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董潤出了園子,直接便去了永慕堂。外頭小廝瞧見他,忙上前打千兒道,「董二爺可來了,我們二爺在卷綠齋,等了您好一會子呢。您家大爺也在呢。」董潤忙忙地往前走,進了門,對上頭坐著的懷慕躬了一躬,便笑道,「大哥也來了?主雅客來勤,大哥可是來討雲和兄的好茶來的?」說著便自尋了椅子去坐。董余正坐著喝茶,此時略蹙了眉,將那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擱,道,「你如今也太沒個規矩。世子在那里,你就這樣草草一禮就算完了?這稱呼上我說了多少次,你竟還是如此,太不成個樣子。」董潤還未答話,懷慕倒是笑了,「伯平,你也別為這個說他。仲平的性子你最知道,一貫是如此的,也是改不過來。而且你們兄弟于我何異于手足?這樣叫也是自然不過。你我如今也沒奈何總規行矩步,倒是仲平還是真性情,他如今這樣也出了名,你也別管著他了。」
董潤聞言倒是一笑,「大哥可听見了?而且今日我可巧還听見人說,是真名士自風流,我自然不願如你們這般,真真是累。」董余問道,「這可就奇了,你是個混世魔王也就罷了,誰還如你這般沒個規矩?」董潤笑道,「說出來你更要奇了,便是雲和兄新娶的嫂嫂。只是她也不是說我。」說著便將方才在渡芳草渡的故事細細說了。又道,「先前你總擔憂雲和兄娶進一個驕矜的世家女子,依我看,這新嫂嫂胸懷闊朗,是個頗有見解膽氣的女子,舉止間都見不凡,可見眾人說的在落陽峽的故事是真。雲和兄真是好福氣啊。」
懷慕只笑而不語,把玩著手里的茶碗。這話倒真像是青羅說的,如今這些日子,他見她眉宇間籠罩的愁雲散開,那樣熠熠的光輝,又豈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瞧得見的?
董余道,「自那日宴會,自然知世子妃不是池中之物。只是那日世子所言信與不信的話,不知今日是否有了變數?」
懷慕慢慢道,「如今說這信與不信,也還太早。只是我私下去看,倒也瞧不出什麼端倪來。如今也就這樣慢慢看著,我已經安排了倚檀在那里,她若是有什麼異動,我自然也會知道。」說著又低低一句,「只願這些都是我白費了心思。」洞房花燭夜,他後來問他,這攸關兩人一生的盟約,是否需要什麼信物字據,她只是一笑,說既然選擇了相信扶持,就不必這些,若是有一日生了背叛違約的心,又哪里是一紙字據能改變什麼的,留下了給旁人瞧見倒是個禍根。那時她的眼神那樣真摯純粹,叫他帶著防範的心也松懈了一二。只是他仍然把倚檀送到她身邊,說是原來貼身服侍的人可以信任叫她安心,也是防備外人的意思,其實也是防備于她啊。即使他心里對她是有幾分信的,卻也必須做這樣的準備,他早就不敢再信誰。自己和她的約定,他連母妃、童嬤嬤和董家兄弟也都沒有告訴。這樣的盟約雖然是他自認最好的辦法,卻也是他心里痛苦的印記,不願說與外人知。他第一次遇見風采叫他心折的女子,卻必須把她推開。即使雙方沒有明言,彼此也心照不宣,這一場婚姻因為這個契約,就是一場有名無實、假鳳虛凰的戲,人前恩愛眷屬,人後不過是盟友。那些執手笑看花月,春閨描眉私語的日子,他是不會再有了。或者對她而言,這個約定是通往自由的,犧牲的不過是時間和精力。可對他而言,卻是通往毀滅,犧牲掉的是他這個人的感情、婚姻和幸福,得到的最後也不過是無邊的權利的寂寞。他知道母妃害怕自己變成這樣,可是他已經沒有退路和選擇。他不敢冒險,去重蹈父母的覆轍,去經歷背叛和利用。他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
懷慕出著神,董潤卻問,「怎麼雲和兄對嫂嫂有什麼疑慮麼?」董余便把先前所說的話又說了一遍。董潤也收斂了嬉笑神色,只道,「依你們的話,有疑惑也是應當,依我說,與其這樣暗著猜疑傷了你們夫妻情分,不如查一個清楚,好安生過日子。不過依我看來,嫂嫂不像是心機陰險之人。」
