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一四0章 張愛玲的“美新署”的記憶

作者 ︰

自從張愛玲開始一踏上香港這個金錢主義的大都市,她立刻面臨著的問題就是生存的危機。

張愛玲急急匆匆2個多月的日本失敗之行回到香港後,加重了張愛玲的緊迫感,由于與港大校方的關系惡化,繼續讀書是完全不可能的了。不過,作為知名青年女作家,張愛玲這種才華與身份引起了美國新聞署香港辦事處的興趣。

張愛玲從港大輟學以後,仍然住在何東半山教會的女子宿舍里,那時張愛玲自己一人住一間。

張愛玲清門謝客,她多半自己呆在自己的房間里,開始過起了與社會隔絕的生活。這時她拼命地尋找報紙的招聘信息,由于應聘工作時留的也是這個地址,恰逢東南亞專員公署正在招聘翻譯,有意要雇用她。然而,公署派人上門來調查,雇主卻被告知有人稱——她可能是共產黨特務!

這頂紅帽子,在那時的香港誰也戴不起。就這樣,張愛玲在港大呆了兩個月後,非但欠下了港大457元學費以及一大堆無法償還的人情債,還三度被警方傳訊,又丟掉了到手的工作,真是淒風苦雨,投助無門。

張愛玲一直都是孤單的,卻沒有一個時期,比此時更是這般的孤單。別說求助,甚至連一個訴苦的人都沒有。

這個春天,在張愛玲的印象中大概只有淒風楚雨了。她翻看著報紙上的招聘廣告,照著報紙上面的招聘廣告,打了一封又一封的求職信,一邊打,一邊便想起姑姑從前的話來︰

「業務信比文學創作另有一功,寫得好並不容易。措辭、文法、連留空白的比例也大有講究。有人也寫得好,就是款式不帥。」

張愛玲的眼淚滴滴答答的落在信紙上。

姑姑、媽媽,都離她這樣地遙遠,在這舉目無親的土地上,她還擁有誰的溫情?

好在張愛玲在八、九年前即已經在大陸上海成為知名作家,出版過銷量可觀的小說集,這引起了美國新聞署香港辦事處負責人理查德•麥卡錫的興趣。張愛玲憑著過硬的文學功底與嫻熟的英語特長,她得到了美國駐香港總領事館新聞署辦事處的翻譯工作。

這個機構,是美國駐香港領事館的新聞署的一個辦事處,我們簡稱「新聞署」,負責收集香港乃至中國方面的新聞資訊,同時也進行一些中美的文化交流。

當時正值韓戰期間,美國正傾全國之力,以精良武器在朝鮮半島的白山黑水之間與中國人民志願軍展開激戰,意欲吞並朝鮮並進而扼制新生的中國。在這個背景下,美國在50年代初期非常注意為自己的反面宣傳物色「人才」。這時美國急需有「才華」的反面英譯「人才」,張愛玲即因此被「美新署」相中。

當時美新署有一個「美國書籍中文翻譯計劃」,準備將美國的一些文學作品譯成中文在香港出版,這需要頂級的「英譯中」人才。

張愛玲開始為美國新聞處工作,開始主要是做一些翻譯工作,就是為美國這個新聞機構將一些西方文學、名著,譯成中文,以此換得一些報酬,來維持自己的日常生活。張愛玲適逢其會,在這里找到了第一個立腳點。此時,她並不是美新署雇用的職員,而只是提供翻譯服務的一個臨時工。

這時期張愛玲為美國新聞署翻譯了第一部作品《荻村傳》,作者是隨國民黨撤退到台灣的新文學作家陳紀瀅。書的內容是寫傻常順兒從義和團到大陸淪陷期間,先後被北洋軍閥、日本人以及共產黨利用,最後仍慘遭活埋的悲慘命運,雖然作者自稱「字里行間沒有一句罵共產黨的話」,但其居心叵測一望即知。

