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10月13日,張愛玲抵達台灣。張愛玲在闊別祖國六年後,又再次飛回中華大地。雖然她這是第一次來台灣,可這畢竟是中國人的地方,她的雙腳重新踏上中國的土地,觸目的都是黃皮膚黑頭發的同族同宗。
張愛玲這次訪問台灣,是她幾年前在香港美新署做翻譯時的老上司香港美新署署長麥卡錫幫忙安排的。張愛玲曾經為他從事翻譯工作,和他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且十分愉快。——這時候的麥卡錫已經調離香港,現在時任美國駐台北領事館的文化專員。
幾十年以後麥卡錫這樣回憶張愛玲的這次台灣行,他說︰「我協助安排邀請,可是我已經不記得詳情了,與我們合作出書的台灣大學年輕作家們推動此事的,因為他們敬張愛玲如神明。」
後來我查究歷史資料來看,那時候台灣正在這幫優秀、浪漫的台——青年的帶領下掀起了全國乃世界性的第一浪「張愛玲熱」。
張愛玲準備在台北稍作逗留,然後再飛往香港與宋淇夫婦見面。
張愛玲這次悄悄飛台北,一來除了為寫作《少帥》收集資料之外,還有為了寫《少帥》來觀察台灣軟禁張學良的外景,因為「西安事變「後,少帥張學良就長期被蔣介石軟禁在這里。所以她自己對台灣本身突然發生了興趣,希望借此出去轉轉,緩解一下自己在美國6年來苦于生計的壓力。
而這時候的她為什麼對台灣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而且同時能夠受到邀請訪問台灣,是有一定的文學背景的。
在五六十年代,我們還不知道台灣漸漸掀起了「張愛玲熱」,她的名字與她的作品在台灣逐漸為人所知,並開始受到文學圈的較大推崇。這是她1945年以後第一次感到她的文學事業與個人天才得到文學界的正式承認,而這中間已經有15年的時間過去了。
15年間,她幾乎有點要懷疑自己已經被時代遺忘。這對從小即立志成名的張愛玲來說,是很值得憂慮的事情。
當時張愛玲一抵達台北,麥卡錫就將張愛玲接至自己在台北任職時期的陽明山公園附近的大別墅中,香車豪宅,僕從如雲。這是張愛玲久別內地之後,第一次重新接觸到豪華的生活,心中百感交集。張愛玲在別墅中,夜里憑窗眺望,那天邊的月亮,和美國看到的月亮,那是同一個月亮嗎??
次日正午,麥卡錫在台北國際戲院對面的大東園酒樓設宴,為張愛玲接風,陪客人員有文學青年王先勇、王文興、歐陽子、陳若曦、王楨和、戴天等,他們當時都是台大的優秀文學學生。(這些當時台大的文學青年後來也都在國內外文壇上聲名鵲起,如今都均有詩集、小說、著作發表。白先勇與陳若曦成為台灣著名作家。)
那天,在台北的這家酒樓里,台北大學幾個熱愛文學的年輕人正在等著張愛玲的到來。這幾個年輕人在去年剛剛辦了一本文學刊物叫《現代文學》。他們遵循著張愛玲的「出名要趁早」的名言,正在轟轟烈烈的干一番自己熱愛的文學事業。這是一本純文學月刊,資金是由白先勇設法搞來的,稿件是由這群年輕人自行組織起來的,主要是他們個人的作品,以小說和詩歌為主,也有少量散文。
麥卡錫本人喜歡文學,與台灣現代文學界有較多聯系。麥卡錫與這些早期的第一代「張迷」交往十分頻繁。這些文學界的文學青年創辦的《現代文學》一出版麥卡錫一次就訂下700本作為支持。他還經常將白先勇、王文興、歐陽子、王楨和、陳若曦等青年作家的小說翻譯為英文,發表在美國的文學雜志上。
白先勇、王文興、歐陽子、陳若曦和王楨和是這本刊物的骨干,他們的作品有力地支撐起了這本在當時並不被看好的雜志,但在惡劣的文學環境里竟然也使它能夠堅強地挺過了十年,在20世紀70年代初《現代文學》才告結束。而此時它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那就是在創作蕭條的60年代台灣文學界掀起了一股清新強勁的文學新風潮,為日後台灣的文學繁榮創造了一個良好的開端,《現代文學》立下了不朽的功績。
這幾個年輕人自己在文學方面也都各有所成︰王文興、歐陽子和王楨和都曾經出過自己的作品集,其中歐陽子又專攻文藝批評,在文藝理論方面有著不俗的成就。而這群人里最為我們所熟知的就是白先勇,他的短篇小說集《台北人》是20世紀70年代中國文學界最重要的收獲之一,70年代末被介紹到大陸之後,對大陸的文學創作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這次他們與張愛玲將要進行的會見雖然是美國駐台北美新署署長麥卡錫安排的,但卻首先是張愛玲自己提出來的。因為她看到一本《新聲》的英文小說集,書中的幾篇小說正是這群年輕人的作品,由麥卡錫選出並找人譯成英文的,合在一起出了這本《新聲》英文小說集。
張愛玲對這群才華橫溢的年輕人非常的好奇,于是通過麥卡錫安排了這次見面。幾個年輕人都讀過張愛玲的作品,他們對張愛玲的興趣遠比張愛玲對他們的興趣要大。他們急于想知道,這位20年前震驚了上海灘的才女是個什麼樣子。麥卡錫也希望張愛玲能與那些崇拜她的人見見面,談談文學,增加一些寫作上的交流。
那天約好中午12點會面,客人卻久久不至。天氣好熱,好在餐廳里的空調開得很足。大家都沒有見過張愛玲,于是紛紛猜測她的外貌。
陳若曦問白先勇︰「你想她是胖還是瘦?」
「她準是又細又瘦的。」白先勇毫無考慮地說。
陳若曦不同意︰「我想她一定是既豐滿又性感。」因為陳若曦很早以前就看過張愛玲的作品《流言》,對照片上的張愛玲印象很深,那樣的有一種燃燒生命力的女子,應該是既豐滿又性感的吧?
