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余聞言一僵,他分明瞧見了懷蓉眼里對自己的恨意,一閃而過,卻又不容錯視。懷蓉卻不等董余答話,便率先往後走,走到那薔薇花跟前,也不顧睫上的刺,伸手撥開密秘的枝葉,微微一側身,就消失在了薔薇藤蔓背後。董余倒是一驚,此次他奉了青羅之命前來,知道這一次行程是半明半暗的。雖然王爺和太妃都知情,卻也到底要避人耳目。所以他原本打算好了要帶著懷蓉越牆而出,卻不曾想到,這里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密道。
其實就是懷蓉自己,也不曾想到這樣一條道路竟然還是通的。原本的禪院垣牆年久才有了破陋,里頭是薔薇花,外頭又是一叢竹並偌大一株梨花遮蔽住了,這才不曾叫人發覺。既然自己放火燒了之後重修,本該是沒有才是。方才自己也不過是情不自禁,想再走一走那一條自己無數次月夜走過的道路,走一走會通往那個人身邊的道路,這∼才鬼使神差地再次撥開那一架薔薇。不曾想,那一處破口竟然還存在著。此時薔薇自然不曾開,竹林卻已吐出蒼翠之色,那一株梨樹更是花開紛繁,如雲如雪。
懷蓉從背後的竹叢中繞出,這才發現,原來這一段的垣牆並不曾推倒重修,仍舊是原來的紋路。想必是佛家節儉,當日縱火之後,屋宇焦黑,垣牆卻並不曾燒毀,所以凡是不曾傾圮的都盡數留存。這一段原本火勢不盛,又被花木遮掩,自然就被遺忘了。此時正是梨花盛開,竹叢青翠,隔了花木望去,牆上也只隱約可見微微的煙火痕跡,若不是有心人去尋,當日紛亂戰火,幾乎了無痕跡。
懷蓉嘆了口氣,這該是自己最後一次,走過這條路了。多少個月色迷離的夜,從薔薇花落下的搖曳影子里,自己從這里通往自由。那些遠在天際的松風與琴聲,就因為這樣的一條路,變成了自己觸手可及的現實。而這樣的現實,到底還是一場夢而已。自己終于到了夢醒的時候,從這條舊路,這一頭到那一頭,也算是一個完結。等走到了盡頭,那一叢修竹郁郁青青,籠住外頭滲過來的光,也蒙上了輕柔的綠色。
董余緊隨其後走到了懷蓉身邊,低聲道,「郡主不知道道路,還是跟著微臣走罷。」懷蓉望了董余一眼,神情平靜,眼中原本微弱的恨意卻忽然重了幾分。隨著董余慢慢往後山深處走,林間仍舊有風,從松林之巔流過,變幻出喑啞中又帶著空靈的聲響。一個冬天才剛過去,地上落了許多松針竹葉,厚重的一層,連青石的台階也都被覆蓋住了,落足之處有沙沙的響動。
董余听見自己和懷蓉的腳步聲,天地之大,只有自己和她兩個人似的。這世界是這樣安靜,身後的人又是這樣沉靜,叫他忍不住就想回頭去看,那個原本跟隨著自己的人,是不是已經隨風而逝,再也不見。然而他又不敢,唯恐他回過頭去,才發現者只是自己的幻覺,他從不曾和懷蓉相識,也並不是蓉城滾滾紅塵中的一顆,他只是誤入了一個清淨世界,卻驚覺自己孑然一身。
二人漸漸離了修築的台階,往山林更深處走去。原本是晴天,到了此時,山間的霧氣卻多了起來。一年四季,這一座蒼翠山林永遠氤氳著這樣的潤澤氣息。腳下是濕軟的青苔,那樣柔和,就連腳步聲也听不見了。兩邊的松樹愈發的茂密高大,天光被松樹一遮,更是微弱閃爍。身邊不知何時涌起霧氣,連前方幾步的人,也都看不清了。雲上流嵐,乃是重華山著名一景。山下望去,如仙人玉帶,縹緲幽雅,而在雲間行走,幽雅之中,卻多出了幾分惘然來。
而慧恆的墳冢,就在這樣一片松林深處。沒有墓碑,沒有供奉,幾乎沒有痕跡。覆蓋其上的卻不是隨處可見的苔,卻是一種植物,有細長的葉。幽暗的綠色光線落在墳上,隨著風搖松林,松枝落下的影子微微晃動著,倒像是在月下水中搖曳的藻荇。忽然有一只杜鵑落在上頭,也不怕人,歪著頭瞧著來此的兩個人,一雙眼楮里倒像是有什麼話要說似的,懷蓉情不自禁伸手想要去觸踫,那杜鵑卻忽然振翅飛走了。不過一瞬間,就又消失在了盈盈翠色深處。只是在雲上,還傳來了杜鵑哀啼,聲聲俱是泣血。
而懷蓉就在這一瞬間,跪倒在地放聲痛哭。她這一生,從來不曾這樣哭過。不管是年少離別母親的時候,還是身陷險境的時候,就連青羅帶回慧恆的半幅衣袖的時候,她也不曾這樣哭過。那時候那衣袖上血染的十六個字,在她心里埋下了痛的種子,而這痛苦直到此刻才洶涌而出,如山呼海嘯,再也阻攔不住。生離死別,參商永離,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這一生維持的平靜和淡然,自己唯一能夠拿來衛護自己的武器,也抵不過這一瞬間撕心裂肺的痛苦。
