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天亮便下了場大雪,窗外白雪紛飛,光看就覺冷得刺骨。今年有些反常,都過了元宵竟然下起雪來,春露剛換上燒炭,沒過多少時辰就沒了熱氣,她急急換上一屜,見卿卿身著單袍呆坐窗邊,又趕快拿來銀狐裘替她披上。
「如夫人,您快些躺著吧,若被老爺看到我們又得挨罵,您別為難我們……」春露小心勸說,卿卿仍然望著窗外白雪,瘦弱的身子縮成一團。廊檐下,大紅燈籠高高掛著,不分晝夜地蕩在那兒。
「如夫人,藥好了,您快趁熱喝了吧。」初荷捧著湯藥進門喚道,苦澀藥味沖散檀香,還帶來一絲冰冷寒意。卿卿伸出瘦可見骨的小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衣袖滑落,無意間露出手腕上那幾道肉色傷疤。
「東園梅花開得正艷,如夫人要不要去看看?」春露笑問,似乎想給這屋子添點喜氣。卿卿剛想說話又忍不住咳嗽,初荷忙拿來孟罐替她拍背順氣。
「這天怎麼能讓如夫人出去呢?你還真想得出來。」初荷白了春露一眼,春露偷偷吐下舌頭,忙站到一邊不再出聲。
「幫我拿件衣裳過來,我倒想出去走走。」卿卿啞著嗓子輕聲而道。窗外仍飄著鵝毛大雪,這天寒地凍的男人出去都得掂量,更別提她這副弱不禁風的燈籠殼子。
初荷連忙搖頭道︰「如夫人,這可使不得,下這麼大的雪,萬一又摔一跤,我們擔當不起。」
「沒事,我會小心,你們拿來便是。」
初荷拗不過她,便捧來翠錦對襟梅花襖小心翼翼替她穿上。卿卿坐到妝鏡前解下青絲,極認真地綰起發髻,描眉點朱。
長顰減翠,瘦綠消紅。病臥幾月人瘦掉許多,不過這般嬌態倒更得蕭瑞疼愛。梳妝完畢,卿卿便披上狐毛斗篷出了沁園,出門時,春露拿來縷金鐲子套在她手上,故意遮去腕上三道肉疤。
已經過去四月余,前些日子還是秋風蕭瑟,轉眼便大雪紛飛。放眼望去這棟宅子白得干淨,仿佛與世間污濁絕緣。卿卿想和哥哥吃上一頓團圓飯,可元宵過去他仍沒下落。蕭瑞說去了這麼久怕無生還可能,還不如替他辦場喪事,撫慰他在天之靈。卿卿硬是攔下了,她說哥哥沒死,只是有事耽擱了,過些日子會回來的。別人只當她說的瘋話,看起來也像是瘋了,不過卿卿相信哥哥會回來,因為他親口答應過。
不知不覺又來到東園,園中紅梅嬌艷,幾片落梅飄散雪中,恰似女兒相思淚。卿卿望見這片香紅不由凝住了心神,隱約之中似乎听到哥哥在叫她,她抬頭四顧,想在一片白茫中找尋那抹熟悉的身影。
「如夫人,這梅花多好看,要不要摘些放在屋里?」
听到這聲兒,卿卿漸漸緩神,她點了點頭,春露便興高采烈地跑到梅林挑起梅枝來。卿卿拉下斗篷繼續往前走,見到隱在白雪中的浮影閣,心中悲痛又呼之欲出,此時寒風颯颯,她仿佛又听到哥哥輕喚,忍不住駐足而望。
「我哥回來了,他回來了!」
突然,卿卿像是見到什麼欣喜萬分,興奮地把傘也扔下了,她急急沖入大雪跑向玲瓏山,猶如飛蛾撲火奮不顧身。初荷見狀連忙撿起絹傘跟上前,一邊追在她身後一邊叮囑小心。
山上石階積了層厚雪,一不小心就會摔個半死。卿卿的腳傷還沒痊愈,隱隱的疼此刻卻忘得一干二淨。她踉踉蹌蹌地到了浮影閣前,欣喜若狂地推門而入,可屋里與前幾日來時一樣,冷冷清清毫無人氣。
浮影閣早被收拾得一干二淨,除了案椅凳榻,那些古籍書畫全都不見,干淨得像從沒有人住過。卿卿被這空白刺得心痛,她仍記得哥哥在這里與她談笑,如今卻沒有半點蹤跡。
「明明听到哥哥的聲音,為何他又不見了?」卿卿茫然四顧,魂不守舍,她提裙上樓,見樓上沒人又匆匆跑下來。「我哥去哪兒了呀?你有看到嗎?」。
見她神志不清,初荷心里著急,不知要去找春露,還是在原地看著她,她擔心她又會像前幾次那般趁人不備做些傻事。
「如夫人,我們還是走吧,這……這里沒人……」初荷小心勸說,心里也有一絲怯意。卿卿自顧自地找著,里里外外都尋了個遍。她找不到哥哥用過的筆墨,也找不到哥哥穿過衣裳,不由露出驚恐之色。
「哥哥呢?他沒回來嗎?還沒回來嗎?」。卿卿喃喃自語,神色恍惚。初荷頓時惶恐起來,以為她瘋疾發作,連忙上前穩住她,然後扶她坐下。
「如夫人,您先在這里等著,我去找人過來。」話落,初荷急急忙忙跑出浮影閣去找幫手。
她走之後,卿卿漸漸回神,看清這一切悲痛襲卷而來,叫人肝腸寸斷。她實在撐不下去,實在熬不過這般苦等,每天都如活在地獄,度日如年。她想干脆一了百了,可萬一哥哥明天就回來了,那她豈不是食言?
