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2月初,《紅樓夢》上下集劇本終于完成。然而張愛玲把劇本交給宋淇以後,宋淇說自己做不了主,說自己因為對《紅樓夢》太熟悉了,評論時難免主觀,要給老板們看過,因為他們沒有讀過《紅樓夢》,評價會更客觀些,要等他們讀過之後才能修改。
這里我認為宋淇是有推托之意。每個「紅迷」都有他心目中的《紅樓夢》,無論誰來改編它,都會有不滿與不足。
張愛玲編劇的《紅樓夢》會何去何從??宋淇和張愛玲都是「紅迷」,宋淇信任張愛玲的才華,所以請她編劇,可是宋淇更崇拜《紅樓夢》的高山仰止,而張愛玲畢竟是人不是神,還不能與他心目中的《紅樓夢》精魂相比,因此宋淇他總也會在劇本中看出許多不足來,卻又不便定論,于是想讓旁的人來替自己做決定。
張愛玲連回程的旅費也沒有,電影公司對她的劇本還很有些意見,最後的評審權還在公司的上司的手里。張愛玲如何熬過這些個不平凡的日日夜夜,沒有拿到錢是回不了美國的。
這樣一來,張愛玲必須得再等些日子。宋淇為了不讓她白等,宋淇就建議張愛玲再寫另一本劇本可獲稿酬800美元,建議她再留一個月,寫一個劇本,可以多得800美元是不是可以考慮這種辦法。
張愛玲計算過,她與賴雅在舊金山的開支每月需要200美元,相當于他們在舊金山四個月的生活費。這另外一份稿費,可以讓她與賴雅安靜地過四個月。她便欣然接受了這一任務。但這必定會影響她返美的日程。
然而賴雅卻不予理解,而且來信抱怨她「無限期地後延」,張愛玲只得耐心回信解釋,下面這封信也說明了張愛玲的窘境︰
「甫德,心愛的︰
你說‘無限期的延後’是什麼意思?我說我會在二月三十日回來(就是三月二日,二月沒有三十日,你大概不知道吧),後來又改成三月十六日是因為要多賺800美元——我稱它為‘有回報的兩周’。我工作了幾個月,像只狗一樣,卻沒有拿到一分酬勞,那是因為一邊等一邊修改的緣故,為了省時間,所以許多劇本會在最後一分鐘完成。剛完成第三部分和最後部分的大綱,並且剛送去宋家,想在農歷前給他完成審稿,因為過年期間他會很忙,加上一個明星的訴訟案,根本找不到他的人。我真為你感到驕傲,能找到這麼適合、這麼便宜的公寓,真驚訝你是怎麼做到的。從來不認為你是浪費的,然後逼你只能買家用品,你的弱點加上我的小小的恨意。目前請不要對我如此超級敏感。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寄錢給我,cook旅行社認為在二月底以前一定會有來自舊金山的回音。stephen宋聲稱如果稿費不能按時交付,他們會補差額。他也許不願意三月十六日,可是我會盡力在二月底前完成大部分的劇本。如果還是不滿意,我會盡量在這兒完成,不論如何他們還是可能暫扣我的稿費的。scribner婉拒了我的小說……‘太過冗長’……經過了‘關于作品,完完全全是模稜兩可’,我已寫信給羅多請他在三月中開始可以寫信到我們華盛頓的地址。另外請提前一個月通知房東搬家的消息。一切安排妥當了,請不要擔心,讓我安心完成這兒的工作,我在這的處境已經夠艱難的路。如果你能看到我在這里的生活,就能理解我為何如此想念我們的小公寓了。在未來的六個禮拜,請你好好地為你我享受我們的小公寓,如果你因為擔心我而生病的話,豈不是破壞一切了嗎?親吻你的耳朵。你還是邊吃邊走動嗎?最近都吃些什麼?請好好照顧自己,愛你。
愛玲」
這封信是1962年2月10日寫的,這是我展示的第三封情書,真正是一字一淚,令人不忍卒讀。寫到這里,我們看到張愛玲的是辛苦而狼狽,自稱「像只狗一樣」,卻還要小心翼翼地夸獎他,安慰他,也哀求他,不要這麼敏感,不要再對我施加壓力,不要再指責誤解我了!
