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太陽正要落山，紅光灑滿整個西天。
澄心院正屋的簾攏一掀，徐啟抱著藥箱邁步出來，就看見一身玄衣的成簀默然站在廊下。
徐啟心中輕輕嘆了一口氣，放重了腳步。
成簀半轉過身來，澀然開口問道，「……今天……怎麼樣？」
徐啟有些難過地搖了搖頭，「還是老樣子。」他頓了頓，看向成簀有些憔悴的側臉，又道，「……總會好的。」
徐啟知道這後頭一句話加得有些勉強。屋里那人暈睡了半個多月，從十幾日前他接到丹瓶的消息匆匆趕到南州，再一路跟回上揚，期間不知想了多少法子，屋里那人總是不醒，從脈象中又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哪怕到了最後，成簀想了又想，最終妥協讓他替她隔衣針灸，她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一動不動地睡在那兒。
臉色蒼白，若不是還有心跳，還有呼吸，當真如同死人一般。
他徐啟行醫多年，著實束手無策了，若是再不醒來，只能去信給遠在南梧的師傅，讓他老人家看一看。
要不然，能怎樣呢？
眼前已有一個人為了屋里昏睡的小娘子都瘦了好幾圈。哪怕他再被老頭子罵上幾句「學藝不精」，「實墨無聲空墨響，滿瓶不動半瓶搖」他也認了。
徐啟垂著腦袋半晌，良久成簀才輕輕應了一聲，「嗯。」
听到他的聲音，徐啟更是垮下了肩膀。
成簀凝目庭院欄桿下一簇一簇星星點點的迎春，沉默了一會兒，半晌方問道，「褚景又去了金祭酒府上？褚行呢？也跟著去了？」
徐啟一愣，抬頭瞄了他一眼，方道，「我今個兒一直呆在藥房里，忘了注意褚公子和表少爺的去向。」
成簀怔了怔，旋又道，「是了，不該問你。」
徐啟在一旁恨不得將頭埋到衣服里，他什麼時候見過成簀這麼一副茫然的樣子？
正當徐啟有些無措地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門簾又被掀開，曇香紅腫著眼楮從屋里出來，一手在腰里夾著一只銅盆兒，里頭放著銀茶瓶。
徐啟看了看她手里的東西，忙問道，「怎麼了？」
曇香沒料到兩人就站在門前，頓了頓，方道，「奴婢見姑娘身上出了汗，打算打些水來替她擦洗一番。」
徐啟面色一變，立刻抓住她的胳膊，「什麼時候出了汗？方才我去把脈時有嗎？」。
成簀聞言，這些日子有些微摳的眼楮也是一亮，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曇香扶了扶差點被徐啟拉掉落的銅盆，遲疑了一下，方慢慢回憶道，「奴婢一時沒注意，」她皺了皺眉頭，突然瞪大了眼楮，結結巴巴道，「手！手！……以前……是涼的！」
她揮開徐啟的手臂，轉身就掀簾往屋子里跑。
成簀只覺心隨著曇香的話猛地跳動起來，砰砰地讓他身子也不由跟著有些震顫，他與徐啟對視一眼，也迅速跟著曇香掀簾進了屋。
丹瓶正將炭盆往離床稍遠的地方挪了挪，听到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有些奇怪地回過頭來，就見三人前後急沖沖地闖進暖閣，又一簇擁地圍在床邊。
「怎麼了，這是？」她站起身，也走到徐啟身後。
曇香半跪在床邊，將手伸進被窩，反復模了模秦珂的手，含著淚回頭笑道，「現在果然是暖的！」
丹瓶還沒有搞懂發生了什麼事，茫然地道，「當然是暖的，正是今早上你說姑娘身上冰涼，要多燒一個炭盆，姑娘才暖和了，剛剛你不是說出汗了麼？」
成簀聞言不由抿唇笑了笑，他此時未易容，近日有些憔悴的俊顏被這一閃而逝的笑容點亮，美得驚人。
饒是丹瓶心中有一個影子，也看呆了。
徐啟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氣，忙俯身湊到曇香身邊，道，「讓我看看脈象。」
曇香側身讓開地方。
徐啟就半蹲著將兩根指頭搭在放在被窩外的縴細的玉白手腕上，沉吟了一會兒，臉上的神色便有些古怪。
成簀被他臉上的表情弄得心里忽上忽下，忍不住抬腳輕輕踢了他一下，「到底怎麼樣？」
徐啟被他一踹，手就一抖，剛剛模到的奇異脈象就消失不見了，他輕輕「咦」了一聲，道，「別動！」
成簀見他神色有些凝重，心里忍不住一沉，忍了又忍，還是閉上了嘴，立在一邊，臉色沉沉，嚇得方才還看呆了的丹瓶有些害怕地悄悄往旁邊挪了挪。
丹瓶突然指著床上道，「你們看，姑娘的眼珠在轉！」
成簀心中略寬，便俯去查看。
而閉目臥在帳中的秦珂，此時正做一個不似夢的夢。
