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相愛了。愛情如壁爐中的火溫暖了異國的冬天。他們之間的感情進展的非常快,兩個身如飄萍、無依無靠的人,在度過一個寒冷徹骨的冬天之後,忽然發現,他們需要另一個人的溫暖,哪怕是如此微弱的溫暖。
在這個期間,她的寫作忽然變得順利流暢,她沒有覺得賴雅的來訪是種打擾,反而很歡迎這種新思想的介入——讓異國情調來增強她新修改的作品《粉淚》的畫面沖擊力,這不正是她的創作初衷嗎?
真正的愛情是沒有理由也沒有目的的,真正的愛情也超越國籍與年齡,並不比任何諸如金錢、地位這些世俗標準為前提,這對相隔29歲的異國情侶,把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當成了世外桃源。
女人的愛情里總是要有些崇拜的成分。張愛玲欣賞于一個男人,始終是一個「才」字。除此以外,似乎其余的一切條件都可以置之度外。
賴雅開始每天造訪張愛玲的創作小屋,在壁爐火里添上一塊柴,兩個人擁爐敘話,彼此交換作品與身世,越說就越覺得有話要說,說不完的話,簡直恨不得陪對方再重活一次。
她感覺他知識淵博,興趣廣泛,對于戲劇、電影、小說、詩歌、攝影、旅游甚至政治都有很深的介入和獨到的認識,讀張愛玲的小說,也總能提出自己的看法,一如當年的胡蘭成。
論起來,賴雅與胡蘭成其實有很多相似點︰都對政治敏感而又文采斐然,都喜歡交朋友,都有過婚姻經歷並且都育有子女,性格都有強烈的戲劇性,最關鍵的是,都比張愛玲大很多——胡蘭成大了14歲,賴雅翻了一倍多,大29歲。
賴雅此刻也覺得的,感覺自己便是有種如對神明的恐懼。他知道,他已經愛上了這年輕的東方女子。
他在那脆薄的稿紙上尋找著張愛玲的身影與氣息……
「那南中國的清幽幽的深巷里弄,青石板沁透著水意,不下雨也像下雨,月光堂堂的晚上,人影斜斜地拉長在石板路上,時而跳到東,時而跳到西。那人許是醉了,唱著荒腔走板的中國京劇,來到一間香油鋪子前,敲著鋪門板叫著︰「大姑娘,打香油啊。」鋪門板卸下,露出一張堪描堪畫的桃花臉,人字形的劉海下是水汪汪的杏核眼,榴齒櫻唇,卻片片巧利如刀,一邊脆聲罵人,一邊便把只油燈伸到吃豆腐的醉漢手下去灼……」(上海話︰吃豆腐=佔女人便宜)
賴雅看著張愛玲的《粉淚》小說「哎喲」一聲,仿佛被那油燈燙著了,笑著贊道︰「好厲害的小姐!」
張愛玲微笑著︰「我不喜歡寫太徹底的人物,也不喜歡寫你們西方小說里面那種近乎聖母或者天使一樣的女人,太臉譜化了,有的像神,有的像鬼,就是不像人。」
賴雅對于上海這個古老的「東方魔都」充滿了好奇,爐火照亮了他們的臉,而張愛玲的雋語照亮了他的心,他忍不住要對她、對上海有多一點的了解,不由問︰「你們上海的小姐們是怎麼樣打扮的?听說不像美國小姐這樣開放,難道她們不交際嗎?」。
張愛玲便細細地說給賴雅听,上海的女子怎樣化妝,怎樣梳頭,怎樣講究旗袍的料子與款型——「一言以弊之,張愛玲嘆口氣繼續描述︰上海這些年的服裝流行是在一路地做減法,先是把衣領矮了,袍身短了,裝飾性質的瓖滾也免了,改用盤花紐扣來代替,不久連紐扣也捐棄了,改用撳鈕,只在花色料子上爭些不同;到了我走的時候,就更加簡單劃一,大街上清一色的灰藍中山裝,直線條,領子是領子,袖子是袖子,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任何取巧之法——總不成用喬其紗料子來做中山裝。」
張愛玲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又湊近爐火搓一搓手說︰「從前的女人衣裳才是真講究。穿百褶裙,走路時蓮步跚跚,裙褶子不可稍有動蕩;小家碧玉飛上枝頭變鳳凰,從前的女人最過不了的便是這一關,稍一行動便是驚濤駭浪;尤其新娘子的紅裙飄帶上系著鈴鐺,行動時只許有一點隱約的鈴聲,要像遠山寶塔上的風鈴才是好;若走得急了,叮叮咚咚像千軍萬馬在打仗,不消別人說她沒有規矩,新娘子自己先就羞死了。所以出嫁前,最重要的功課就是先要練習走路。」
「是嗎?」。賴雅瞪圓了他藍灰色的眼楮,「你可不可以走給我看看?」
張愛玲笑道︰「我是紙上談兵的人。從前我母親訓練我走路的姿勢,累得我腰也彎了腿也痛了,可還是沒有學會。」
賴雅不信,搖搖頭認真地說︰「我看過你走路姿勢,真是很好看的。」
「你什麼時候看過我走路?」
「昨天啊,你離開大廳的時候,我看著你的背影,就想︰這位美麗的東方小姐,真像從一部好萊塢的戲劇里走出來的人物。」