這是張愛玲第二次形容自己「像只狗」。
第一次是在散文《氣短情長及其他》中寫道︰「今年冬天我是第一次穿皮襖。晚上坐在火盆邊,那火,也只是灰掩著一點紅;實在冷,冷得癟癟縮縮,萬念俱灰。手插在大襟里,模著里面柔滑的皮,自己覺得像只狗。偶爾踫到鼻尖,也是冰涼涼的,像狗。」
那時,她還沒有同胡蘭成離婚,不過他們不常在一起。她大概感覺到了冷,孤單,由衷地自憐。而這一次,還是這樣的冷,這樣的孤單,卻比從前更狼狽。
這封信說明張愛玲的遠東之行是多麼的狼狽和失望!怪不得台灣屢次邀請她,她一點興趣也沒有!可以說她恨透了中國(包括大陸、台灣和香港),怪不得她回美國以後寫《重回前方》,說台灣有跳蚤,凡事會引發她心理焦慮的,她都說有「跳蚤」!
1962年2月20日,張愛玲又極其深情地給賴雅寫了一封充滿期待、充滿夢幻的信︰
「甫德,心愛的︰
我一向可以很快回你的信,可是因為最近很忙,又沒有電話,連去宋家取你的信都抽不出時間來,如果要修改的話,恐怕較麻煩的是《紅樓夢》劇本。不管如何,我還是決定在三月十六日回美。cook的退費尚無蹤影,不過他們仍替我寫信去舊金山。當我到時,我想我的衣物應該夠,你不用來紐約接機,記得曾說過我對紐約沒有興趣,除非定居。對我來說,我的感情隨著分毫而逝。我的手腳都腫了,因為從舊金山飛來,其實是沒錢買大一點的鞋,等舊歷年大拍賣再說。跟宋家借錢是件極其痛苦的決定,而且破壞了我們之間的一切,我無法彌補這種艱困的關系,又不願享用在目前的心態上無法給我帶來快樂的東西,事實上,這種想法已使得我目前在做的工作失去了意義,辛苦地從早上十點寫到凌晨一點,所以,別讓我不開心。告訴我有關華盛頓的情形,我們不可能在那里待超過一年,等明年運勢轉了我們會去紐約。為了要走六三年的運勢,我簡直要急瘋了——瘋言瘋語成了我惟一可用的心理道具——直到明年春天即可寫完《youngmarshall》的小說。(這里提到的書名就是《少帥》)‘即時或從不’,我現在工作的情緒高昂。你可以給我最好的,就是在我身邊陪伴我,幫我,或給我一兩百塊錢來平靜我的心靈。你知道我一向不干擾你所做的事,除非是為了我,那我會表達我自己的意見。甜心,你不用說我都知道,你跟我一樣對未來覺得茫然。相信我的直覺,我們的未來一定順心。撇開我的迷信不談,我知道我絕不會從紐約機場逃開,不搭火車。可是三月十六日以後,我會很快到你身邊,快到你自己的名字還沒有念完我就到了。親親你的左耳一下。
你的愛玲」
這是我展示的第四封情書,在這封信里,張愛玲又再強調1963年是「轉運年」,而且一心只想住在紐約。她初來美國在紐約待過一陣子,還與胡適見過兩面,住救世軍宿舍,境況不是太好。在美國七年中,稿子一再被退,她在西岸漸漸恢復信心,可惜這次東山再起,摔得更重。
張愛玲原來是把《少帥》當做她東山再起的關鍵作品,然而這篇作品究竟有沒有完成?有流傳她根本就沒有完成,也有猜測這篇作品流失,究竟《少帥》這篇作品流落于何處?是在賴雅中風前寫成?或之後?《少帥》的命運跟《粉淚》、《北地胭脂》一樣慘淡,或者更慘?前一封信中提到那本被拒的小說是不是就是《少帥》??
