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一四一章 張愛玲的“宋淇夫婦”的記憶

作者 ︰

在張愛玲初到香港的不長的一段時期,她歷經了不斷的失敗與淒涼。最終以自己的才華在「美新署」找到了自己的飯碗。她在「美新署」的工作不僅是為她自己解決了溫飽,並且還使她結識了兩位後半生最好的朋友、乃至終身的摯友——那就是同在「美新署」做翻譯工作的宋淇與鄺文美夫婦,直至張愛玲去世前這種友誼都未稍減,握有張愛玲私人信件最多的大概就只有宋淇夫婦了。不僅如此,張愛玲去世之前不久為自己立下遺囑中特意聲明,將身後之物、版權以及連同銀行存款統統贈與宋淇夫婦。

宋淇筆名林以亮,比張愛玲大一歲,原籍浙江吳興,是著名戲劇家宋春舫之子,1940年畢業于燕京大學西語系,獲學士學位並留校助教。1948年到香港,先後任美新署書刊編輯部主任、電影懋業公司制片部主任、和邵氏電影公司編審委員會主任等職。宋淇喜歡中國古典文學,擅長寫詩與劇本創作,並有多部翻譯作品與文學批評傳世。如《紅樓夢》的研究獨處機杼,如其他的作品《紅樓夢•西游記》也別出一格,影響頗廣,他的作品《——的四大丫鬟》更是為襲人、晴雯之流樹碑立傳,多發的議論是人所不敢發的議論,敢言是人所不敢言的犀筆——這一點,和張愛玲的寫作作風很是一致,這也許就是他和張愛玲很快有了默契的原因吧,這就可以想象他為什麼會成為張愛玲的終身好友了。

宋淇原來是一個文學評論家,自從轉而從事《紅樓夢》研究以後,成為較有影響的「紅學」專家。宋淇夫婦在40年代生活于上海,那時宋淇夫婦早就知道紅遍上海灘的張愛玲的大名,他們也是張愛玲的熱心讀者,對張愛玲的《傳奇》、《流言》羨嘆不已。現在他們在香港偶爾相識相遇成同事,自然是鼎力相助,算是一段奇緣,宋淇夫婦倆並對張愛玲的創作鼓勵不已,夫婦倆從此成為張愛玲的終身摯友。

宋淇夫婦當然也知道張愛玲的那段情史,談話中偶爾提及胡蘭成,張愛玲只是說︰「我不想說」,提及桑弧,張愛玲又道「不要提了」,于是宋淇夫婦倆從此不再提這兩個人。

張愛玲在香港舉目無親,宋淇夫婦給了她很多很多的幫助。使得張愛玲終身難忘。

當時宋淇在電影界從事電影劇本審查工作,很想借工作之便,為張愛玲物色一些寫劇本賺賺錢的機會,張愛玲自己在1947年前後寫過比較成功的劇本《不了情》、《太太萬歲》等,在市民劇的寫作方面張愛玲積累了不少經驗。恰好,當年上海的頭號女明星李麗華此時到了香港以後,也想在香港發展,于是也想自己組建麗華影業公司。李麗華剛剛組織的麗華影業公司,打算自己籌資拍片,亟需請些一流編劇為她寫劇本,這自然想起了張愛玲。因為李麗華和張愛玲都是40年代上海的名演員與名作家,他們還在一起有過各種活動與照片。

也正因為宋淇是在電影界從事劇本審查工作,因而認識一些電影界的朋友。這時候也就認識了剛剛來香港,這個40年代曾經在上海大出風頭的影星李麗華。

當年李麗華因演《假鳳虛凰》等片在上海大光明電影院上映之時盛況空前,連演20天,天天爆滿,把大光明原先排定的影片全都擠掉了。50年代初李麗華來到香港後風光依然不減,這時候的李麗華依然已經是香港紅得發紫的天王巨星了。

