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慕對青羅笑了笑道,「好在你管著家,也漸漸模索到了一些事情,自然能夠清除干淨的。雲雖然是有一半都在王府之外行事,卻仍舊和王府里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往日她一手遮天,自然無從查起,等她這棵大樹倒了,利盡則散,誰又能替她瞞得住這樣的秘密,誰又敢為了一個已經大勢已去的人去擔待這樣的秘密呢?就算有忠心之人,也自然有人要畏懼罪責,把這個秘密泄露出來自保的。縱然沒有這樣的人,咱們慢慢模索了去,自然有水落石出的日子。」
懷慕眯起眼楮瞧著遠處河水的暗影,輕聲笑道,「縱然這些年他們組織了多少力量,只要我們能把他們的根系連根拔起,那些依附在大樹上的螻蟻,也就只有四散而逃的份了。所以為今之計,最要緊的就是趁這一次機會,把一切阻擋我們的,統統都拔去。」
青羅點點頭,又蹙眉道,「也不知∼道二妹妹他們在蓉城里,如今境遇如何。」
懷慕安慰道,「你不必憂心,從蓉城傳來的信看,還不至于就成了魚死網破的局面。或者是顧慮著殺父弒君的罪名,或者是因為忌憚著父王和太妃手里的別的力量,更或者是想要一個名正言順的名位,如今他是要軟禁脅迫來達成他的目的,暫時並沒有即刻一網打盡的意思。」
「既然有了這樣的顧慮,有些事情也就不能放開了手腳。二妹妹一介女流,雖然安氏也知道她是咱們這一邊的人,然而此時此刻,安氏和大哥要思慮的事情太多,她或者說三妹妹,也終究不是大哥矚目之人,一時之間也不會有什麼差池的。何況她既然能送出信來,自然有自保的余力。她能如此,倒是省了我許多氣力。」
懷慕冷笑道,「大哥和高鴻都是一樣的人,在生死攸關的時候不能當機立斷,不過是害怕流言如沸,坐不穩這個位置罷了。為虛名所累的人,終究成不得什麼大事。所謂流言殺人,就是如此了。其實他既然敢做這件事情,就要知道,他已經再也沒有回頭的路可走了,不論成與不成,這千秋的罵名,他也都已經落定了。他唯一能夠為之做的事情,就是掌握了至高無上的權力,讓所有的人都不敢開口罷了。如今這些粉飾之舉,只會斷送了他的一切罷了。」
柳容致忽然道,「其實安氏該是狠得下心的人,或者如今狠不下心的,只是懷思罷了。」
懷慕沉默了半晌,才道,「其實我和大哥,若不是因為我們從出生就已經注定了仇敵,因為我們有著不同的母族,或者也不會就成了今日這樣。」
柳容致道,「就算你們父母親族之間沒有這樣錯綜復雜的恩怨,你們生于王族,長大成人之後,又怎麼可能有真正的兄弟之情呢?天家無父子兄弟,你們是藩王,自然也是一樣的。我知道你心里還惦記著兒時的事,可你也要知道,他在松城的時候,就想要你死,又何嘗把你當做自己的兄弟骨肉?他既然做了那樣的事情,就是已經舍棄了你這個兄弟。若是你此時心軟,便是婦人之仁,只會留有無窮的後患。」
懷慕笑了一笑,「我明白。從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明白,盡管我們身上流著一半相同的血,卻注定是不能共存的敵人。只是,」懷慕頓了一頓道,「我雖然出生在王族,卻從沒有想過要抓住什麼權勢。舅父,我一生所想的,不過是自由自在地穿行在山水之間罷了。就像是年輕時候的舅父一樣,折花踏柳,隨心所欲。至于王位尊榮,勾心斗角,其實本來也都不是我的所願。」
「我走到這一步,不過是被命運推到了這里,再也身不由己罷了。為了死去的人,為了我在意的那些人,我才不得不做今日之事。而在這之後,還要為了我在這個位置上不得不承擔的責任,為了將命運依附在我身上的臣民,我這樣簡單的夢想,只怕是再也不會實現了。」