「你看得見我？」秦珂飄在半空，流動的霧氣圍繞在身邊，她輕輕伸出手去，在對面的小娘子面前輕輕晃了晃。
對面的人輕輕一笑，也伸出手來，抓住她的手，冰涼的觸感，讓秦珂心頭一震。
「姊姊，我要走了。」秦綠衣雙手握著她的手，微微笑道，「阿爹阿娘來接我了。」
秦珂一怔，將目光從兩人交握的手上移開，小聲問道，「阿爹阿娘？」
她開心的點點頭，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是呀！前段日子，你帶著我一同去看阿爹阿娘，你不記得了嗎？原來阿爹阿娘一直放不下我，他們來接我了。」她送開秦珂的手，張開雙臂，快樂地在她面前轉了轉，歪著腦袋抿唇笑道，「這衣服好看嗎？是阿娘給我做的新衣裳。」
她身上果然穿著一件秦珂從來沒有見過的鵝黃色衣衫，其實說不上有多好看，式樣布料簡單之極，不過頭上扎著雙髻，系著同色的飄帶，襯著她笑顏如花，若團掬嬌憨的半開芍藥。在秦珂的記憶里，她這樣活潑的時候，還是在秦娘子去世之前。
秦珂眨了眨眼，笑道，「好看。」
秦綠衣偏首嫣然一笑，道，「姊姊，我就走啦，多謝你在……那里一直陪著我，我現在都知道的。」
秦珂看著她，「那你為什麼要走呢？是不是因為我……因為我佔了你的身子？」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要走的。」她臉上一紅，道，「我是不是很膽小？我不是故意要丟下阿姐的。」她想了想，有些訕訕地道，「……我還是喜歡和阿爹阿娘在一起。你能幫我陪著阿姐嗎？」。
秦珂抽了抽鼻子，道，「說什麼幫不幫，你將身體讓給了我，我自然要替你照顧阿姐的，你阿姐自然就是我阿姐。」
秦綠衣上前握了握她的手，「你不要這麼想啦，我……總歸在哪里呆不下去的。若不是你，阿姐肯定很傷心。你和我一起這麼久，咱們早就是一樣的了。」她突然回身望了望，笑吟吟地道，「阿爹阿娘喚我啦！」
她放開手，笑著向她擺了擺手，秦珂順著她跑去的方向望去，層層散開的白霧中，隱隱約約顯出兩個親昵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正是秦九郎與秦娘子二人，含笑看著向他們奔跑而去的秦綠衣。
秦珂望著三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流動的白霧中，正自出神間，忽然身子一重，沉甸甸地就往下墜去。
躺在床上的秦珂登時心中一緊，猛地睜開眼就坐起身，孰料額頭「砰」地撞上一物，震得腦子嗡嗡地響。
她疼得直抽氣，欲抬手模模額頭被撞的地方，這才發現有人緊緊地握住自己兩邊的肩膀，她猶有些回不過神，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對著面前那張俊美好看的臉，露出一個笑容。
成簀此時心潮澎湃，心頭涌上一陣狂喜，若不是屋子里還有旁人，他簡直就想不管不顧地長手一撈，將這個還呆呆傻傻的姑娘緊緊摟進懷里。
半個多月，她終于醒了。
就在兩人這邊「深情」對望的時候，旁邊有人看不下去地輕咳了兩聲。
成簀深深地看了一眼還有些迷蒙的秦珂，松開微微顫動的手，看著曇香扶著她在床頭的引枕上靠著，才站到一邊，模了模被她撞到的下巴，低低哂笑一聲。
天色向晚，此時屋內還未點燈，天光已暗，無人看到他耳根隱隱透出的紅暈。
秦珂此時已經清醒，四下一望。就看見床邊圍著一圈人大眼小眼地直盯著自己。她想起方才的失神，禁不住偷偷瞄了立在床尾的成簀一眼，吃力地抬手模了模額頭，蒼白的小臉也染上一抹淡紅色。
丹瓶忙遞過來一杯溫茶，「姑娘，喝口水。」她的聲音里充滿驚喜。
坐在床邊的曇香接過來，捧著湊到秦珂的唇邊，讓她就著自己的手抿了幾口，另一手忍不住偷偷地轉過頭去抹了抹眼角的沁出的淚珠。
徐啟在一邊不小心瞥見，心頭掠過一絲憐惜。
秦珂緩了一口氣，見屋中一盞燈都未點，有些昏暗。不由環顧著屋內景色，發現這里的擺設十分陌生，就定楮看了看，發現這是在暖閣里，一道立地紅木雕花屏風擋在隔門處，暖閣中擺著一張矮榻，幾張搭了褥子的圈椅。
她目光收回來，床帳在昏暗中看不清楚顏色，似是幽幽的青蓮色，床里靠牆擺著一張長案幾，上頭擺著一個瑪瑙鏤雕佛手盆料石梅花盆景，一個凍青釉雙耳瓶並幾本書。
「……這是在哪？」她出聲問道。
她昏睡了多日，這幾個字就費了不少力氣，出了靠在她身邊的曇香，其余人皆沒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