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葛月逍,懷蓉神色一向就是如此淡淡,葛氏也不以為意,慢慢走上前來幾步,順著懷蓉的目光瞧了過去,「不過就是小小一灘水漬罷了,妹妹倒是瞧得出神。我與妹妹不同,原本是沒有福氣來瞧著重華寺里的別樣景致的,所有漏夜出來並沒有什麼奇怪,倒是妹妹,原本就是常住在這里,怎麼也有了這樣的興致?」
葛氏隨手摘下邊上的一片柳葉丟進去道,「不過是半夜里落下的雨水,等明日放晴了,也就消逝不見,何必要流連呢?」
懷蓉卻伸手去搖了搖柳枝,雪一樣的柳絮飄墜下來,紛紛揚揚落進水心,驚散了一池的月光。
懷蓉淡淡道,「生死之事,原本也就是隨緣罷了。只是總有那麼幾樣,是不能隨著天地初生就定下來的那樣流程的。譬如這一片柳葉,這幾點柳絮,原本可以好好地在這枝頭留到四月甚至是五月里的,縱然最後仍然不得不墜落,卻只是因為天意原本如此,容不得違拗。然而卻又總有別的人力來擾他,比如你我,無緣無故地,為了自己的一時喜好或者是不快,就強自摧折了別人的姓名。或者你我看來,不過是尋常的摘葉折花,卻不知道,這原本也是違拗了天意的。」
葛氏聞言,笑意卻更深了些,仔細端詳了自己長長的指甲,忽然伸手將一整枝柳條都折了下來,一片一片地撕扯下上頭濃翠正好的葉子來,「二妹妹跟著太妃吃齋念佛這麼些年,也成了菩薩心腸,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起來。其實這世上的萬事萬物,原本就是強者服從于弱者,這就是天理天意,我等不過是替上天,去執行這適者生存的法則罷了。」
「所謂吃齋念佛的人,又哪里能真的普度眾生呢?說的冠冕堂皇,其實不過是畫地為牢的愚人愚己,又能救得了誰?要想真正救自己救別人,一味的純善,不過是害了自己,到了那個時候,誰又會來救你呢?你放過的那些人,也未必會感激你的慈悲,反而會反過來咬你一口。到了那個時候,你才會知道,這慈悲不過是別人的笑柄而已。」
懷蓉點頭道,「大嫂子說的很是。只是有時候,終究難免傷及無辜了。」
葛氏卻又笑起來,「二妹妹以為,誰是無辜?」
懷蓉垂目道,「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哪里有什麼特指的呢?」
葛氏笑道,「可見二妹妹把我當做外人了。其實我心里的話,並不曾瞞著妹妹的,妹妹這樣冰雪聰明的人,又何嘗會不明白我的心思呢?如今這個時候,誰心里不是明鏡兒似的的。如此遮遮掩掩,倒是沒有意思了,不像是一家人的樣子。妹妹若是有什麼要和嫂嫂說的,也不妨都照直了說。」
葛氏眼神一閃道,「我雖然容顏家世,為人舉止,處處都不如你二嫂嫂,妹妹也不要太偏了心。」
懷蓉凝視著葛氏,神情卻淡然,「嫂嫂雖然這樣說,我卻實在沒有什麼話,這會子好和嫂嫂說的。說是一家子,誰家里,又會有咱們此時此刻的情形呢?」
懷蓉忽然伸手往外頭一指道,「嫂嫂你听,這夜里這樣安靜,嫂嫂可曾听見腳步聲?若是我此時此刻出去,不知道又會成怎樣?既然是此情此景,嫂嫂和我說著骨肉親情的話,這才是叫人笑話的呢。」
懷蓉忽然俯去撿起一枚石子,起身伸手就丟出垣牆去,只听得叮的一聲響,一生低喝響起,像是刀鋒一樣冷厲,「是誰?」
懷蓉瞧見葛氏臉上一瞬間有些難堪的神色,卻忽然清清冷冷地笑起來,揚聲道,「外頭的將軍們不必驚慌,我沒有要逃出去的意思,將軍們若是不放心,只管在外頭看守著就是。只是將軍們也不必草木皆兵,為著一枚區區石子,就如此驚慌起來。你們大女乃女乃這會子也在我這里說話兒呢,可別慌里慌張的,給你們大女乃女乃丟臉。」
葛氏神色略陰沉了幾分,也揚聲道,「二小姐這里,你們也敢造次,還不快快退下。」外頭遠遠傳來一聲應承,听得見方才說話的人似乎退的遠了。
懷蓉心里明白,這不過是表面功夫罷了,卻也並不拆穿,只微笑道,「如今人都已經去了,嫂嫂還有什麼話要和我說沒有?」
