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中期,由于台灣文學作品低迷,也由于中國近代文學界的頂尖研究學者夏志清的推崇,張愛玲的作品已經在台灣開始流行,並被台灣的文學界青年所推崇。此時,張愛玲的最新作品短篇小說《五四遺事》也在台灣的《文學》雜志上首次發表。到了50年代末期,張愛玲在台灣已經具有了一定的名聲,甚至出現了一大批最最早期的「張迷」。
而在這幫台大的文學青年中,白先勇、王楨和、陳若曦、王文興、歐陽子等,還有張學專家水晶都成了鐵桿「張迷」,張愛玲在他們的心目中已經是神明式的人物了。
這次張愛玲與她的「張迷」們在台北酒樓見面以後的第二天,張愛玲就在王楨和的陪同下,從台北坐火車來到了王楨和的老家——台灣東海岸的花蓮地區。這也是她請麥加錫特意安排的一次旅程,因為在美國文學雜志《新聲》上,載有作家王楨和的一篇鄉土小說《鬼•北風•人》,在花蓮游覽,張愛玲對一切都很好奇。
當天吃過午飯,張愛玲請陳若曦陪她上街買衣料送給王楨和的母親。她們坐三輪車逛街,看著台北街頭的景象,張愛玲不住地說︰「好幾年了,台北一直給我不同的印象。到過台北的朋友回到美國,便描寫台北的樣子給我看,每一次都不一樣。這一次,我自己看了,覺得全同她們的不一樣,太不一樣了,我看著竟覺得自己忙活不過來!」
陳若曦還這樣回憶道,這次的張愛玲和那天在酒樓席間不同的是,她很健談,滔滔不絕地討論老式的發髻,香港的旗袍,女人的腰肢等——她始終更欣賞中國女性的美,對服裝、發式、衣料、色彩等都見解獨到。
這短短半日的相處,讓陳若曦記憶了半個世紀,她後來在文章中一字一句地描繪著自己心目中的張愛玲,動情地這樣評價︰
「張愛玲以世界人自居,超越地域。她是一個天塌了也面不改色的人,每個動作遲緩而穩當,極具有耐性。」
「無論走到哪里,張愛玲都是一個特殊的人物。她的敏感和率真造成她的不平凡。這真是我見到的最可愛的女人;雖然同我以前的想象不一樣,卻絲毫不曾令我失望。」
在花蓮市,張愛玲心情好,腳力也健,她不顧長途乘坐飛機而微微腫脹的腿,游了許多地方,但花蓮有條「上海街」,不知她去過沒有。她是好奇心很強的,而且無所忌畏,听說花蓮有個「大觀園」,她也要起興一游。
「大觀園」那其實就是許多酒家的集中地,有點像美國的「紅燈區」,就是花蓮的南京街與仁愛街轉角,王楨和稱之為「甲級妓女戶」,是妓女的集中的營業區。張愛玲在「大觀園」看妓女被迷住了,俗艷的裝修,彩色的玻璃窗,琳瑯的美酒,嬉笑調情的酒客和酒娘。
張愛玲穿著輕薄的花襯衫,東張西顧地走在人群中,一副鶴立雞群、風行水上的姿態。
張愛玲還特意讓人安排她去妓女家里近距離觀察,不過妓女對她的興趣似乎比對嫖客的興趣還要大。酒娘們坐在酒客的腿上,連賣笑也忘記了,只顧對著張愛玲看。她們互相觀察,各有所得,皆大歡喜。張愛玲看妓女們跳曼波,覺得好有趣;妓女們看她的裝扮,簡單、時髦、而且又是從美國來的。
她們感到好奇的是張愛玲怎麼只穿一只襪子?因為走路多了,一只腳磨破了,便在那只腳上穿上了厚厚的襪子,另一只腳果著,引得眾人矚目。或許他們在想︰只穿一只襪子,是外國流行的打扮嗎?明天倒要試一下。——這是不是大概也像當年的美國作家馬寬德與張愛玲見面一樣,把張愛玲腳趾涂了綠色藥膏也當成了流行。
張愛玲在花蓮游玩時,穿得衣服比較隨意,一般都是穿很舒服的襯衫,她又習慣于衣服上第一個、第二個扣子松開不扣。這對于當時衣裝還比較保守的台灣來說,是相當特別的。王楨和的舅舅見了以後,即用台語對王楨和說︰「伊像美國人,很美國派。」
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情不妨一提——台灣有名的詩人陳克華便是在這一年的10月4日誕生于花蓮的南京街上,距離張愛玲來花蓮約十天前,張愛玲游花蓮「大觀園」的時候,一定會經過他家的門口,說不定會听到嬰兒小華華呱呱啼哭的聲音;而在陳克華後來的文字中,也一再地看到張愛玲的身影,陳克華他是一個超級「張迷」,曾多次被邀請去香港講學稱之為「對張愛玲的朝聖之旅」,而他關于張愛玲的最著名的評論就是︰「世界上有華人華文的地方,就有人談論張愛玲。」
