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自己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這位比自己大了29歲的美國戲劇作家,會成為她的第二任丈夫。而且,她在他的這里,尋找到了自己已經失去了很久很久的精神家園。
也許,所有早熟的天才都有著大同小異的人生經歷。這使得賴雅和張愛玲一經相識,便互相引為知己,相見恨晚。
異性相吸的「性」,可以指「性別」,亦可以指「性格」。而賴雅與張愛玲,無疑在這兩點上都符合了「異性相吸」的定律。
賴雅的性格色彩強烈而豐富,知識淵博,口才出眾,豪爽愛交際,並有很強的戲劇化特征和政治傾向,是熱烈的馬克思主義者,對社會主義國家和共產主義理論都抱有一種近乎理想主義的熱情;而張愛玲個性內斂,清靜無為,不喜歡主動交際,亦不喜歡同許多人應酬,對政治尤為厭惡,力求置身于一切潮流之外。
他們共同有的是︰出眾的才華,與一顆善良的心。
他憐憫她的孤苦,她同情他的落魄。兩個人同病相憐而惺惺相惜,雖形同水火,而相融相諧。
賴雅在當晚的日記中對張愛玲莊重大方、和藹可親的東方美德充滿溢美之詞。賴雅他失眠了,閉上眼,總看見她月亮一般的臉在眼前晃動。
張愛玲與賴雅的第一次見面,雙方都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第二天晚上,在大廳里,不知為什麼,張愛玲的心里老是想著那位賴雅先生。她的目光不禁偷偷地滑過大廳的每一個人的臉。可是,沒有他。張愛玲心里浮起了淡淡的失望。
「愛玲小姐,晚上好!」張愛玲回頭一看,賴雅正站在她背後呢,朝著她微笑。
「你好!賴雅先生!」
「叫我甫德吧,朋友們都這麼叫我。你的英語說得很地道,你來美國很久了嗎?」。賴雅誠懇地問。
「不,我來美國才半年,我一直都呆在紐約。」
「是嗎?!」賴雅頗感驚訝,憑著張愛玲熟悉的英語,他以為她已經來美國很久了。
他們倆第二次見面後隨便小談了片刻,賴雅由此了解到張愛玲從香港到美國才6個月,並一直住在紐約,而張愛玲也感覺到了賴雅的隨和、詼諧、知識豐富。
然而老天爺似乎對這場異國之戀並不贊成,在他們相識的第三天,一年之中最猛烈的暴風雪襲擊了這一地區。皚皚白雪封鎖了文藝營。一夜之間,雪封著的千樹萬樹酷似梨花開。整個文藝營廣袤的大地披上了銀裝。天寒地凍,冷冽徹骨,張愛玲還從來沒有經過這麼寒冷的冬天。
大家聚集在大廳里憂心忡忡,議論紛紛。然而,賴雅與張愛玲卻依然春風滿面,只是坐在餐桌旁喁喁對談,旁若無人。他們每交談多一次就更多一份驚喜,哪有閑心去在意風急雪大,他們巴不得這場風雪可以把這個山谷埋了,一生一世都不要和外面的世界再連通。
風雪稍息,藝術家們都擠縮在溫暖的大廳中。張愛玲和賴雅則趁機避開營友們躲避到回廊上聊天,談了很久很久,談話的內容也漸漸深入,頗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再後來的日子里,他們便肩並肩地去幽谷中散步,看松鼠在枝頭上跳來跳去,又或是看鳥雀從巢里驚飛出去,震落積雪,弄得他們一頭一身,很是愜意浪漫的感覺,張愛玲仰臉笑起來,臉兒如月亮,在白雪地里黑森森間的閃亮。
在與張愛玲的交談中,賴雅發現了張愛玲秀外慧中的東方女子的魅力,他覺得他面前的這位中國女人真是又端莊又大方,這種純粹的東方女性給予了賴雅全新的審美世界,在他接觸的女人當中,還沒有這樣一位既有文學才華又有女性魅力的漂亮女性。
是的,在賴雅的眼里,張愛玲簡直就是一位東方女神,高雅、嫻靜、秀氣,他幾乎要被張愛玲迷住了。他不斷地詢問著中國的狀況,不斷的問著張愛玲故鄉上海,詢問著那樣大的魅力的中國文化。並且賴雅十分感興趣的是中國共產黨和從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居然跑出來的這位上海女人。
他的熱情的共產主義信仰使張愛玲大為吃驚,而他爽朗豪俠般的作家風度也使張愛玲另覓到一片天地,他的才華和他對藝術的獨特見解,使張愛玲覺得他就是一部完整的美國戲劇史,讀他便讀懂了美國的文化。
雖然兩個人也有見解不甚相同之處,比如政治,一個信奉共產黨,認為馬克思主義才是世界的希望;一個認為這不過是一些烏托邦的理想主義罷了,人類的前景不是哪個主義所能夠左右的。相比較起來,年長的賴雅倒比年輕的張愛玲更為樂觀、更為理想主義;而張愛玲對人生及生命的深刻體悟,對藝術及其人類文明的獨特見解,也使賴雅大為吃驚。
自此以後,他們的交往就逐漸更加深入了。在听完彼此的「傳奇」後,都不禁感嘆「生命的無常與人生的美麗」。兩顆心越來越近了。
他們的感情繼續往前快速發展著。3月底,他們開始到對方的工作室里作客。4月1日,他們則開始並肩在大廳里坐著共享復活節的正餐。張愛玲本來是不輕易相信人的,這次,她覺得賴雅是可以信任的,張愛玲就將她的前作英文版的《秧歌》拿給賴雅看了,並且希望得到他的指正。賴雅再次吃驚了,他為書中嫻熟的英文和優美的文筆所折服。這時他們已經開始單獨的交往了。
雪後初霽的日子。賴雅輕輕敲開了張愛玲工作室的門。
