實實在在的度過這暫短的無奈人生。雖然以前她對剛剛離開的那塊土地的未來之夢略有好奇,但她對這樣的未來夢充滿恐懼,恐懼大于好奇,她只有逃避。
就像張子靜在他的回憶錄《我的姐姐張愛玲》里寫得那樣︰「我姐姐是不喜歡政治的。聖瑪麗亞女校畢業之前,她只是顯赫政治世家的後代,在落日余暉中映照著沒落貴族的華彩。但是聖瑪麗亞畢業後,她的生活就不斷受到政治的干擾,終至不得不離家棄國。」
張子靜還這樣寫道︰「一九三九年,歐戰爆發,她無法去倫敦讀大學。一九四一年底,香港淪陷,港大停課,次年她只得返回上海。一九四四年八月,她與胡蘭成結婚。次年八月,日本投降,胡蘭成匿名逃亡,姐姐也飽受上海小報功訐。一九四七年六月,她決定與胡蘭成離婚。但這個婚姻的陰影始終追隨著她。一九四九年解放,胡蘭成逃亡海外,姐姐在上海度過戒慎、恐懼的三年,終于結束了十年賣文生涯,與一九五二年七月永別中國。」
上海這個讓張愛玲刻骨銘心的地方是張愛玲不願離去的地方。張愛玲曾經在她自己的文章里這樣說過︰「活在中國就是可愛,髒與亂與憂傷,到處都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國——還沒有離開家就已經想家了。」
這段話是張愛玲在一九四四年八月她的作品《詩與胡說》里寫的,那時候,她根本一定沒有想到八年後她不得不離開這個她非常熱愛的上海這塊土地了。可是,眼前這個依然是燈紅酒綠的香港,又何嘗不是一個充滿了莫測風雲的夢。
張愛玲第二次來到香港,她又穿過夾道的野火花,走上半山腰的校園。張愛玲第一次到香港時,還是一個會做夢的女大學生,勤奮、努力,孜孜不倦地為了自己的目標去奮斗。戰爭打破了她的少女之夢,她又去圓她的童年夢;準備回到上海,做一個像林語堂那樣風頭健朗的文學家。這個夢圓了,圓滿的夢實現後得到的仍然是一個空虛,留下的僅是絢爛的回憶。誰知事隔只有近十年,她卻「曾經滄海難為水」了,她不再做夢了,她只想安安靜靜地度過余生。
這時雖然她年僅32歲,又是那樣的年輕、豐滿、洋溢著生命的鮮活,可是在她沉靜的大眼楮里,卻流露出了無盡的憂郁,這使得所有見過她第一面的人,不得不為她的獨特氣質所吸引。
香港沒有變,它仍然是一個琳瑯滿目的物質世界。很難想象,沒有物品,沒有為了這些物品而天天奔波不息的人們,香港還能剩下什麼?
香港的本色,也許正是世界的本來顏色,世界本是由物質組成的,一切文化的演繹也無非是物質的派生罷了?張愛玲對香港的物質本色不是多麼喜嘆,她更多的享受是來自精神的生活,但這種赤果果的物欲也包含著一種實事求是的本色。張愛玲喜歡的即是這種本色。
張愛玲這次回到香港後,已經沒有了初次來香港的興奮了,那時她只有19歲,有無盡的生命的可能性,有對未來的數不清的夢想;如今,她已經32歲了,也還不老,可是傷痕累累,疲憊不堪。
我們知道這是張愛玲離開祖國第二次來香港,這次她是不是香港的一個過路客,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以前她來香港大學讀過三年的書,現在掐指一算已經是13年前的事情。那時候的香港給她的印象最深的是它的熱帶地貌以及殖民地情調,這兩者都使她感到刺激和興奮,但這一次重來的情形已經大不相同,她面臨著未卜的前程。
在港大念書時,上海是遙遠的可以想象的家,經濟上有母親的支持,平時交游則有幸結識了炎櫻這樣一個瘋瘋顛顛活活潑潑的錫蘭女子。但這一次來,是再也回不去了,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一個孤單的人。少年時候她曾擔心的「惘惘的威脅」,如今是著著實實的來了。
如果按另外一些「張學」研究者的說法(學者︰沈寂即谷正槐)是︰張愛玲受胡蘭成的「召喚」來到香港,孰料等張愛玲來到香港時,胡蘭成已和舊愛佘愛珍一同去了日本。張愛玲悲憤交加,在香港一下子手足無措。
此種說法未必可信,因為沒有大量的證據與時間上的印證,何況我們最近又看了張愛玲遺作《小團圓》,「燕山」這一段張愛玲的自我表露,那時她和「燕山」正熱戀的如火如荼。所以,我是不相信這一個版本說法的,我是相信張愛玲在《小團圓》里面對自己的描述。
除此以外,像張愛玲如此剛烈亮節的女人是不可能再回頭去和胡蘭成有什麼瓜葛。這是我個人的直覺與判斷,我相信就憑這一點理由張愛玲不可能是受胡蘭成的召喚來香港的。(純屬個人臆想我們言歸正傳)
香港的春天陰雨連綿,熱帶地區的花色盡其各自的嬌媚,更將香港裝點得奼紫嫣紅。依舊是撩人心扉的野火花,依舊是半山的校園,和下了山一拐彎就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集市,白流蘇和範柳原曾在這里與小商販討價還價。這些,都是曾在她的夢中筆下一再重溫的景象,然而,久別重逢,卻顯得陌生而疏遠了,連海天一線的黃昏也不復溫柔了。
舊地重來,卻眼見物是人非、青春不再,走在舊日的校園里,可再也看不到熟悉的面孔︰炎櫻、蔡師昭、月女,還有納塔麗亞,她們都在哪兒呢??不知這時的張愛玲心中有何感想??