喜歡一個人便是這樣,她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支歌,每一個動作都是一幅畫。
張愛玲知道,他是愛上了她。
到了5月初,他們的關系已經非常的親密了,已經非同一般,也有了實質性的變化。
5月12日,兩個人跨越了最後的界限,有了第一次的肌膚之親。賴雅在5月12日的日記中寫道︰「wenttotheshackandshackedup(去房中有同房之好)。」
這一天,距張愛玲認識賴雅剛好兩個月。(兩天後5月14日賴雅期限已滿,離開文藝營。)
然而,命運之神似乎與張愛玲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命運之神似乎也在捉弄困窘中的張愛玲。賴雅並不能在經濟上給她提供多少庇護,因為我們大家都知道賴雅年輕的時候又喜歡豪華、又為人慷慨大方;即使是在好萊塢寫作劇本時,收入甚佳的時候,他也很少想到積蓄,有多少花多少,十足的瀟灑。到了老來,精力再也不及以前,卻發現自己還沒有為已經到來的老年儲備下足夠的資財。
這或許是人生選擇「自由方式」的一種必定結果。
與張愛玲初相識時,他也在為自己未卜的前途而掙扎著,之前他還沒有來得及將自己的這些困窘告訴張愛玲。
這些,張愛玲並不清楚。
文藝家在文藝營的逗留時間是有期限的。冬季為4個月,夏季則更短。賴雅的期限為5月14日。這時候賴雅又申請了在紐約北部的另外一個文藝營。賴雅又獲準了這個剛申請的一個叫做「耶多」的紐約北部的文藝營,獲準逗留6個星期。
但是即使日後「耶多」期滿後,賴雅也還是將面臨著居無定所的困窘。
5月14日,賴雅將轉到紐約州北部的耶多文藝營。可惜,陷于熱戀中的他們,不得不面臨分別。
這幾天見面的時間,他們的談話總是圍繞著離別這個題目兜兜轉轉。賴雅看著張愛玲細致的皮膚飽滿的嘴唇,由衷地說︰我老了。倘若我可以早一點遇見你,倘若我還年輕,我一定不會錯過你。
張愛玲不語,只是靜靜地蜷伏在爐邊的角落里听那木柴爆響的聲音,她想她已經一無所有了,如今還要失去他,這異國冬天里唯一的安慰。這些日子里,有了他的陪伴,她比以前開朗多了,笑容也多起來。然而從今往後,她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萍水相逢的他們,也許以後都不會再見面,難道就這樣留下一道蒼涼淒美的手勢,從此天各一方。
可是沒有想到在賴雅前往「耶多」的時候,張愛玲堅持送他到車站。自從跟胡蘭成分手後,張愛玲自認為自己已經心如死灰,沒有想到,在異國他鄉,她心內的愛情之火,又被另一個男人點燃。這個新生活剛剛開始,她卻不得不跟所愛的人分開。
火車還沒有來,小站里只有稀稀幾個人。張愛玲跟賴雅談到一些很現實的問題。比如張愛玲向他傾訴了自己的感情,再比如談到她的代理人、出版商、美國市場以及她經濟上存在的諸種困難。
賴雅也將自己的經濟情況如實相告。
我們不知道張愛玲當時的反應如何、感受如何,對此張愛玲沒有留下任何記錄與記載。但是我們在她的作品里看到這麼一段話︰「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作為一個東方女人,她並不隨便。所以,盡管如此自己手頭拮據,她還是反過來送了一些現款,作為禮物讓賴雅帶到「耶多文藝營」以防備用。這是一份感情的許諾。這份許諾後來把張愛玲自己拖進了更為艱難的境況。
賴雅再三推辭張愛玲的錢款,他被張愛玲的一片赤誠之心感動了。賴雅曾多次去國離鄉,但這一次分別,卻感到從未有過的牽掛。火車的汽笛已經響起了。張愛玲回過身緊緊地擁抱著賴雅︰「我是多麼舍不得你走。」
「我也一樣。」他被張愛玲的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又興奮又緊張,幾乎手足無措。
「再見了,別忘了來信!」賴雅看著窗外張愛玲孤獨的身影,不禁再三囑咐。轟隆隆的車輪一聲巨響,碾過離別人的心頭,兩個人的車站,夕陽照得見張愛玲的一份憂傷。
這里,我們回過頭來再一次回味理解,5月14日是賴雅的離開日,5月12日賴雅的日記記錄著「去房中有同房之好」。我們是不是應該理解這一夜是他們的洞房之夜。這一天,是1956年5月12日,張愛玲再一次把自己完整地奉獻了。
她僅有的,只有一點點積蓄,還有她自己,現在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賴雅。
注︰明天是「三•八婦女節」,這里祝我們女同胞們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