由于當初李麗華主演的轟動上海的《假鳳虛凰》也是桑弧、吳性栽所辦的文華影業公司出品,與張愛玲所編的電影劇本《不了情》、《太太萬歲》屬同一個電影公司——文華影業公司,論說起來兩人還是「同事」。並且對張愛玲有過交往,也因為李麗華對張愛玲的慕名已久。當李麗華得知張愛玲也在香港後,就幾次三番地托宋淇向張愛玲致意。

致意的心理原由是因為當年由張愛玲編劇的兩個影片劇本都是很賣座的,李麗華作為當時文華影業的演員,對于張愛玲的創作能力和市場價值當然知道得比誰都清楚。她想請張愛玲加盟自己的公司。

但是李麗華也知道,張愛玲性情孤僻,絕不見生客。因此便百般托請宋淇為她引見,宋淇本不想答應,無奈李麗華很有磨功,宋淇無奈之下只好開足腦筋,用了這招「瞞天過海」的把戲,先引起張愛玲對李麗華的好感、好奇,然後再伺機引見安排她們倆見面。

這樣一個紅得發紫的女人在香港,她的故事必定好听,張愛玲每天听著宋淇編排的各種關于李麗華的新聞和她的好听的「故事」,張愛玲听得津津有味。宋淇的這一招把戲果然效果不錯。

終于有一天,宋淇提出,李麗華想要見一見大名鼎鼎的張愛玲,不知可否,想讓宋淇代她問一聲。宋淇婉轉說項,費勁好大的功夫,直到宋淇說服了張愛玲,張愛玲終于同意和李麗華見一面。宋淇松了一口氣,這才總算約定好了一個時間見面。

約見的那一天下午,見面就在宋淇家,李麗華特地從香港九龍過海來到宋淇家,她用心打扮了自己,把自己裝扮得斯斯文文,又漂亮大氣。而在平時,李麗華卻是坦率風趣,說話刮辣松脆,有時候三字經都會出口。

那天李麗華按照約定的時間準時到宋淇家並且等了很久,才見張愛玲施施然而來。張愛玲既無打扮,也沒有帶上必備的眼鏡,這對于眼楮很近視的張愛玲來說,對李麗華的印象也只能是浮光掠影了。但是張愛玲只坐了一會兒,就托詞有事,連宋淇夫婦特備的茶點都沒有吃,便先行告辭了。當然也就更沒有答應為李麗華公司創作劇本的要求。

張愛玲雖然願意計較生計,但她的孤傲冷淡,絕不願見生客的脾性並沒有什麼大的改變。宋淇也知道她的性格,所以也知道恐怕是煞費功夫,但宋淇也不得不為李麗華試一把。

就這驚鴻一瞥似的短聚,張愛玲對李麗華的觀察還是相當的細致。張愛玲高度近視,但因為愛美常常不帶眼鏡。那天特地為看李麗華而竟然也不戴眼鏡,真不知道她都看到些什麼。估計李麗華在她的眼中只不過就是一片華麗的光影,而且張愛玲對李麗華的構想並沒有什麼興趣。所以早早提前告退是必然的結局。

而第二天,張愛玲與宋淇夫妻見面,只字未提李麗華劇本的事情,張愛玲居然極口夸贊李麗華的美貌,她告訴宋淇夫婦說︰「越知道一個人的事,越對她有興趣。現在李麗華漸漸變成立體了。好像一朵花,簡直活色生香。以前只是圖書中的美人兒,還沒有這麼有意思。」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張愛玲的機智應對,即沒有得罪宋淇也將李麗華大大的夸贊了一番。

這夸贊李麗華的話宋淇夫婦听了還沒有什麼,李麗華的弟弟听了之後卻大不以為然,他搖頭不止說︰「張愛玲究竟是書呆子!她要是看見我姐姐早上剛起床時的清水面孔,就不會這樣說了。」然而這到底是張愛玲的可愛之處,她永遠是不能忘記夸贊美的。