在夢中莘莘學子的往事尚有余溫︰納塔麗亞是個俄國的女孩子,她的耳朵會動,最喜歡跟著唱片唱歌︰「我母親說的,我再也不能……」兩臂上伸,一扭一扭地在雨中跳舞;還有暹羅(泰國)女孩瑪德蓮,她會跳她們泰國盤谷家鄉的祭神舞,縴柔的棕色手腕,折斷了似地別到背後去,腰腿手臂似乎各有各的生命,翻過來拗過去,靈活得不可能;還有馬來西亞的金桃,她經常學給人家看馬來西亞人是怎樣跳舞的,她捏著大手帕悠悠揮灑,唱著「沙揚啊!沙揚啊!」沙揚是愛人的意思;當然還有炎櫻,她最喜歡躺在帳子里赤著兩只胳膊模擬中東艷舞,並稱之為「玉臂作怪」。張愛玲苦苦尋覓著這樣的夢境
上次到香港是母親安排她報考大學的,也是母親托了朋友李開第做了她的監護人;這次,仍然是母親為她籌劃設計的,並且特地寫了信介紹她去找自己的老朋友吳錦慶夫婦——他們倆人均是港大的講師,分別教授機械工程與科學。
吳錦慶夫婦當然樂意從命,于是這對夫婦幫助張愛玲寫信給文學院院長貝查,代她申請復學助學金,同時又督促她早日注冊入校。
可是,經歷了一場戰爭,當年港大的許多文件、檔案與記錄包括張愛玲的資料都在戰火中不知所終,重新注冊非常困難,最後還是文學院院長貝查院長從中周旋起了重要作用,以三點理由說服了校方︰
一是︰張愛玲在1941年獲得何福獎學金,是當時最優秀的學生;二是︰張愛玲現已是難民,理應受助;三是︰她申請復讀,理所應當可以得到助學金。
經過多方相助,張愛玲終于在8月20日正式在港大復讀。校方也許諾會補助她一千多元港元助學金。可是許諾歸許諾,獎學金卻遲遲見不到準信兒,什麼時候才能夠發下來呢??
張愛玲悠然長嘆,她不能不想念炎櫻。沒有炎櫻的大學算什麼大學啊??而且坐在教室里做超齡學生也是張愛玲極不情願的,她已經嘗過出名的甜頭,對于能不能得到一紙文憑早已經不計較了。
張愛玲來到香港後最初寄居在一個基督教青年會,這是一個教會辦的帶有慈善性質的免費宿舍區。張愛玲住在這里可以不交房租,但生活方面的其他開銷,包括吃飯,都要她自行負擔。這使張愛玲對自己的前途與目前的窘困十分焦慮。這里我們可以確認張愛玲初到香港,確實遇到了巨大的謀生的艱難。
雖然張愛玲這次來香港是以到香港大學復讀的名義來的,來了以後她也確實到港大登記了好幾個月,可是香港是一個熙熙攘攘富于活力的城市,同時也是一個殘酷的城市,即便張愛玲曾經是 赫門族的子弟,到了這個金錢主義的城市,也只能和50年代從大陸涌來的所有難民一樣,只身在「赤果果的天底下」求生存了,上學的事自然是受到了威脅。
現在的張愛玲又是在「赤果果的天底下」了,張愛玲沒有了經濟來源,只能忍受著困窘,先考慮生存。
原本就沒有什麼積蓄的張愛玲,從內地出來之後更加拮據,加之一直有去美國的打算,因此她必須設法弄到錢。好在她的謀生工具就是自己的才華,這個到了哪兒都能行得通。
接下來的日子,張愛玲到底還是由于沒有生活來源而輟學了,因為張愛玲不得不首先考慮謀生的事情。
後來我們才知道︰張愛玲這次來香港,復讀其實只是借以離國的幌子,然而為了給母親的朋友港大講師吳錦慶夫婦一個交代,她還是依著母親的意思順從地去學校注了冊。但這一次注冊是1952年9月——距離她1939年8月29日第一次注冊香港大學,隔了整整13年。
注1︰最近家中有病人,更新緩慢,對于我們的張迷、對于我的讀者朋友們來說是一個煎熬,008在這里深表歉意。
注2︰張愛玲32歲的生活狀態以及絕倫絕美的人生就此告一段落。接下來008盡全力查證資料描述張愛玲後期淒美淒涼的、超凡月兌俗的、精美精致的人生年華。
注3︰我愛張愛玲,我喜歡研究張愛玲。這對于我來說是我人生的一個升華;一個自我學習的過程;一個自我改造的過程;一個自我月兌俗的過程;一個讓自己走向一個全新的生活方式的過程。我學習著,快樂著。這里謝謝也喜歡張愛玲的張迷們,謝謝喜歡閱讀008的這本寫了整整三年「巨作」的讀者們,謝謝你們的支持和喜愛(估計還有一年的時間才能完本)。008再次拱手拜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