該書首先由梁實秋推薦給美國亞洲基金會,隨後馬上又被美新署相中,意欲組織譯出,以作為美國自己的反面宣傳材料。在張愛玲之前,美方先找的是台灣大學外文系名教授英千里(英若誠之父)翻譯,但是英千里教授的譯筆過于典雅,美方嫌其艱深,又找到張愛玲重新翻譯。

張愛玲的英文是以通俗小說為底子的,她的通俗流暢的文筆很符合美方的要求,令美國新聞署十分滿意。張愛玲很快就譯完了,並得到一筆很優厚的報酬。她的《荻村傳》譯本由美新署支持的虹霓出版社出版,先後印了7版,每版3000冊,美新署將這些書分送給東南亞各國以及其他國家,專門作為美國自己的反面宣傳材料使用。

除了在美新署做翻譯書籍這項工作之外,張愛玲究竟還為美新署做過什麼工作,不得而知,但是她初到香港,人地兩生,謀生總是她首先要考慮的。這一點從她一離開大陸就注定了。

自此以後,在長達三四十年的時間里,張愛玲一直在不同程度上受著生計的困擾,香港這里只是一個開始。張愛玲在香港總共呆了三年,在這三年里她投入精力最多的,是她的兩部「反面」長篇小說的創作︰《秧歌》和《赤地之戀》。這兩部小說也是在美國新聞署的授意下寫的。

美新署的正常的翻譯及出版業務,主要是美國派來的專員理查德•麥卡錫負責——麥卡錫便是就這樣認識了張愛玲。

張愛玲的才華,在此間工作中引起了,不久就被提拔為美新署署長理查德•麥卡錫的高度注意,《秧歌》寫完前兩章後,張愛玲就給麥卡錫看過。麥卡錫是慧眼識人的,讀罷張愛玲的作品大感驚異,甚至起了妒忌之心說︰「中國人的英文能好到這種程度,真是令我慚愧。」麥卡錫為此嘆道說︰「她是文學天才。她是我認識的兩位文學天才之一。」麥卡錫所說的兩位天才中的另一個,就是指美國鄉村詩人羅伯特•佛洛斯特,曾4次獲得過「普利策」詩作獎。

張愛玲在香港的三年里,先後為「美新署」翻譯過多部作品,包括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瑪喬麗•勞林斯的《小鹿》(重版時改名為《鹿苑長春》)、馬克•範•道倫編輯的愛默森的《愛默森選集》、以及華盛頓•歐文的《無頭騎士》和《睡谷的故事》等。

這些書目都是人家寫的,她只是勞動力翻譯成中文。這個活兒苦就苦在,除了海明威的作品張愛玲喜歡之外,另外的愛默森和華盛頓•歐文的作品都不合張愛玲的口味。但是為了謀生,張愛玲還是堅持譯完了它們。

張愛玲有極高的英文造詣,因而翻譯對她來說沒有什麼苦難,如果說有困難的話,那就是張愛玲對翻譯工作興趣並不大,那也是她自己的好惡,為了生存也只得去干她不感興趣的工作。但是張愛玲在翻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一書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翻譯完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一經出版,立即被稱作為中譯本的經典之作。

張愛玲在《老人與海》的譯序中寫道︰

「這是我所看到的國外書籍里最摯愛的一本。……老漁人在他與海洋的搏斗中表現了可驚的毅力——不是超人的,而是一切人類應有的一種風度,一種氣概。海明威最常用的主題是毅力。他給毅力下的定義是︰‘在緊張狀態下的從容。’書中有多少句子貌似平淡,而充滿了生命的辛酸,我不知道青年的朋友們是否能夠體會到。這也是因為我太喜歡它了,所以有這些顧慮,同時也擔心我的譯筆不能達出原著的淡遠的幽默與悲哀,與文字的迷人的韻節。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大家看這本書,看了可以對我們這個時代增加一點信心,因為我們也產生了這樣偉大的作品,與過去任何一個時代的代表作比較,都毫無愧色。」

海明威因創作《老人與海》而于195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也是張愛玲當年應「美新署」之約及時翻譯中文本的原因。迄今為止,張愛玲翻譯的這本《老人與海》是我國最早的中文本。

