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慕伸手拍了拍文肩膀,神情溫和卻鄭重,「如此看來,往日到底是大家都小覷了你。我素日就曾听你祖父說起,你是方家的千里駒,雛鳳清于老鳳聲,前途未可限量也。既然彼時遠上敦煌,你能做到不驕不躁力挽狂瀾,如今又怎麼推諉起來?」
「當日若不是你和仲平與我們配合無間,我也未必就能輕易取下敦煌,成就如今的局勢。其實我把你從你幾個哥哥身邊帶出來,原本也擔著干系,你若是有什麼不好,我也難向你方家孩子認交代。你若是信我,你只管跟著我去,莫要有什麼顧慮,我既然叫你跟著我,也就信你能夠擔得起這件大事,也自然有自信護你周全。」
文崎听了懷慕的話,心里便是一熱,單膝點地鄭重道,「既然世子信得過我,我必然不服世子所托。」
懷慕低頭瞧著這個朗朗少年,眼中俱是少年人的狂熱和堅定,心里定了定,伸手扶起文,面上帶了幾分松快笑意,指著青羅道,「說起來,你和世子妃倒是同齡之人,只比世子妃略小些日子罷了。如今這一路過去,你們想必還有許多話可說呢。」
文忙道,「我哪里敢和世子妃比呢,西疆人人皆知,世子妃是難得一見的女中豪杰。」
卻見懷慕嘆了口氣道,「眾人說什麼女中豪杰,終究也只是個十幾歲的姑娘家罷了。」又對文笑道,「我听仲平說起,你和他倒是一路的性子。仲平往日里也不叫她世子妃呢,你若是高興,只叫一聲嫂嫂就是了。」
文忙說不敢,青羅心里卻明白懷慕的意思,不慌不忙笑道,「前些日子常和你三哥在一處,倒是時常听他說起你這位兄弟,听著你比之文峻文峰兩位將軍,倒和他更親近些。」
文听青羅說起文崎,也笑道,「三哥和我年歲相近些,我又常往二叔駐守的穎城去,自然就相熟了許多。三哥性子雖然冷些,對我倒是極好的。說起來,我這些年所學的弓馬騎射,倒有一多半是三哥教我的。只是三哥不像董潤哥哥那樣,時常喜愛與人說笑就是了。不知道的,只以為不易親近罷了。」
青羅笑道,「原本就是嫡親兄弟,自然最親近不過的了。連你三哥文崎那樣冷峻性子,我也喊一聲兒三哥呢,你就跟著他叫我一聲嫂嫂又能如何?」
方文本就是少年人心性,見懷慕對自己如此信賴,青羅也如此親和不拘,心里更多了些親近心意,也不再推辭,便笑著叫了一聲嫂嫂。懷慕笑了笑,又低聲囑咐了幾句正經要事,文肅了神色仔細听了,便點頭退了下去,只留懷慕和青羅兩人立在船頭。
見文下去,青羅笑道,「龍生九子,各個不同,文崎哥哥那樣的冷清性子,這位文小爺,倒是像董潤大人的嫡親弟弟。原本是不一樣的人,卻又能做一雙親密無間的兄弟,也算是有緣了。」
懷慕點頭,又道,「文雖然年輕,卻也算是方家這一代上的翹楚了,若是假以時日,或者連文崎都未必比得上他。只是文終究是幼子,又是長房嫡出,性子也討喜,所以方家上上下下最是疼寵,連姑母所出的文崎也比不上。既然是在眾人的呵護下長成,在這暗處的心思上頭,就有些稚女敕了。文和你原本也是差不多的年紀,若不是在戰場上看,只從平日里為人處世上頭論去,倒是比你瞧著小了許多的樣子。」
青羅搖頭笑道,「你當我往日也是如此?不過是遇上了不得已的事情,不得不改變罷了。有些人,活到八十也是稚子,有些人,不過幾歲就已經閱盡滄桑。這些日子,你我瞧見的這樣的人又豈在少數?你我也不過是其中一二罷了。」
懷慕默然一時,才點頭道,「你說的很是。我瞧著文看著我的眼神,心里倒是有些不忍,他如此信我,卻不知道我對他,卻多存了些防範利用的意思。我原本只當這是權術,然而看著他是一片赤子之心,我倒有些不忍了。」