不管如何,四十歲的張愛玲充滿工作的情緒與斗志,她已經等不及要到紐約實現她的夢想,63年,63年,這是支撐她做苦工的惟一力量,也讓她陷入瘋言瘋語中,甚至要賴雅給她一兩百元安慰她,否則不要吵她。噓!我快觸模到63年,觸模到夢境,不要吵我!很長一段時間張愛玲都在這樣的亢奮情緒的夢幻之中。
然而三個月的苦工換來的幾乎是一場空,前兩個劇本《紅樓夢》拿不到錢,還被懷疑有欺騙的可能,第三個劇本扣除住宿醫療費,還欠別人好幾百塊錢。為此她焦躁地睡不好覺,眼楮又開始充血。
「甫德,心愛的︰
為什麼一周沒有寫信?生紐約的氣嗎?還是因為我太努力沒空去拿你的信而生我的氣?我居然提前完成我的新劇本,而且訂了三月二日的機票。宋家冷冷的態度令人生氣,尤其他認為我的劇本因為趕時間寫得很粗燥,欺騙了他們。宋淇告訴我,離開前會付新劇本的費用,言下之意是不付前兩部,即《紅樓夢》上與下。當我提議回美再繼續修改時,他們毫無回應。據稱他們是擔心邵氏公司會提前拍攝《紅樓夢》而決定放棄這部戲。這些不確定的狀況加重了我的基本開銷,更加深了我在這兒的悲慘。因為我決定離開加速了這件事的結果。典型中國人的做法,避重就輕,只談我的劇照。隔天待在我的小房間里,覺得快休克了,整個人要爆炸了。三個月的辛苦、一年生活的保障,還有欠他們那幾百元的生活費與醫藥費,雖然他們不見得同意,但我估計會從《紅樓夢》扣我的錢。我無法入睡,眼疾剛治好,走到陽台,站在一輪紅紅的滿月下,今夜是元宵節前一天,他們已不是我的朋友了,不過我會從如此惡劣的交易中存下幾百元錢。我打算再留兩周,跟他們協商後續問題,按原定計劃三月十六日離開。他們找來了李xx寫劇本(據cean報導不是來吃章魚的),你不難想象他們怎麼拿我跟他比較。昨天去航空公司付了部分機票錢,今天cook旅行社捎信告知退款已經下來了,一切都處理好了,所以甜心,請你寫信來,你知道嗎?當**孤獨地走在陽台時,心中不禁猜想你是否知道我的處境、我的心情,頓覺得在這個世上我可以投向誰?愛你。
愛玲」
這封信是1962年3月2日寫的,是我展示的第五封情書,也就是已經完成《紅樓夢》劇本,在等待他們審批的日子。多年來宋淇夫婦一直是她最信任的好朋友,也是經濟的主要來源。現在她把他們排除,認為自己在世界上再無朋友。張愛玲剛從大陸到香港時,最好的朋友就是宋淇和他的太太鄺文美,沒有想到因為劇本兩個人互有猜忌。
農歷年到了,宋淇為了演員官司的奔波總算告一段落,然而《紅樓夢》的劇本卻還是沒有敲定。宋淇也擔心邵氏公司會提前拍攝《紅樓夢》,又暗示張愛玲他們又請了一位姓李的編劇來吃飯。張愛玲疑雲重重、心事重重,她即擔心邵氏公司先拍了《紅樓夢》,那麼電懋公司只得放棄她的劇本;又擔心宋淇請了另外一個編劇是不是有換刀的意思。
這些令張愛玲又焦慮又難堪,面臨著山窮水盡的窘況,她不得不向宋淇借錢,而這無疑對雙方都是一種痛苦而屈辱的折磨。在宋淇,多少會覺得這是某種暗示,是張愛玲對于他們遲遲不付稿酬的抱怨與施壓;在張愛玲——哎,伸手豈是那樣的容易,其實是一種屈辱。
雖然說朋友有通財之誼,然而其實借錢是最傷害友誼的一件事。我們民間有句名言︰你要想得罪一個人,就借錢給他,然而再向他要。種種不順,考驗著張愛玲與宋淇夫婦原本十分美好的友情。
張愛玲不擅長交際,卻並非不懂得人情世故,她對于世故的觀察和了解其實是最深刻的,而且因其敏感而備受折磨,因為自卑而不能忍受一點點輕怠。