隨後,他們去了花蓮的中美戲院;後來張愛玲還去參觀花蓮最古老的城隍廟,對著城隍廟廊柱上的對聯細細看了半天,在進門七爺八爺兩邊的四根廟柱上有對聯,從右至左︰
一、陰陽原有別到此饒舌何庸
報應本無差願汝曹捫心自問
二、城郭固而高善事幾重皆得人
隍池深且廣惡人一個不能預
三、具廣大神通別是非豈遺分寸
秉聰明眼力判善惡不奕錙銖
四、夫微必顯不爽毫厘
惟神則明無慚龕影
王楨和當時正想把自己對對聯的看法講出來。看到張愛玲滿臉認真思索的樣子,忍不住把話咽了回去。微言達深意,于簡短的語言中蘊含著人生的深意,也許這就是中國禪的高超智慧之所在。
張愛玲默看了一會兒之後,別有會心地笑著說︰「我知道,我知道意思了。」她是從中悟出了一些純東方的意思,這種文化盛宴,是她在美國所不能享受到的。也許,「悟達」的境界確實只是心智上如電光火石相撞的那一瞬間所迸射出來耀亮的智慧火花。
張愛玲對這次訪問,所每到一處都認真記下筆記,她對民俗的東西尤為感興趣。這種較之台北等大都市的繁華氣息,更有台灣本土的鄉土文化色彩。他們走街串巷,一連跑了好幾天。
在和王楨和相處的幾天日子里,王楨和發現張愛玲的觀察非常的敏銳,她因為近視,雖然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看任何事仍然湊近了去看,鼻子幾乎都要湊到踫觸物品那樣近。舊式老房子的雕花窗框,她甚至用手指仔細撫觸,感受到木材的質地與紋路,王楨和自己也是寫小說的,對張愛玲如此仔細觀察的精神深深地感動。
張愛玲看到城隍廟里的白瓷磚也讓她好奇,她說︰「這倒像是浴室。」這里張愛玲是不是想起了在上海與姑姑同住的那個在常德路上愛丁頓豪華公寓里的浴室。
他們乘車到花蓮周圍的山林和海濱兜風。從蘇澳到花蓮,他們搭乘公路局的汽車,每到一個小站都要停下來。沿路以及車站到處都是可以做聖誕樹的松樹和扁柏,還有各種稀有的樹和花。望著蔚藍色天空下一望無垠的田野,听著牧童的悠揚笛聲在空中飄散,張愛玲不禁沉浸入這如詩如畫的美麗意境之中。她曾指著松樹和扁柏對王楨和說︰「台灣真是富有,這些在美國都是要花錢買的。」
農歷十月十五,是台灣阿美族的豐年祭,儀式在花岡山舉行,萬人矚目。張愛玲到花岡山看阿美族的豐年祭,縣長听說她是美國來的,特意請她坐到貴賓席的主席台上,但張愛玲不肯,覺得遠,看不清,便與王楨和一起跑到最前排,盤腿坐在草地上觀看場面浩大的山地歌舞,看著鄉野風格濃郁的阿美族歌舞,她笑得很開心。跳祭舞的一位山地姑娘,松松的流海,如水的明眸,玉砌般的鼻子,紅潤的唇,身段豐饒,側面更是美得驚人,張愛玲風趣地贊嘆說︰「她可以選為最佳側面獎。」
散會後,張愛玲興致不減又同王楨和以及王楨和的母親去他家附近的金茂照相館合照留影,王楨和的父母並在照片後面寫著︰「張愛玲小姐留花蓮紀念」。那是張愛玲與王楨和一家唯一合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張愛玲穿著花的低領襯衫,皮膚白女敕,顯得年輕漂亮,神清氣爽。張愛玲與王楨和以及他的父母不但拍了合影,還自己單獨拍了照。這兩幀照片後來成了寶貴的張學研究者的影像資料。今天我們仍有機會看到這兩張老照片。
王楨和的母親在家為張愛玲準備了一間簡易房,以供她在花蓮訪問時居住。這樣張愛玲就在王楨和家住了一個星期,張愛玲住在王楨和中山路的家中,張愛玲用日語與王楨和的母親交談,每晚用日語向王母道晚安。日據台灣時期台灣很多人都被迫學習日語,所以王楨和的父母都能講日語。張愛玲也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
張愛玲每天都和王楨和一同出入,王家的鄰居都很好奇,在外人眼里,他們認為張愛玲很隨和,在加上張愛玲的衣著時髦別致,人又高又瘦,他們一道進出就像一對小情人,鄰居認為這是王楨和的女朋友。
因為久違了的矜貴的感覺使張愛玲意興飛揚,神清氣爽,又因為她身形清瘦,又因為張愛玲模樣年輕,衣著時髦,已經41歲的張愛玲居然被王楨和家的鄰居當成了是王楨和的女朋友,我們現在看來這個視覺上的誤差確實有點大。那一年,王楨和是台灣大學的二年級學生,只有20歲。听到鄰居這樣議論自己與張愛玲,王楨和心里美滋滋的,這種美滋滋的感覺一直伴隨了他的一生。
