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8月中旬,一封加急電報從倫敦發到張愛玲的手中,說她的母親病得很重,必須做手術。張愛玲的手在微微的顫動。此時的張愛玲,自顧不暇,哪有力量去照顧母親,她甚至連買一張去倫敦的機票錢都沒有。母親的影像又依稀浮現在她的腦海中,母親是那麼的美麗,那麼的高貴。
自從母親黃逸梵在1947年最後一次回到上海,一年後,母親于1948年再次出國後,張愛玲沒有見過母親已經10年了。然而,她們一直保持著聯絡。1952年,她去香港復學這條路也是母親替她籌劃的,黃逸梵還特意讓她赴港後找自己的老朋友吳錦慶夫婦幫忙。她的一生都是母親替她安排的,不論她們離得有多遠,並且也不像其他母女那樣親密,可是張愛玲知道,母親在哪里,當她需要的時候母親便會出現。她是自己的母親,她是自己的守護天使,母親她隨時會向她伸以援手,指導她,幫助她。
這封加急電報可真是晴天霹雷,幾乎把張愛玲打暈了,她知道,這電報與其說是通知,不如說是央求——母親希望見她的最後一面——誰都明白,手術意味著什麼。
這時候張愛玲唯一可做的,只是馬上寫了一封情詞懇切的信並附了一百美元的支票寄給母親,聊補自己的一份女兒心。此外,便惟有每晚誠心的祈福與祝福了——主啊,請保佑我的母親和我的丈夫吧,讓她(他)們的愛,不要這麼快地離開我!
張愛玲相信,堅強的母親一定能夠挺過這一關。
然而,祈禱並沒有留住母親的生命,恐懼到底真的來了——黃逸梵在手術後不久就與世長辭,永遠地離開了張愛玲。張愛玲聞訊後很是傷心,母親是她在海外唯一的親人,而中國大陸的親人又不敢聯系。
現在母親故去,她在海外就完全成為一個漂泊的浮萍。母親去世後,給她留下一只裝滿古董的箱子作為遺產。後來,這只箱子從遙遠的倫敦飄洋越海,不久,就運達了美國彼得堡鎮,這個箱子里面都是她母親早年帶往海外的古董,她的母親一輩子就是靠賣祖上的古董度日,沒有賣完的便留給了女兒。這箱古董對張愛玲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
箱子運到的那一天,張愛玲坐在地毯上,久久地坐著,依傍著母親的箱子,仿佛依傍著母親的手臂。睹物思人,張愛玲撫模著這只古董箱,不語、不動,然而眼楮卻眯起來,並沒有淚,卻凝視著一個夢樣的幻覺︰猶如母親正朝她走來,母親依然美麗。
她好像遠遠地看見了很早很早以前那個藍綠色的母親,那是一個陰天的下午,年輕的黃逸梵坐在窗前的桌子邊,專注地替女兒的照片著色,一筆一筆,仿佛在勾勒著女兒的人生。後來,她就穿著一身藍綠色的衣裳乘上輪船走了,走之前,曾伏在床上慟哭,肩膀一抖一抖的,像不平靜的海洋,那是小瑛子四歲記憶中的母親。
八歲時,母親第一次回國,穿著時髦的衣裳,梳著漂亮的發型,說著流利的英語,扶著姑姑的肩在唱歌或吟詩;後來,她牽著女兒的手,急惶惶地過馬路,仿佛在說,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要快,遲了就趕不上了。原來是要送小瑛子上學去。還替小瑛子取了一個名字叫「愛玲」,她托著下巴給女兒取名字的樣子多麼嬌憨,那是小瑛子十歲記憶里的母親。從那以後,小瑛子便叫愛玲了。
張愛玲的眼楮蓄滿了淚水,仿佛听到有人在遠遠地親昵地叫她︰「瑛子。」
「瑛子」,再也沒有人這樣叫她了。母親去了,再也不會為她的照片著色了;母親去了,再也不會牽著她的手過馬路了;母親留給她的,只是一個惡俗的名字和這只熟悉的舊箱子了。
張愛玲輕輕地撫模著這個箱子,輕輕地依偎著,尋找母親的胳臂與溫存。