卿卿泣不成聲,忍不住取下發間金釵欲做個了斷,誰料指間打滑,釵子落下滑到書案底下。她起身上前蹲身去撿,無意間瞥到案底夾角,那兒有塊東西看著很是奇怪,若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塊木疤。卿卿不由伸手將它摳出來,拿近一看原來是截小指粗細的黑竹管,竹管里還有張紙卷,紙卷上密密麻麻地,一時半會兒分辨不出什麼。卿卿心里生疑,來不及多想,外面就傳來些許動靜,她倉惶地將此物藏好,連忙站起身。這一剎那門開了,蕭瑞跨腿邁入。
門風卷起一股寒意,卿卿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見她在這兒,蕭瑞明顯不悅可沒出口責怪,他解上披風,小心裹到她身上替她擋風。
「天冷別到處亂跑,你病還未愈,可別再染上風寒。」
听來口氣輕柔,像是不忍責備。卿卿似乎是沒有听到,只問︰「這房里的東西怎麼都不見了?」
「是我命人收拾的,怕你觸景生情。不過見你這般,我在想該不該把這里拆了才好。」
「別!千萬別……我以後不來便是。」說著,卿卿垂下眼眸,心里覺得他太過薄情,哥哥生死未定就急不可待地將他的東西收走。
蕭瑞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呵呵輕笑幾聲,道︰「我是藏好了,不是扔了。若他回來,拿出來就好。」
听到這番話,卿卿心里稍微好受些,但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對勁,這般感覺毫無理由卻根深蒂固。蕭瑞突然攔腰將她抱起,她吃了一驚差點叫出聲。
蕭瑞笑了笑道︰「看你輕得都沒份量,下雪山路濕滑,我抱你下去,免得你再摔跤。」話落,他便出了浮影閣,卿卿想攔都攔不住。
能得蕭瑞寵愛,不知是福是禍,或許是卿卿又瘋又病,蕭夫人也沒為難,倘若換作從前,早就將她整得不成人形。
回到沁園,待蕭瑞一走,卿卿便打發婢女們下去,然後迫不及待拿出竹管看個究竟。她覺得這應該是哥哥留下的,藏得這麼好定有不可告人之事。挑燈細看,原來是封書信,上面只寫道︰「行影展悅。此行在劫難逃,不便詳述。十年間出生入死,幸得一知已,只怕歸期難定,無法與君重聚,望君珍重。倘若吾命喪黃泉,只求能與告知小妹安好,不必掛念,若能托得此言,在下實感激不盡。若能帶小妹月兌離火海,在此吾就先上三磕,來世餃環相報。」信末是一串名字,上面都是朝中重臣以及邊域藩王,卿卿熟知的幾位早在前些年就已過逝,還有一些則下落不明,能上此名單者,似乎沒幾個活的好。
看來哥哥知道自己凶多吉少,為何還要去呢?他一直說外出辦公,到底做得都是什麼事。諸多疑惑令卿卿費盡心神,來不及難過,她又細細將這信看了遍,其中有些人熟悉得很,曾經有個姓沈的官員彈駭過蕭老太爺,結果也名列其中,腦中的迷障似乎正被慢慢拉開,一股寒意直刺心肺,她隱約覺得哥哥的死與蕭家月兌不了干系。
看完這信,卿卿便心神不寧,謎團呼之欲出,可是憑這些蜘絲馬跡怎能輕易解開。她很想知道「行影」是誰,或許能從他身上套到消息,但盲目去找無疑是大海撈針。想著,卿卿將紙卷卷起重新塞回竹管,準備趁夜把它放回原處,若是「行影」能夠看到,應該會來找她的!