座中還有一位殷太太,也是慕名而來,她與麥卡錫很熟,曾經向麥卡錫打听過張愛玲的長相,麥卡錫告訴她︰「很胖,而且很邋遢。」殷太太將這個評語告訴了在座的幾個年輕人,大伙兒听了,都很泄氣。
他們當然明白外貌並不代表什麼,一個驚才絕艷的人未必一定要風華絕代。然而一個有著那樣美妙文筆的女人「很胖、很邋遢」仍然讓他們大感失望。
等了又等,猜了又猜,張愛玲終于來了。張愛玲在麥卡錫的陪同下,出現在幾位年輕人面前。大家頓覺眼前一亮。
出現在大家面前的張愛玲,干干淨淨,清清爽爽,清瘦清絕,行雲流水,周身是一種脆薄如藍色花霧般的優美氣氛,偏瘦的體型有一種瀟瀟灑灑的風度,雖不是特別漂亮卻讓人覺得特別有味道。此時的張愛玲已是人到中年,但保養的很年輕,衣服的式樣雅致而歐化,說話聲音輕而低沉,講的是一口流利的英語。
大家笑了,他們為麥卡錫這招「欲揚先抑」的手法暗自叫好,因為有了這一招,張愛玲在他們的眼中加倍地美了。
張愛玲羞怯地向眾人問好,聲音低而輕,但每一個字咬得很仔細,仿佛怕人錯會了意,像個較真兒的小女孩,完全不是人們心目中那豐滿性感、有著燃燒生命力的大女人形象。
陳若曦覺得意外,卻並不失望,只是向麥卡錫悄悄地說︰「她真瘦啊!」
麥卡錫說︰「我認識她時,她就是瘦瘦的,最近她剛剛完成一部八萬字的英文小說,日以繼夜地寫,一定很辛苦,所以更瘦了。她在台灣呆兩個禮拜後,她就要到香港去,開始寫另一部小說,同時寫點電影劇本,以維持生活。像她那樣認真寫作,恐怕要永遠瘦下去。」
陳若曦自己也很瘦,因此對于「瘦」總是耿耿于懷,她在自己的回憶錄《張愛玲一瞥》里清楚地寫出了自己對張愛玲的印象︰
「她真是瘦,乍一看,像一幅架子,一由細長的垂直線條構成,上面披了一層雪白的皮膚;那膚色的潔白細致很少見,襯得她越發瘦得透明。紫紅的唇膏不經意地抹過菱形的嘴唇,整個人,這是唯一令我有豐滿的感覺的地方。頭發沒有燙,剪短了,稀稀疏疏地披在腦後,看起來清爽利落,配上瘦削的長臉蛋,頗有立體畫的感覺。一對杏眼外觀滯重,閉合遲緩,照射出來的眼光卻是專注、銳利,她淺淺一笑時,帶著羞怯,好像一個小女孩。配著那身素淨的旗袍,她顯得非常年輕,像個民國二十年左右學堂里的女學生。渾身煥發著一種特殊的神采,一種遙遠的又熟悉的韻味,大概就是三十年代所特有的吧。」
「這便是我看她第一眼時的印象,她並不健談,說話很慢,嗓門不高,是一個字一個字咬出來,你必須凝神听,因為她專心一志地說一句話。酒席間,吃飯和回答她兩旁人的問話便佔據了她全部的精神。她看來非常過敏,羞怯。據麥先生說,任何一個場合,若超過五個人,她便感到不安,手腳無所措。那天,我們一共十二個人,她看起來到沒有被嚇壞的樣子。」
白先勇則記得,張愛玲就坐在他身邊,把一件紫色夾衣搭在椅子上,透明的手背露出淺淺的青筋,原來以為張愛玲她是地道的上海人,卻並沒有上海口音,而是普通話,帶著淺淺的京腔。
令白先勇惆悵的是,張愛玲雖然坐在他的身邊,卻交談的很少——而她與王楨和更投機。
張愛玲對王楨和說︰「我在《現代文學》上看過你的《鬼•北風•人》,真喜歡你寫的老房子,讀的時候感覺就好像自己住在小說中古老的房子里一樣。」
也許她真正的意思是︰看你的小說,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住在祖宅的老房子里的情形。
然而王楨和熱心地邀請道︰「您若喜歡老房子,不如去花蓮住一陣子,我家在花蓮,是典型的老房子,我可以陪您好好逛一逛。」
張愛玲對王楨和在文中的花蓮地區的風土人情極有興趣,因此向麥加錫提出了去游花蓮的要求。
他們當即決定下來,游花蓮。王楨和特地寫了限時專信送回家,又向學校請了一個禮拜假,專陪張愛玲游花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