記得她18歲那年,從父親家里逃出來,投奔母親,母親的生活已經很拮據,卻仍然摳出錢來為她聘請猶太老師補習,替她籌學費讓她去香港,還托了她自己的老朋友李開第做她的監護人;
記得她讀香港大學的時候,母親經香港去歐洲,在淺水灣小住,常接她過去玩,介紹她給自己的朋友們認識;
記得後來珍珠港事件爆發,張愛玲在港大輟學,她買船票回上海就是靠的那些個母親的朋友幫忙才得以平安返回上海的;
記得母親最後一次回國是在1946年,瘦而憔悴,讓人好不心痛;直到現在,想起母親來還是會記得她那憔悴的模樣,還會恍惚听到姑姑哀嘆︰「好慘!瘦得唷!」
張愛玲的眼淚終于滴落,無聲無息地流下來,她一直覺得,母親總是在的,不管她離得多麼遠,只要需要,母親會來的,會幫助她的,會替她安排一切的。如果在自己當真的有走投無路的那一天,她還有一條退路,總還可以去英國倫敦投奔母親的。
然而現在母親去了,再也不會為她安排人生的道路了,不會指正她走路的姿勢或者看人的眼神,不會替她分析男人與政治,母親不肯再陪她走下去了,只給她留下了這個箱子。
這是母親的最後的身影,她真舍不得打開它,像是害怕一旦打開,母親的氣息就會很快消散。
母親的氣息、母親的身影、母親的藍綠色。她這一輩子的人生中,雖然與母親聚少離多,然而母親的影子是一直陪伴著她的,並且在她的作品里處處留下了影子。
她的作品《傾城之戀》里的女主人白流蘇是一個窮遺老的女兒,是一個快30歲的離婚女人,身份就已經和黃逸梵先有七分像,也是從上海到香港,也是住在淺水灣,她第一次來香港,坐在旅館的廊檐下等著範柳原,身後撐著的粉紅色底子石榴荷葉圖案的傘;第二次來香港,是個下雨天,她穿著綠色玻璃雨衣,範柳原去碼頭接她,他形容白流蘇像一只藥瓶;後來他們租了房子,門窗也是涂著綠色油漆,她把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跡子——小說里的綠衣女總是有點任性,這些都是像黃逸梵的。白流蘇是不是她的母親黃逸梵的替身??
還有她的作品《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王嬌蕊,更是「穿著一件曳地的長袍,是最鮮明的潮濕的綠色,沾著什麼就染綠了。她略略移動一步,仿佛她剛才所佔的空氣上便留下了綠跡子。」多麼霸道的綠色,這個綠色沾染了張愛玲一生的空氣。這還不夠,還要在袍子「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用綠段子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露出里面深粉紅的襯裙。那過分刺眼的色調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癥的。」張愛玲的一生便也被這樣的綠段子給絡了起來,她的一生都看到那鮮明的潮濕的綠色,潮濕,是因為帶了太多的淚意,所以盲了。
她小說里的所有的美人都喜歡用綠色來打扮自己,尤其喜歡風中的綠色,那是「飄」的意境。
她的作品《第一爐香》里的薇龍出場是滿清末年款式的翠藍竹布衫,後來做了交際花,換上瓷青薄綢旗袍,與喬琪約會,是赤銅色襯衫灑著繡了綠點子,一色的包頭;作品《茉莉香片》里言丹朱從舞會上出來,披著翡翠綠天鵝絨的斗篷,上面連著風兜;作品《十八春》的顧曼楨也是在起風時用綠色羊毛圍巾包著頭;作品《年輕的時候》里,更是明明白白寫著,沁西亞穿一件「細格子呢外衣,口袋的綠手絹與襯衫的綠色相押韻」。
綠色對于張愛玲,有如最美的顏色。到處都是綠美人,到處都是母親的影子。
然而從今以後,綠美人永遠地離開了她,只留了這只箱子。
張愛玲把手放在箱子的撳鈕上,終于下定決心似的,緩緩地撳開撳鈕,緩緩地、緩緩地掀開來,是滿滿一箱子古董,還有其他的遺物與照片,琳瑯滿目,沉香藹藹。