菩提非樹,相思本空。寧墮地獄,不落凡塵。她終于知道了這十六個字的分量,那衣袖就在自己懷里,那血字好像在心口燃燒了起來,讓自己整個人都從里到外地燒成了灰燼。她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唯獨不曾想過這一種。她從不曾想過,自己視若生命的那個人會因為自己而放棄了生命,只因自己在他純淨無暇的人生中,留下了污點。他本不是紅塵中人,自己卻偏生要將他帶入這紅塵中去,而他給自己的回答就是如此。他用死亡,給了自己最為徹底地拒絕。
那時候,她以為這只是拒絕。她原本只是灰心,既然他不願入這凡塵,視這紅塵如地獄烈火,自己也不會再多挽留。而到了今日懷蓉才知,這拒絕里的分量,是死亡。早在自己決心放棄之前,他就毅然決然地赴死,讓一切都塵埃落定。自己放棄也好,痴纏也罷,都不再重要。因為這樣一段縹緲的緣分,他已經用生命的結束,徹底地斬斷了。而自己也終于知道了這樣一個拒絕,是永久的生死別離。
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這一瞬間的痛,連她自己也感到陌生,好像痛哭的這個女子不是自己,好像是那一只停了一剎那的杜鵑,一聲一聲地嘔出血淚。懷蓉只覺得自己好似從軀殼里升騰出了靈魂,在這幽暗的綠色光影里,冷冷俯視著這個伏地痛哭的女子,那悲傷好像是另一個自己的,明明深入骨髓,卻又帶著恍惚。就好像,這一瞬間這個痛哭的女子已經死去了,而那個還活著的自己,只是徘徊旁觀的魂靈。
懷蓉心里明白,那個曾經真正活過的,徘徊明月夜,琴訴松風聲的自己,已經隨著這一個人,葬入了黃土,消失在了這一片幽綠的山林之間,再也不會回來。就像那一只在墳前停駐的杜鵑,哭盡了血淚,就振翅而去了。她哭的是死去的那一個人,何嘗不是死去的那一個自己?菩提非樹,相思本空。寧墮地獄,不落凡塵。就是這樣的十六個字,葬送了黃土里的慧恆,也葬送了黃土外的自己。
懷蓉忽然想起了慧恆墳前的那花是什麼,那是開在黃泉之路上的彼岸之花,縱然花開時候紅艷如火,卻開在中元時節,隱喻著死亡。縱然有緣同根而生,然而花葉永不相見,最是無情。如今還是芳草萋萋,等到了花開遍地的七月,自己已身在異鄉,再不回還。大漠孤煙直,千里風沙苦,也再不會看見這長在陰濕山林中的花朵了。或者這也是慧恆的意思,寧墮地獄,不落凡塵。已身在彼岸的亡靈,用這黃泉路上死亡的花朵對自己告別,告訴自己,生死長離,永不相見。
然而就算生死長離,永不相見,自己又如何真的能忘記?就連這滿地終將會紅艷一片的花朵,也提醒著自己,自己的身體里,還流淌著那個人的鮮血。那是在冰天雪地里盛放的生的花朵,與彼岸之花同樣鮮紅,卻終是寒暑相違,生死相背。那個時候,那個人用他自己的鮮血澆灌出的鮮紅,將自己從死亡的彼岸拯救回來,重新回到他的世界里。如今,卻自己先赴了黃泉。即使自己流盡了一生的眼淚和一身的鮮血去澆灌,他也不會再回來。能夠陪伴他的,只是這彼岸的火紅花朵。
懷蓉回到禪院的時候,一陣風過,山牆外的一株梨花紛紛落下,落在發上,卻又悄悄飛遠,沒入塵泥。懷蓉側轉頭,瞧見自己肩上留存的一片,映在輕柔的桃花粉里,那素白幾乎瞧不出了。懷蓉輕輕將那最後一朵拈在指尖,古徑侵寒,啼鵑唱曉。因風吹過梨花縞。這樣的一個春日清晨,瞧在別人眼里是桃花灼灼的熱鬧,對自己而言,卻更是梨花縞素,因風垂淚。然而不管是什麼,卻都已經過去。就好像是這桃紅梨白,過了這個春天,也都是要過去的。
懷蓉抬起頭,眼前仍舊是和煦春陽,方才山林深處的煙雨雲嵐,就如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懷蓉觸了觸自己的半濕衣袖,究竟是如何,也只有自己知道罷了。這一場傳言中關于姻緣的佔卜,是晴是雨,是吉是凶,誰又能真正說得清楚呢?世人都瞧見這溫暖日光,卻並不知道,松風最深處,煙雨早濕衣。
那一座墳墓無碑無字,自己也既無薄酒祭奠,又無紙灰余火,只有以芳草萋萋與杜鵑血痕,用自己的眼淚來祭他罷了。年年此日淚丘山,人間煙雨知多少。然而她並不願年年今日垂淚,這樣的哀哭,這一生,只有這一次也就罷了。她只有這麼一日,能夠這樣放縱自己為那一個人這樣痛哭流淚,將那個人和自己的一段人生,徹底埋葬。
墳前才自理春芊,回眸畢竟雲峰杳。從此以後,這一個埋在黃土中的人,與自己隔了重華山的雲嵐煙雨,濃翠層林,還會隔過大漠空寂,山水杳然。這一座記憶中的山林,和明月松崗下得琴聲吟唱,也都終于消失在這濃的散不開的雲嵐深處。春芊理罷,雲峰杳渺,身後既然空無一物,無可挽留,自然也就不必再回眸強顧。
(第七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