面對喜愛的外國著作,張愛玲有強烈的寫作沖動,而且是英文寫作的沖動,因為只有英文,才能表現出西方文學中特有的「淡遠的幽默與悲哀」。

文章的風格與所使用的語言是密不可分的,照章直譯的翻譯是不成功的翻譯。翻譯大師傅雷曾有經驗之談︰「譯書的標準應當是這樣︰假設原作者是精通中國語文的,譯本就是他使用中文完成的創作。」傅雷在譯書之前先總要再三精讀原作,吃透原作的精神和全部細節後才著手翻譯,使閱——本國故事一樣親切流暢。

換言之,翻譯不只是炒冷飯,而應當是一種再創作。張愛玲在這一點上,顯然是與傅雷不約而同的——雖然,許多批評家認為,他們此前曾于上海的報刊上就寫作技巧有過一次不著面的交鋒。

這里列舉一首愛默森的詩為例︰

「我喜歡教堂;我喜歡僧衣;我喜歡靈魂的先知;

我心里覺得僧寺中的通道

就像悅耳的音樂,或是深思的微笑;

然而不論他的信仰留給我多大的啟迪,

我不願做那黑衣的僧侶。」

張愛玲不喜歡愛默森,也不喜歡華盛頓•歐文,對于翻譯其他的作品張愛玲毫無興趣,張愛玲曾對她的美新署的同事加好友宋淇夫婦抱怨過︰「我逼著自己譯愛默森,實在沒有辦法。即使是翻譯關于牙醫的書,我也會照樣硬著頭皮去做的。」

——然而說歸說,她的翻譯卻仍然是毫不含糊的。我們從愛默森這首詩里,不難看出張愛玲翻譯的高超風格。

其實張愛玲也不喜歡華盛頓•歐文的作品。張愛玲向宋淇的夫人鄺文美繼續抱怨說︰「我譯華盛頓•歐文的小說,好像同自己不喜歡的人說話,無可奈何地,逃又逃不掉。」

然而,這些活畢竟只是生計,張愛玲曾經自負地說過︰「替別人做點事,又有點怨,活著才有意思,否則太空虛了。」我想︰這時候的張愛玲不會說這樣的話了吧,這時候的張愛玲心下怕也是赤果果、惘惘然、戚戚然的為生存而恐慌的心境吧。

其實,張愛玲喜歡的,只有海明威。張愛玲是借著翻譯外國名著在暗暗積蓄,準備一次寫作上的大突破。

一個自己有著如花妙筆的人,怎麼可能甘心替他人做嫁衣!張愛玲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自己的創作,就算對于她喜歡的外國作家,她的翻譯興趣也不大,因為她有自己的妙筆。

張愛玲的中英文長篇小說《秧歌》便就是在這一時期誕生的,英譯的書名為《thericesproutsong》,是先有英文版按後又中文版的。完成前兩章後,張愛玲拿給麥卡錫看,這就是麥卡錫大為驚異佩服、又羨慕、又嫉妒的那本書——因為麥卡錫不知道一個中國人的英文可以好到這樣,叫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美國人英文也自愧不如。

香港美國新聞署的職員們對張愛玲很是友好。他們對這個大陸出來的著名女作家抱有極大的興趣,但不久就發現,這個正處于女人最魅力的歲月的女作家,其思想和著作比起她的年歲似乎更引人動心。她不善言談,可如果認真回答你的問題,便會使人感到她的回答真是耐人尋味。她待人隨和,遇到同事之間偶爾的玩笑話,多是莞爾一笑,不置一詞。

這期間,恰好美國作家馬寬德()來香港訪問,麥卡錫負責招待,麥卡錫便引薦張愛玲認識了馬寬德。

這個馬德里,就是張愛玲的中篇小說《十八春》故事的原作者。張愛玲自稱這本書是經過馬寬德的原作改編的。

馬寬德曾于1938年獲得地位頗高的普利策文學獎、以及後來的詩作獎,小說《普漢先生》英文原名《h.m.pulham,esquire》,1940年初版,1941年被米高梅公司拍成電影,中文譯名為《富家子的婚姻》。張愛玲早在就讀于香港大學時,就曾讀過這本原著,或許也看過這部電影,她的《十八春》就月兌胎于此。這使得後來一些人,故做驚人語的批評者們竟然指責張愛玲的《十八春》是抄襲。