這次見面未能如李麗華之願,這與張愛玲對麗華公司的定位興趣不夠有關,也可能與她當時正在忙于自己的作品《赤地之戀》的創作有關。對于《赤地之戀》,雖然是個「受命」之作,她也還是希望作品能在香港獲得成功,她對小說看得比劇本重要。這是有嚴肅追求的作家的普遍看法。

張學研究者和我們張迷感興趣的倒是張愛玲的遲到和她匆匆告辭。

張愛玲極愛美,並且自視不低,自我感覺極好,要與李麗華這樣一個有名的美女見面一定要讓她大費周章。更衣化妝,一定用了不少心思,甚至可能不止一次想打退堂鼓。

既然來了,戴眼鏡未免瞧得太清楚,刺激更大,索性不戴。匆匆離去可以理解為自慚形穢,所以第二天的夸贊也多少言不由衷,大概是想說明自己並不介意對方比自己美得多這樣一個事實。如此,她倒是真該听听李麗華弟弟的那番議論,或許就會心理平衡很多。不過,這些也只是我們的猜測而已,無從考證。

這次會見,是張愛玲在香港的很少的一次與外界聯系。其他時間張愛玲基本是閉門謝客的。

同事、同鄉、同好——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等人的關系最為密切,因為這幾個人是她的小說的熱心讀者,並沒有一般庸人所注意的興趣點。這樣雙方遇到一起,自然一見如故;而宋淇夫婦可以與張愛玲成為莫逆之交,除了在學問上有許多共同話題之外,還在于他們為人的分寸得宜——早在上海時,他們便已經听說張愛玲的大名了,對她的風流綺事自然也有所耳聞,然而他們夫婦從不向張愛玲打探,偶然提及胡蘭成,張愛玲只道「我不想說」,談及桑弧,張愛玲又說「不要提了」,于是他們便從此緘言,不說,不提。這就是做朋友的聰明之處。

張愛玲出道香港,形單影只,有了宋淇夫婦的往來,頗有溫暖之感。

張愛玲最早住在何東教會的女青年會(ywca),但是自從她發表了為美新署翻譯的作品以後,張愛玲來到香港的消息漸漸透露出去,知道的人越來越多,登門造訪的人也漸漸有了,後來就不時的有不速之客光顧她的家,嚇得她很緊張。

這年,胡蘭成的《山河歲月》出版,有記者找到張愛玲的住處,要訪問她對此書有何感想,這讓張愛玲非常的煩惱,她生平最怕的事情就是這種事。張愛玲閉口不言,並且未免糾纏,張愛玲決定從速搬家。無奈之下,她只好托宋淇夫婦幫助她給另外找一個住處。

孟母三遷,是為了避免鄰居教壞兒子;張愛玲一次又一次地搬家,是不僅要躲壞孩子,還要躲胡蘭成的壞影響。

于是宋淇夫婦四處聯系,為張愛玲在他家附近的一條橫街上租了一間房子,張愛玲很快搬了過來。

張愛玲在宋淇夫婦的幫助下很快搬到英皇道上的一間斗室後,就在宋淇家的附近,毗鄰而居,益發親近。街尾還有一家蘭心照相館,「蘭心」,和從前在上海排練話劇《傾城之戀》的戲院是同一個名字。張愛玲很喜歡這家蘭心照相館。日後在這家照相館留下她的一些照片。

張愛玲住在教會的女子宿舍時,非常討厭在自己寫作的時候別人來打擾,但是搬到這個新家以後,張愛玲卻十分歡迎宋淇夫婦來訪。因為住得近,宋太太就經常抽空去看她,張愛玲一般很難跟人接近,沒想到與宋太太精神意外的投緣。一說起話來便有無窮無盡的話題。大約是因為寫作不順手,所以情緒格外的苦悶,需要有所排遣吧。