被方才懷蓉的話一激,葛氏也不知還能說什麼好,原本也不過是心里有些疑慮,這才過來瞧一瞧。此時見懷蓉這里,似乎也沒有什麼異常的樣子,也就點頭道,「我來也不過是瞧瞧景致,順便來瞧瞧,妹妹晚上做什麼歇的可好,如今見妹妹一切無恙,我也就放心了。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打擾妹妹,妹妹也莫要為誰風露立中宵,早些回去歇著罷。」
葛月逍往外走了幾步,卻又忽然回頭低聲道,「二妹妹放心,不論如何,妹妹和妹妹的母親,我都會盡量護持周全。」
懷蓉不妨葛氏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一怔之下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葛氏卻笑起來道,「其實妹妹的心思,我也不是不明白,妹妹心里真正惦記著的,不過就是鄭姨娘一個人罷了。往日青羅能許諾給妹妹的,我也一樣能夠許諾給妹妹。妹妹與蘇青羅也沒有什麼真正恩情,與我也並沒有什麼仇怨,說起來,我也並不願意與妹妹為敵。既然是這樣,妹妹不如站到我們這一邊來,倒免得彼此沒有相對的余地了。」
懷蓉凝視著葛月逍,慢慢道,「我和二嫂嫂自然是沒有什麼深交,和大嫂嫂這些年卻也並沒有什麼交往,怎麼大嫂嫂要如此相待呢?」
葛氏怔了怔,想了想才笑道,「為什麼呢?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者是覺得,妹妹和我其實也是一樣的人,不過是想要好好活著,給自己佔據一席之地罷了。既然是這樣,何必要做敵人呢?」
懷蓉望著葛氏的眼楮,似乎是在尋思話里的可信度,半晌卻也不說話。葛月逍卻也並沒有等著懷蓉回話,便回身走了。
葛月逍輕輕掩上了門,懷蓉又獨自一人立在院中,月色仍舊澄明如水。柳葉留下的漣漪已經褪去了,水面平靜如一面鏡子。上半夜雨的潤澤還在,又被月光照亮了。懷蓉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平靜的一方雨水中映出來,倒真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了。
懷蓉忽然有些記不起,自己為什麼會漏夜在這里,或者是太久沒有經歷過重華山的月夜,而這樣的夜,對于現在的自己來說,實在太過安靜。這原本再習慣不過的靜謐如水,經過了半年金玉錦繡里的熱鬧,倒叫自己不知道如何自處了。
懷蓉忽然道,「好了,她已經走了,你也可以出來了。」
角落里的薔薇叢里走出來一個人,灰白的衣服上頭沾了幾片零落的花葉,卻並不覺得有什麼狼狽的樣子。來人也並不在意自己身上沾染的東西,撥開眼前遮擋著的帶刺的枝葉,伸手給懷蓉遞過一卷東西,點頭就要走。
懷蓉順手接過遞來的一卷絹帛,展開瞧了一眼,抬眼卻見他轉身要走。眼見那人影已經有一半又沒入薔薇枝葉的時候,懷蓉忽然低聲道,「你等一等。」頓了頓才道,「我還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來人似乎是沒有想到懷蓉會叫住自己,腳步頓了一頓,轉過身來,卻並沒有走出薔薇枝葉的陰影,半張臉就隱匿在里頭,一雙眼楮就靜靜望著懷蓉,卻不發一言。懷蓉看見那樣的眼神,心里就是一痛,不自主地就低下頭去,半晌才道,「慧恆師傅,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請慧恆師傅務必幫我一回。」
來的人正是慧恆,見懷蓉這樣說,便道,「如今正是郡主危難之時,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小僧有什麼能幫上郡主的,自然會竭盡全力。」
懷蓉點點頭,將絹帛又遞還給慧恆道,「你瞧瞧,二哥哥已經寄了回信過來,他們已經從敦煌出來,不日就能抵達蓉城了。等二哥哥和二嫂嫂回來,那些卑鄙小人的行徑,也就自然土崩瓦解了。」
懷蓉又對慧恆施了一禮道,「還要寫過慧恆師傅的恩義,若不是慧恆師傅在危難之中,及時向我們上官家伸出援手,冒死替我將血書送往敦煌,如今這王府的情勢,只怕還要再壞上幾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