在王楨和的眼里,張愛玲是一個愛美的女性,非常注意保養自己。每天晚上睡覺前她都會在自己的臉上擦各種水,擦各種不知叫什麼的脂粉,用一張張衛生紙擦啊抹的。王楨和的母親看見告訴王楨和,好奇地說︰「擦的不知是什麼東西。」此外,拍照片之前,張愛玲她會花一個多鐘頭的時間化妝。
在王楨和家,張愛玲與王楨和談了許多關于文學方面的話題。張愛玲對王楨和的創作提出了她自己的看法,讓王楨和感到受益匪淺。
張愛玲這時候也談到她的丈夫賴雅;談到美國電影界和戲劇界里一些她所知道的內幕;談到胡適,對胡適表示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也談到李麗華,李麗華的美麗留給她的深刻印象讓她念念不忘。
離開花蓮市時,張愛玲堅持送禮物給王楨和的舅舅,因為這次花蓮市之行的許多活動都是王楨和的舅舅幫忙給安排的。問王楨和買什麼好。
王楨和說︰「我舅舅不缺什麼東西。」
張愛玲又來了幽默感,用英語說︰「一個全能的人,是很難買禮物的。」最後張愛玲買了一支鋼筆送給了對方,這支筆後來到了王楨和手上。
花蓮之行,在張愛玲,是奇異的感受;而在王楨和,更如夢寐一般。
此行張愛玲是低調而來。直到臨走時,才有一個晚報記者抓到了線索,在報上發了一條短消息,里面只有張愛玲一句話︰「來台灣是拜訪親戚的。」後來,隨行人員都笑王楨和︰「那名親戚就是你。」
王楨和自稱,一生有三件事受到張愛玲的「強烈的影響」。這三件事,其實都是微末小事。
第一件,是說國語要標準。張愛玲對他說︰「你們福建人f音與h音好像分不清。」王楨和自此遇到這兩個聲母發音時,都非常小心。
第二件,是王楨和以前把「噱頭」說成是「劇頭」。張愛玲委婉地提醒他︰「噱頭,上海人念‘xue頭’」。王楨和此後,凡是對不知發音的字,都要先查字典再說。絕不臆想臆念。
第三件,是他們在看山地人喝酒時,王楨和說了一句︰「他們表情很憂郁。」張愛玲沒有听懂。王楨和就改用英語說「sad」。張愛玲笑笑說︰「你講話很文藝腔。」自此,王楨和講話,就務求去掉這類文藝腔。
這三件小事,看得出張愛玲的率真無羈,也看得出張愛玲在王楨和心目中的分量。
按照原定計劃,除了花蓮市之外,張愛玲還要參觀其他幾個地方︰台東、屏東,還要搭乘金馬號到高雄去,之後再回台北,在屏東她還打算參觀當地有名的矮人祭。直到這時,張愛玲的台灣之行的色彩仍然是明朗而輕快的,可是接下來的一個電話卻給她快樂的旅程涂抹上了濃郁的灰色。
然而,就在他們剛剛抵達台東的時候,剛一下車,車站站長就找到他們,說台北美新署署長麥卡錫正在找他們,打電話過來,讓張愛玲立即與他們聯絡。
張愛玲的台灣之行就這樣的結束了,她接到的消息是說賴雅在美國重病——賴雅再度中風住院了。
張愛玲只覺得當頭一棒,悵然若失,一腔歡喜煙消雲散,化作漫天陰霾。生活的窘困竟然坐著飛機從美國一直追到台灣來了,壞運氣總是不放過她!來台灣這幾天,她在華人世界里所受到的隆重的歡迎使她幾乎忘記了在美國的潦倒與不如意,這個電話,就好像12點的鐘聲,將灰姑娘打回到了原型。賴雅的中風對她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這兩年,他們的生活剛剛轉順一點,卻又馬上遭到這種不幸的襲擊。這個消息使張愛玲悲傷而疲憊,張愛玲取消了旅行,她準備即刻返回美國。
為了趕時間,張愛玲連夜乘上巴士從屏東到高雄,再換夜間火車開往台北。回到台北,在台北她與王楨和匆匆分手了。她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就飛回美國,飛到賴雅身旁。
見到麥卡錫以後,終于得到詳情——電話是賴雅的女兒霏絲打來的,說賴雅在張愛玲飛往台北一星期後,也啟程乘巴士離開舊金山去女兒居住處的華盛頓,途徑賓夕法尼亞的比佛瀑布市時再一次中風昏迷,被送進當地醫院。醫院趕緊通知霏絲趕來,此時霏絲已經匆忙趕到比佛瀑布市把父親接到了華盛頓她家附近的一所醫院。在這中間,霏絲把這個不幸的消息通知了麥卡錫,請他轉告正在台灣旅行的張愛玲。
張愛玲了解了賴雅的情況心里略微放心一點。賴雅的病情雖然並不是十分嚴重,並且已經很快得到了控制,接下來的事使張愛玲仍然滿面愁雲,她仿佛看到了煙波浩瀚的太平洋彼岸病榻上的賴雅企盼她歸去的目光。她是應該趕回美國,還是留在台灣??