山舞銀蛇,好一派冰雪風光。賴雅與張愛玲在雪地上走著,簌簌有聲。賴雅取出了那本《秧歌》。
「甫德,你不喜歡,是嗎?」。張愛玲小心翼翼地問。
「不,愛玲。沒想到你的文章寫得那麼漂亮。文筆又是如此優美。」賴雅讀後,大贊她的文筆後認真地說。
「我讀你的《秧歌》或是《粉淚》,就好像看電影,里面的人物都是有血有肉有聲有色的。」
「可是……」張愛玲似乎有些不信。
「可是政治觀點和藝術並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系。」張愛玲從他的眼里讀到的是真誠。
張愛玲微笑著告訴賴雅說︰「我以前寫過劇本。」
「真的?那為什麼不再寫起來呢?」賴雅不遺余力地贊美她說︰「你很適合做編劇,你編的電影一定很好看。」
張愛玲的心又活起來,猶豫地說︰「其實也不是沒有機會,我的朋友宋淇,在香港電影懋業公司做制片部主任,他說可以代我接洽到劇本業務的。」
「很好啊。我可以在這方面給你一些建議和經驗。」
她不禁笑了。現在她已經很了解他了,他聰明,然而頭腦簡單,輕信人言,總希望能夠給予別人幫助,自己付出比得到更快樂;他有非凡的靈感與領悟能力,性格中充滿戲劇感,滿腦子不切實際的幻想而缺乏生活的計劃,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童;他說張愛玲是從戲劇里走出來的人物,然而他自己,才更像是一個從童話里走出來的人——聖誕老人。
他們在道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賴雅開始給張愛玲講他人生中的一些奇聞軼事和早年的一些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故事。張愛玲听得津津有味,渾然不覺夜幕降臨。歸來的路上,天寒路滑,賴雅輕輕地握著張愛玲的手,怕她滑倒。張愛玲覺得有一股暖流流過心間。她覺得干涸的心田正被一種春的甘露滋潤著。
雪地上,留下了兩串深深淺淺的腳印,一直伸向遠方。……
到了4月底,天氣漸漸轉暖。張愛玲與賴雅的關系也開始越來越親密。不久,他們便開始完全單獨往來。因為賴雅的風趣幽默,賴雅的寬厚仁慈,張愛玲心頭那種苦旅天涯的愁苦情節也開始越來越淡了。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了。他們常常在晚飯後攜手去散步,談話的中心也漸漸地轉到了中國方面。
比如談話的主題轉向中國的書法藝術、中國政治著作,甚至包括共產主義和**產主義的敏感話題,他們也屢屢提到。他們並不想以說服對方為最終目的。只是把對方看成最值得信賴的人。
張愛玲雖然寫過「反gong」小說,但那中間謀生的考慮大于政治立場,她對于政治是很淡漠的,現在听「左傾」的賴雅談共產主義,她並不覺得有什麼抵觸,而只是覺得他的經驗、見識與隨意性格能給人不少快樂,能幫助她紓解心頭之郁。在交談過程中,盡管他們之間有這麼多的不同,但他們發現彼此越來越投緣了。
賴雅也常常到張愛玲的工作室對她的新作《粉淚》的結構給以建議和指導性意見。賴雅對于《粉淚》的贊譽說,那不是小說,簡直就是一部精彩絕倫的劇本。
這時的賴雅,他還並不了解這位年輕的女子在中國時曾有怎樣的聲名和榮彩,然而文章字里行間以及張愛玲舉手投足所散發出的一種共同情調——上海情調著實扼住了他,令他目奪神給,震驚到窒息。
看到太美好的事物,往往會使人感到害怕,一種面對真神的恐懼。
張愛玲看著茫茫的雪野,穿過他的眼楮看向他的身後,仿佛要找出他的雪橇藏在哪里,還有那只拉雪橇的麋鹿。
賴雅仿佛讀出了她的思想,攤開手做一個無奈的表情,說︰「對不起,親愛的小姑娘,我把你的禮物忘在袋子里,袋子忘在南極了。」
她再次揚聲大笑起來。笑聲震落了樹上的積雪,這次輪到松鼠被驚嚇了。
這個冬天,他們一起在張愛玲工作室的火爐邊上讀書、聊天,張愛玲的孤獨的心在這柴火邊的相聚中一點點溫暖起來。早在中學時期,她就在校刊上發表過《心願》一文,「如果我能活到白發蒼蒼的老年,我將在爐邊寧靜的睡夢中,尋找早年我熟悉的穿過綠色梅樹林的小徑。」
如今這情形,就好像心願提前完成——她雖然還年輕,爐邊的人倒已經老了。
像這樣與賴雅聚在柴火邊聊天的情形,也是她的小說《留情》里出現過的場景︰
「小小的一個火盆,雪白的灰里窩著紅炭。炭起初是樹木,後來死了,現在,身子里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第一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生命是暗紅的。」
賴雅便是那伐倒了的參天大樹,他的生命已經由青綠色時代走到暗紅,雖然活著,然而就快成灰了。
張愛玲的心里充滿了悲憫。她沒有趕上他的青綠色時代,她思忖著是不是守著他由暗紅到灰白。
而賴雅的心里,則更是悲哀——東方女子本來就不顯年齡,張愛玲在他的眼中,簡直就是個羽毛未豐的雛燕。賴雅第一次為自己的年齡產生了巨大的遺憾,簡直覺得此生虛度,怎麼好日子剛開始,自己倒已經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