當晚,趁夜深人靜之時,卿卿披上黑斗篷小心翼翼地去了玲瓏山,可是浮影閣上了鎖,費了半天都進不去。正當一籌莫展之際,忽見林中竹影輕搖,卿卿手一抖,連忙找個暗處躲藏起來。片刻,果然有人來到浮影閣前,兩三下就把那鎖解開了,他賊頭賊腦地張望一番後才走進去。
此人應該不是蕭府內的,那他半夜三更過來作甚?莫非他就是「行影」?想到此處,卿卿心頭一緊,她按捺不住躡手躡腳往門處靠去,稍稍探頭,一只大手突然襲向她的面門,卿卿根本來不及躲閃,眼前就要被它擊中,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手掌在離她幾毫之遙處定住了。
「咦,這不是卿卿嘛,真巧啊。」
卿卿嚇出一身冷汗,緩神之後她才看清這黑衣人的模樣︰濃眉大眼,相貌白淨,臉上略帶幾分稚氣,可是她從來沒見過他,不過他似乎和她很熟。
「行影?」
卿卿小心翼翼試探。那人卻搖了搖頭。
「不是,是夜行影。」
看他煞有介事地糾正,卿卿不禁汗顏。過了會兒,夜行影把手攤在她面前道︰「你看過墨寫給我的信了吧,趕快把它給我。」
卿卿想了會兒便從袖中拿出竹管,剛欲交到他手上,她又把手縮了回去。
「我有事問你。」
「成,待我看完信。」說著,夜行影伸手去搶,卿卿馬上把竹管藏于身後。
「不行,你先要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你快把信給我,別讓我動粗。」
他一點都不客氣,卿卿無奈只好把竹管給他。夜行影拆開後飛快地掃了眼,接著就把紙卷收好。
「你哥安好,不必掛念。話已帶到,我走了。」
話音剛落,他就要走。卿卿瞪大雙眼,微微一愣,忙不迭地將他拉住。
「我哥怎麼死的,告訴我!」
「半夜三更叫這麼響,不怕被人听見?男男女女拉拉扯扯,成何體統?快放手!」
「不放!你得告訴我,我哥怎麼死的,他這些年幫蕭老爺在做什麼。說清楚了你才能走!」
一個欲逃一個死拉,兩人僵持半日,也不顧這夜寒風疾。
「好了,別拉了,袖子也被你扯掉了。果然嫁了人的婆娘臉皮比男人厚。我不知道你哥是怎麼死的,我只知道他跌下山崖摔爛了。至于你哥在做什麼,看了這麼多年的名字,難道你猜不到嗎?比豬還笨!真不知道他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妹妹。」
卿卿听後臉色慘白,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夜行影連忙撫平皺褶,似乎很心疼這身破衣裳。
「他是在幫蕭家……殺人嗎?」。
「殺人」二字說出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夜行影點了點頭。「那些全是,當然還不包括沒填上去的。」
听到這話卿卿驚詫萬分,她只當哥哥是個正經官兒,怎麼都沒想到他會做這種勾當,這種事打死她,她都不會相信。
夜行影沉默片刻,道︰「念在我和你哥的舊情上,我只能奉勸你能逃就逃,說不準哪天你就和你哥一樣,被人玩膩了就扔。」
「我哥不會做這種事,他是好人!」
卿卿似乎仍未月兌離苦結,腦子轉不過彎。夜行影翻起白眼,不耐煩地嘆了口氣。
「我以前也是好人,如今老友死了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從蕭家血盟出來的人都是如此。我是如此,你哥也是如此。我實在沒能耐救你,若是那死鬼泉下有知,就別來找我麻煩。有些事不方便和你多說,你好自為之。不過有件事你得知道,若今天相見之事被第三個人知道,我就是第一個殺你的人。告辭!」
話音剛落,夜行影轉身離去,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卿卿立在浮影閣前一臉茫然,原來蕭瑞把他們撿回來就是要讓哥哥去做沒天理的事,她竟然還與這種人同床共枕。想到此處,卿卿胃里一陣難受,惡心得彎腰干嘔,心里只覺得對不起哥哥,當初就應該听他勸回絕這事,哪怕逃走也比被人當棋子強。卿卿追悔莫及,哥哥死得不明不白,這蕭瑞待她再好,也補不了他干下的齷齪事。她得讓蕭家還他們一個公道,必須讓蕭瑞還她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