柳容致凝視著眼前的懷慕,眼光中一瞬間略過一絲奇異的神色,卻又忽然地笑了起來,「慕兒,你終究還是沒有長大啊。」
懷慕倏然抬頭望著柳容致,卻見柳容致不再往下說,只是帶著一絲說不分明的,似乎是憐憫和懂得的神情。懷慕並不知道柳容致為什麼要這樣看著自己,說這樣的話,然而那眼光里的憐憫和懂得,卻叫他心里沒來由地就沉重了起來,一瞬間就被那樣的眼光刺痛了心。他難道還沒有長大麼?他早在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蒼老如遲暮了。
一艘墨黑色的船,悄無聲息地在沙河上向前漂去,大漠上的河流,沒有西南的飄渺霧氣,在月光下如一條銀亮的光帶。而這一艘黑色的船,就像是一柄墨黑的匕首,靜靜地劃破了這一條絲綢,筆直地向被夜色遮蔽了的不可知的未來延伸過去。
忽然,前方濃重的夜色里出現了白色的一點,漸漸擴大,慢慢看出是一個白衣的少年,微笑著立在河水之濱。那少年卷起了衣袍,赤足立在水邊,河水的波浪緩緩漫過他的腳踝,又慢慢的褪了下去,而那少年只是微笑而立,像是在看水心的月輪,一切的變數在他眼前似乎都比不上踏月獨立的自在。看著夜船靜靜駛過來,那少年只不驚不慌地看了一眼,點足一躍,便赤足踏在了甲板上。
看著自己在甲板上留下的水漬,那少年帶著些歉疚的樣子笑了笑,轉而又肅了肅神情,對懷慕和青羅躬身一禮。懷慕見他瞧了船頭站著的柳容致一眼,笑道,「文,這是我再敦煌尋到的名醫,請他回去給二郡主瞧一瞧病。這位先生脾氣有些古怪,不願叫生人見著容貌,你不要見怪。」
那白衣的少年,便是與懷慕約在此處上船的方文,雖然覺得那人的打扮古怪,周身的氣勢也不似尋常大夫,卻也並沒有說什麼。柳容致打量了文一眼,也不說什麼話,便轉身進了內艙。
文見那個古怪的人進了內艙,這才對懷慕道,「世子,前幾日你交待我來這邊做的事情,都已經辦妥了。」文正欲細說,卻見懷慕擺擺手道,「往後敦煌的事情,你就不必管了。我已經把敦煌諸事交給了你三哥,還有你大哥二哥,都留在這里,你不必再操心了。但是如今蓉城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情,我想著叫你一起和我回去一次,也算是給我做個幫手。」說著懷慕就從懷中取出一張絹帛,遞給了文。
文接過絹帛細細讀了,便是一驚道,「竟有這樣的事?往日也曾听聞大公子有奪嫡之心,卻沒有想到,竟然連忠孝也盡數忘了,做出這樣天理難容的事情來。」
文一面說,一面仔細打量懷慕神情,見懷慕面色凝重,連一邊的青羅也頗有些郁郁之色,再細看手中的絹帛,幾行血書顯然是匆忙中寫成的,倒也也不似作假。
文思忖一時,便略有些不安道,「這樣要緊的事情,世子很該叫我幾個哥哥,或者董潤兄去效力的,我年輕識淺,只怕擔不起這樣的重任呢。如今正是緊要關頭,若是我幫不上什麼,反而給世子添了許多麻煩,可就是百死莫贖其罪了。」
懷慕點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覺得自己年紀尚輕,不足以擔當重任。雖說你年紀尚輕,然而以你方家人的智慧果決,又有什麼事情是不能成的呢?不說別人,就是你的幾個哥哥,在你這樣的歲數,哪一個不是獨當一面的豪杰?只是你是家中幼子,老太太難免多疼著你些,雖說凡事也是叫你一樣歷練,只怕也多了些回護之心,倒比不得你幾個哥哥,真正是軍旅中拼殺出來的了。」
「我原也怕你年紀還小,關鍵時候,難免會失了浮躁,倒是仲平對我說起,你前些日子和他一起揮師北上,一路沙場殺敵,絲毫沒有貴族公子的驕矜,處事謹守法度有條不紊,卻又能獨當一面時時出奇制勝,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