台北之行終于結束了,花蓮之旅給張愛玲和王楨和留下了美好快樂的記憶。張愛玲後來與王楨和通了很長時間的信,他們間淳樸的友誼也綿延日久。這個相貌清秀卓有才華的年輕人是張愛玲後期為數不多的幾個保持聯絡的朋友。
一次,王楨和在電影雜志上看到女演員作山地姑娘打扮的,就想起與張愛玲去看山地舞的情景,便把圖片剪下來,寄給張愛玲作紀念。
王楨和大學畢業後按照規定服兵役,在駐地第一次見到相思樹、相思豆,覺得驚喜,也寫信告訴張愛玲。他在台灣看到張愛玲編劇的電影,認為導演沒能領會妙處,拍得不好,就寫信給張愛玲替她打抱不平,張愛玲僅是一笑置之。
王楨和服完兵役後,在花蓮縣中學做過兩年的英語教師,又先後在台灣亞洲航空公司、台北國泰航空公司工作。那時他可以免費飛美國,于是寫信給張愛玲,說是去美國波士頓看她。張愛玲回信說,很歡迎。
王楨和曾有兩次到美國,但都沒有能夠見到張愛玲。第一次是三年後,王楨和大學畢業來到美國在紐約,由于地理位置的不熟悉,王楨和手里拿著地圖,就是找不到張愛玲的住處,害得張愛玲白等了一天,咫尺天涯,惜乎匆匆錯過。第二次是在洛杉磯,許多年後,步入中年的王楨和去美國愛荷華國際工作室做訪問研究,又寫信給張愛玲,希望能夠見一面,但是這一次被張愛玲拒絕了。她說︰「你應該了解我的意思。」
張愛玲這時候已經任何人都避而不見了。「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也許,張愛玲覺得,一切美好的東西就讓它們保存在記憶的縹緲雲煙中吧。王楨和對張愛玲的拒見完全領會,他說︰「後來沒有見著張愛玲是對的,這讓我記憶中她永遠是青春的一面。」
——1961年的花蓮,無論是艷陽還是藍海,在他們的記憶里都是美好的,早已定格。記憶美好,就不要去破壞它了。
1967年,王楨和因發表短篇小說《嫁妝一牛車》而一舉成名;1969年,王楨和正式進了台灣電視公司任職。
那次送別張愛玲後,他們都沒有忘了彼此。直到25年後的1987年,王楨和在一次接受記者訪問的時候,提起往事仍然歷歷在目,許多細節都還有清晰的回憶。他說︰「真是奇怪,我真的能把她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個動作,說的話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包括她喜歡帶的大耳環……」
王楨和那陶醉在美好往昔的回憶中,撫今追昔,他傷感而又滿足。記者當時在采訪中寫道︰「我希望張愛玲看到這篇訪問,會很溫馨的,像一幅油畫,年代越久遠,里面的線條、色彩越清晰的浮現出來,帶回往日的美麗,停佇成永恆。王楨和笑著回憶自己回到那年大二的上學期的那年秋天……
如果時移世易,他們是在另外一種情況下相遇,不同的環境,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心情,他們會有什麼樣的故事呢??或許也只是彼此淡淡地問候一聲︰「哦,你也在這里嗎?」。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惟能見到王楨和他臉上的一種笑意,單純而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