那箱子一經開啟,仿佛有一股憂傷的氣息迅速逸出,立即彌漫開來,籠罩著整個屋子。
張愛玲再也忍不住了,伏在箱沿上慟哭失聲。直到這一刻,她才可以相信,她的母親,是真的離開了她。而這個箱子里彌漫籠罩的憂傷氣息,就是母親給自己的最後的擁抱。
她一直都是孤獨的,然而從這一天起,她是名副其實的孤兒了。
賴雅躲在門後面,偷看著他的妻子,為了她的哀傷與柔弱而衷心痛惜著。然而他知道,她需要發泄,需要獨處,他不可以打擾她與她母親最後的相處。
賴雅曾經听張愛玲說過,她的母親的母親去世時,她母親與孿生兄弟(張愛玲的唯一的舅舅)分家,分到的都是古董。後來,她漂洋過海,雖然也嘗試做過許多工作,然而最主要的生活來源卻一直都是靠賣古董為生。
母親長年旅居國外。1936年在馬來西亞買了一鐵箱綠色的蛇皮,預備做皮包、皮鞋;珍珠港事件後逃難到過印度,曾經做過印尼前總統尼赫魯兩個姐姐的秘書;1948年在馬來西亞僑校還教過半年書。母親最後定居倫敦。1951年在英國最落魄的時候,她還下工廠做女工制皮包。然而,她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沒有特別好的結果。她的主要收入來源還是靠變賣她從中國帶出來的幾只衣箱中的古董。
真的沒有想到,母親賣了一輩子古董,竟然還能余下一箱子給女兒,可見母親一直是苦苦掙扎著,想要自力更生的。母親也一直在掙扎地追求著愛情,然而也同樣沒有好的結局。母親的一生,真的是孤獨而又滄桑。
如今,她把余下的古董留給了女兒,母親的孤獨與滄桑呢?是否也隨著這只箱子一起遺傳給了女兒??
自從母親去世,張愛玲大病了一場,萎靡了兩個多月才有勇氣整理母親的遺物。(也有的張學專家認為,黃逸梵似乎十分希望女兒能夠前去陪伴,至少也是去見一面。但因經濟拮據的張愛玲沒有前去的另一個原因是她對母親的感情還沒有強烈到竭盡錢財、跋涉千里去看望母親的程度。)母親的去世,使張愛玲聯想到,如果自己有那麼一天,她連托付遺產並讓對方記住自己的人可能一個也沒有。她將注定要獨自走完自己的後半生。
這箱遺產被張愛玲夫婦稱之為「寶藏」,因為他們的生活太拮據了,這至少在心理上緩解了張愛玲夫婦的壓力。這箱古董對于經濟上捉襟見肘的他們夫妻來說,無疑是發了一筆橫財。
事實也證明這一箱「寶藏」確實解了他們不少燃眉之急。後來他們也逐漸、不時、陸續地變賣了這些古董貼補家用。手頭著實寬松了一段時間。張愛玲先賣掉一部分古董得到450美元,後來又賣掉一些,幾乎可以與張愛玲的稿費相當,可見這些「寶藏」的價值。張愛玲每賣掉一件古董,心里都會有一陣劇痛。畢竟,這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的東西。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張愛玲創作的《不了情》里使用的分身術,既是那個失去母親的孤女王景慧,也是愛上別人父親的李秋懷。而她童年時曾為之落淚的那朵夾在書本里的小花也于此出場,成為電影中一個意味深長的道具︰孫川與王景慧一家郊游,王景慧打開一本書來,看到里面壓著一朵干枯的花,深思地說︰「這還是媽媽在這兒采的花。」
這小小的細節,讓我們再一次看到貌似無情的張愛玲在內心深處對母親的深切思念。
《不了情》電影在台灣上映于1963年,但我想她的修改創作時間應該是在黃逸梵1958年去世以後,這就是張愛玲為了寄托思念母親而創作的《不了情》。
綠色的美人、綠色的母親永遠地與張愛玲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