青羅道,「你雖然對他防範,卻也並不會害他,不過是忌憚著他背後的方家罷了。若是彼此日後能相安無事,今日之事,也就不會重演了。往後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會怨怪與你的。」
懷慕點頭,正欲說話,卻听背後的河水彼端,傳來了一陣歌聲,飄渺空茫,沿著水波蔓延過來似有若無的。這是許多人一起吟唱的歌謠,遠遠地听著只覺得模糊,句意卻字字分明傳入了耳中。
敦煌人的口音似乎帶著微弱的卷音,曲調和中原端正的宮商角徵不同,忽高忽低,時強時弱,卻帶著幾分憂傷的調子,像是捉模不定的一陣風。
天圜地方,草野茫茫。黃沙漠漠,浩浩敦煌。
永夜無疆,月下河涼。執子之手,與君結裳。
天戴其蒼,地履其黃。雲霧靡靡,塵沙揚揚。
同游鴛鴦,比翼鳳凰。人間天上,共棲共翔。
天長不老,地久未荒。縱有千古,橫有八荒。
皓皓魂魄,皎皎靈光。死生與共,同夜同光。
青羅側耳細听,似乎出了神。這定然是高縴雨和任連雲的婚禮了,原來敦煌古禮里頭,還有這樣的一支歌。青羅想象著,在月華浸滿的河水里,沐浴焚香,滌盡前塵,從此便是生死與共,同夜同光了。
只是想著那個用劍兩次橫在自己頸項上,視生死如無物的任連雲,和那個嬌嬌怯怯眉眼溫柔的高縴雨,這樣的兩個人,卻怎麼也想象不出是命中注定的夫妻。任連雲、高縴雨和瀾姬之間的事情,多多少少也能瞧得出幾分,如此孽緣,也不知將來會如何了。
青羅嘆了一口氣,昔日的自己,在听童嬤嬤唱的撒帳歌的時候,心境也是如此復雜。所有人在婚姻里期許的東西都有太多,卻又有幾人,真的能夠做得到呢?或者是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卻仍舊要用這樣的期許,來麻痹自己原本清醒不過的內心罷了。
不同于大漠上的月色朗朗,谷雨後的蓉城,正逢上煙雨蒙蒙的時節,而蓉城外的重華山,更是籠在迷蒙的一片翠意里。三月十七的夜,前半夜的雨漸漸歇了,倒捧出極好的一輪月來。只是被雨霧侵潤了多日的重華山,即使在這一個雲銷雨霽的夜里頭,卻仍舊有綿綿的山嵐,如玉帶一般纏繞在山巒之中,時濃時淡。初生的月光照在這一帶山嵐之上,似乎閃爍著微微的暈光。
只是身處在山嵐深處的人,卻只能看見被雲嵐籠罩的新翠,和偶然滴落,折出一線光亮的雨滴。重華山就是如此,連四季似乎都不甚分明,永遠浸潤在這樣的空翠之中,似晴似雨,如煙如霧。
風物動人的重華山像是一軸極好的水墨丹青,帶著恰到好處的淡淡顏色,一重一重地暈染開去。那淡淡的顏色一一點一點地疊在了一處,漸漸漸成了深不可測的神秘。叫人移不開眼楮,卻又忘卻了自己。而處在山嵐深處的重華寺,便是這神秘氣氛最為濃重的地方,被雲遮霧繞地看不清楚,卻又在某一瞬間,忽然散去了所有遮蔽,在明淨的月光下,在人間的最高處,冷冷的俯視著世間萬物。
重華寺後頭的禪房里頭,月色似乎尤其清亮動人。一塵不染的院落里頭,還積著連日留下的雨跡,映照出天心的一輪明月。雖說已經是十七八,早已不是滿月,在水光離合之間,倒也有些圓滿的意思了。
懷蓉立在水邊,望著水中離合的月光雲影,靜靜出著神。
忽然背後有人笑道,「二妹妹怎麼這麼有興致,一個人在此處?這會子夜半無人,風光卻正好,二妹妹莫不是有了要等的人?」
懷蓉心里略微一驚,轉過身來神色確實平靜如水的,還帶著淡淡的一絲笑意,「大嫂子不也是有這樣的閑情,夜半三更地出來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