當張愛玲在這里一邊翻譯詰屈枯燥的《無頭騎士》,一邊同鄺文美聊天,張愛玲向鄺文美繼續抱怨說︰「我譯華盛頓•歐文的小說,好像同自己不喜歡的人說話,無可奈何地,逃又逃不掉。」——所以張愛玲就和她喜歡的人鄺文美說話來補償。宋淇與鄺文美成了張愛玲唯一的訴苦對象。

有時候只有宋太太鄺文美一個人去,鄺文美幾乎每天都要到她的屋子里坐上一兩個小時,兩個女人在一起,又都是從上海來到香港的,就更有聊不完的話題。鄺文美與張愛玲談得這麼投機,儼然是張愛玲的炎櫻第二。寫到這里我也就不難理解張愛玲的遺囑將自己的一切贈給宋淇夫婦。

她們談各種各樣的話題,大多是女人之間的話題。但是不管她們談得多麼起勁,到了晚上八點鐘,張愛玲一定要催鄺文美回家,回去與先生共享晚上的時光,好享與家人團聚的天倫之樂。由此可以看出張愛玲的細致和體貼。時間久了,張愛玲索性還送了鄺文美一個雅號︰my8o,clockinderella。(原意︰我的8點鐘的灰姑娘)從這個小小的細節之處,我們也可以看出張愛玲遇事替他人著想的品質。

張愛玲初來香港之時,沒有租房住只怕主要還不是只有因為經濟拮據,而是因為她還沒有認識宋淇夫婦,沒有人為她辦理租房事宜,而她自己是從來不會、也不善于、也不喜歡做這些事情。她的時間和精力都是很經濟的,永遠只用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其他的事情,有信得過的朋友就托朋友幫助,否則就因陋就簡——對于惡劣的條件,張愛玲的忍耐力還是不錯的。

張愛玲的家房間很小,這是一件非常簡陋的斗室,家具也很簡陋,非但沒有齊全的生活用具,就連作家必備的書桌也沒有,以至于張愛玲只能拘束地就伏在床側的小茶幾上寫作,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她的小屋是再形象不過的。其實,這倒也是張愛玲的一貫主張的生活方式,她一致認為身外之物都是累贅,妨礙一個人生活的自由。就連好的書她也寧可借來看,也不願意買,因為「一添置了這些東西,就仿佛生了根」。張愛玲的日用雜物也像擺地攤一樣隨意散落——這個習慣張愛玲一直延續到老,後來在洛杉磯,也一直沒有用過書桌。

張愛玲就是在這間小屋為美新署翻譯了大量的作品,並且寫完了她的長篇小說《秧歌》和《赤地之戀》。

就這樣,張愛玲與宋淇夫婦他們之間的友誼持續了43年。

這個宋淇夫婦得到張愛玲的青睞,恐怕除了他們都是上海人、除了他們都是美新署的同事、除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文學愛好以外,恐怕最主要的還是宋淇是個性情中人,一個不折不扣的才子,身材高大,玉樹臨風,說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而時有雋語,是冷幽默一派。他與張愛玲談論上海的流行歌曲時,認為︰「陳蝶衣作的詞為典型的鴛鴦蝴蝶派,與易文的濫調各有千秋。此中才子是陶秦,另一位是李雋青,他的黃梅調子和帶有山歌味道的小曲真不含糊。我總覺得作詞一定格調要低于詩,而高于一般濫調。」

三人說到高興處,居然唱了起來︰

「上海沒有花,大家到龍華,龍華的桃花也漲了價。

你也賣桃花,我也賣桃花,龍華的桃花也搬了家。

路不平,風又大,命薄的桃花斷送在車輪下。

古瓷瓶、紅木架。幸運的桃花都藏在闊人家。

上海沒有花,大家到龍華,龍華的桃花回不了家。」

龍華的桃花回不了家。張愛玲也回不了家。

夢里故鄉,舊時年華。羈旅中的張愛玲,在這友情的暖意中,心頭大概也有無限的辛酸!

在我的感覺︰宋淇與張愛玲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才子。他們都還是崇尚海派才子的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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