事實上,張愛玲對自己這一點從未諱言,她在給自己的朋友宋淇的信中,曾明確提起《半生緣》(《十八春》改寫後的題目)借鑒了《普漢先生》。

《普漢先生》的原著我沒有看過,听說沒有中譯本,自然也沒有在大陸出版過,不過我看了許多相關的介紹,知道那是一個關于四角戀愛的故事——張學的批評者便是根據這一點非議《半生緣》是《十八春》改編,《十八春》既是抄襲了馬德寬的原著《普漢先生》。

這也算是一段奇緣吧,一個原作者,一個改寫者,在香港言歡。

張愛玲十分重視這次與馬寬德的見面,張愛玲的鄭重同以前一樣,那就是盛裝前往。把這個馬寬德大大的震了一下,馬寬德大為驚艷,覺得這個東方女人好神奇,以至于把張愛玲的一言一行都視為時尚,連看到張愛玲的綠趾甲也當成某種流行,悄悄問麥卡錫︰「為什麼她的腳趾頭要涂綠彩?」麥卡錫也不知道,于是又問張愛玲。張愛玲發窘,哭笑不得地回答︰「那是我涂的外用藥膏啊。」麥卡錫忍不住揚聲大笑起來。兩個男人相對而笑。

餐畢,麥卡錫將《秧歌》前兩章給馬寬德,請他評鑒。馬寬德于這種門面功夫顯得不耐煩,委婉地說自己應酬多,大概沒有功夫看。然而當夜大雨,馬寬德在香港半島酒店房間里便連夜將稿子看完了。

次日,一大早,馬寬德就耐不住,打電話給麥卡錫,麥卡錫正好不在家,他便急急地對麥太太說︰「我肯定這是一部好作品。」

馬寬德回美國時,帶走了這兩章稿件,向美國出版界大力推薦。後來據說長篇小說《秧歌》在美國的出版,也是多承馬寬德的推介幫忙。

後來,等到張愛玲因翻譯作品又使外界知道了她的存在後,便有一些不速之客來找張愛玲。這是張愛玲所擔心的事情。離開上海時,她就曾與姑姑約定,相互不聯系,不通信,以免暴露了她的蹤跡。沒有辦法,身份又暴露了,她只得求助美新署的朋友宋淇,在他們家附近重新幫張愛玲租了一間斗室暫住。

這段在美新署的工作是張愛玲最最難忘的一段人生軌跡。是對美新署的一段美好記憶,是對麥卡錫的感激記憶。

美新署署長理查德•麥卡錫從這時候起與張愛玲建立了長達幾十年的友誼,這種長久不愈的友誼一直在張愛玲最困難的時候,都有麥卡錫的真誠與熱心的幫助。

比如張愛玲後來在美國最困難的時候,麥卡錫繼續請張愛玲為美新署翻譯取得報酬;1961年張愛玲赴台灣訪問時,也是在麥卡錫的邀請與幫助下成行。還有一些在美國的擔保等事務都有麥卡錫的幫助。

麥卡錫畢業于愛荷華大學,主修美國文學。1947年—1950年曾派駐中國,任副領事;後又轉至香港美新署服務,1950年—1956年派駐香港,歷任資助訊管、美新署副署長、以及署長等職,主持「中國報告計劃」,包括報紙新聞記事的制作與傳播、雜志專題報道、電台難民訪問、以及學術論文等;1956年—1958年派駐泰國;1958年—1962年派駐台灣,皆任台灣美新署署長,在台灣經歷了金馬炮戰危機;1962年—1965年返回美國任「meiguozhiyin」東亞及太平洋區域主任;1965年調往越南,次年返回美國;1968年請辭公職,在民間機構工作並退休;1985年復出,在「meiguozhiyin」工作。一個一輩子為美國的文化事業貢獻畢生的外交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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