風燭殘年的丈夫,搖搖欲墜的婚姻,租來的公寓,借來的工作,還有賒來的生活費,這世上到底有什麼是屬于她的、屬于她可以真正擁有的呢?張愛玲感覺自己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被整個世界、被時代、被人群、被朋友拋棄了的感覺。她在給賴雅的信中淒然寫下了「他們不再是我的朋友了」這樣激憤的句子。
我們從這封信里也可以看出,張愛玲的此次香港之行完完全全是一次失敗之旅。
張愛玲此時歸心似箭,張愛玲給賴雅寫了一封夢斷紅樓的最後一封信件,這也是張愛玲在香港期間給賴雅的最後一封信︰
「甫德,心愛的︰
上封信提到有關我那份補償性的工作一事,其實另一方面是為了談判,因為他們的老板喜歡第三部劇本,所以我們一起把其他短篇小說全部規劃好,準備回美再翻,回美日期仍然是三月二日。可是問題又來了,他們堅持我留到十六號,我一口回絕了。最後仍決定十六日回美。因為很早就知道現在住的旅社,無法變更,只好搬到宋家暫住兩周。對我和宋家而言,都是一場災難,他們不相信我的劇本,我不相信他們的付款,所以我不願意多花錢在住宿上。過去這五個月真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一段日子,總之,我已拿到十六號的機票了,在舊金山轉機,直接到華盛頓,抵達時間是十八號中午,星期日,班機號碼tw500。不要再寫信來了,我也不寫信了,照顧自己,保持心情愉快,帶著期待的心。
愛玲」
這是張愛玲在香港的第六封情書,也就是最後一封。張愛玲再三強調,3月16日一定會離開香港;並在兩封信的末尾,都說了一句「親吻你的耳朵」。
不管他們如何要求她留下來,張愛玲堅決地回絕,告訴賴雅別再寫信,因為她就要回來,毫不眷戀地離開這個令她身心受傷的土地。這之後,有許多人邀請她到台灣,甚至抬出她姑姑,她都拒絕了。
這里的「他們」指的應該是宋淇夫婦吧!因為除了他們其他的人張愛玲是不見的。
我們讀賴雅的日記,我們讀他們之間的書信,才了解他們之間依賴甚深的感情。賴雅給予張愛玲的是感情與寫作的支持;而張愛玲必須擔起家計,張愛玲毫無怨言。張愛玲喜歡從晚上工作到隔日早晨,而習慣早睡早起的賴雅只好外出游蕩兼辦雜事,如采買及郵寄等。他們生活很節省,他們自己油漆房子,買跳蚤市場上的衣物,自己下廚,偶爾到大城市逛逛,吃一頓館子,看一場電影,就算是豪華的享受。這正是我崇尚的簡單生活、寫作生活、情深切切的生活。
不少張學研究者在研究張愛玲的這六封情書時,幾乎都不約而同的用了一個詞,說看了這幾封信,「讓人心酸」。
這是張愛玲自從走出「父親的家」以來人生最困窘的時候,年幼時還有設法出逃為自己的精神支柱;而現在,則是一張羅網將她罩住,令她逃無可逃!
賴雅是唯一能夠向她伸出溫暖手掌的人。
1962年,茫茫人海中,哪會有現在這麼多的「當代張愛玲」將她引為同調?賴雅,幾乎是張愛玲六年中唯一的親人。
有一些張學研究者,一直叨叨叨地說張愛玲為這樣的男人做犧牲很「不值」。他們恰恰不能體會張愛玲與賴雅的血肉之情。
寫完張愛玲在香港寫給賴雅的六封情書,我的心徹底被釋放。張愛玲值得我研究,張愛玲值得我愛她一場。
注︰明天又要開始新的一周,這個雙休過得很忙,修改稿件,收拾衣櫥,看望生病的密友。周五(7月27日)即將遠行,歸期不定。更新將會延遲。008很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