董余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關于世子妃的事情,我已經囑咐暗影私下去查了,只盼不像我們擔憂的那般就好。」說著又失笑道,「你也奇了,不過與世子妃一面之緣,倒是如此信任推崇?」董潤舒手拈起桌上白瓷瓶里供著的一枝荷花,輕輕一嗅,「你們這些年心思愈重,心里的懷疑也就越多,日子久了誰也不信了。就好比這一枝荷花香的超乎其他,我只想著是天地精華所鐘,你們怕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呢。我總還是覺得人心也未必難測,白發如新傾蓋如故,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懷慕听見這話,苦笑道,「仲平到底是年輕些,心思也淺。你自幼只有一個嫡親的兄長與你相伴,處處呵護照拂,不必操心這些。你哪里知道,所信非人,結局是如何慘痛。」董潤听見這話,也不再說什麼,只道,「但願暗影回來,你能消了這心結。」
懷慕也只點點頭,又道,「這話先不提,一時半會子也是沒法子的。仲平,你這番去松城,可發現什麼了沒有?」董潤正色道,「回世子的話,臣此番去松城,明面上倒也平靜,連沈先生私下給我拿來的賬目上也沒有什麼異樣。只是我夜里偷偷往兵械庫里去瞧了一瞧,卻並不像賬目所說。有些該充盈的竟然空空如也,也不知去了什麼地方。我還瞧見有一批人再從九號庫中往外運送一批軍械,只是賬目上看上去這一批原該下半年送往蓉城,本不該此時有動靜的。我欲跟上去看,奈何私下行動不能離得太近,那些人往前走了一陣卻忽然一轉不見了。又過了幾日,我又往里頭去看,竟然已空了一半。後來我又去了預備著年前發放軍中冬衣的庫房,也是如此。」
松城位于蓉城以西昌恩州,是西南第一產礦之處,永靖王轄下所有兵器都在此鑄造,後又演變為各類軍中物資集散之處。董潤此行,原是有其他公務,只是奉了懷慕的命令去松城更刺探一些軍務。如今听得此話,真是有人從中做了手腳了。
董余蹙眉道,「按理說這兵器衣裳都有個定數,不過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數目,就算大公子在兵權上有什麼想頭,如此大費周章卻是為了什麼?」懷慕冷冷一笑道,「你只知賬面上多少人數都是定的,只是伯平,你又豈知這賬面上的人數,就是實際的人數?我只問你轄下的五百名暗影一應的開銷是從何處支來,你還沒個數麼?」董余沉吟道,「你是說,大公子屬下也有如此之人?」懷慕道,「你想的也太老實。別說懷思手中有這樣的人,父王手中,方家手中,只怕都是有的。只是暗影之屬是秘密刺探的人,何須這樣大規模的動作?只怕大哥所圖更大呢。」
董潤忽道,「世子你的意思是,大公子私下所蓄,非但有暗影,甚至還有大批軍隊?這可是大罪。」董余也道,「正是這個話,只是你所謂大罪,也不過是王爺一言而決。若是王爺暗中許了,誰又會去問什麼罪?甚至是私底下留了一些給他,也很難說呢。」懷慕卻道,「我想,父王一生最怕的就是篡權奪位,這樣的事情只怕也不太可能。他對大哥,也不過就是默許于我來爭這個位置,最後一言而決的權力,他豈有不緊緊攥在手里的?斷不會允許大哥有什麼真正的權力掌在手里的。我想如果真是有這樣一支人馬,要麼就是父王自己所蓄,要麼,就是大哥瞞了父王所為。」
董余驚倒,「豈會?王爺坐擁一切,何須如此?大公子既然得了王爺默許,又何止如此?就算是,又哪里來的銀錢?」懷慕屈起手指輕輕扣著桌子,笑道,「伯平,你太老實。父王心里,何嘗又真信了誰?他這明面上的所有,都是各人惦記著的肥肉,他想暗里養一條狼狗來看著這肥肉,也理所當然。至于大哥麼,哼。我上官家的男人,哪一個不是心里揣著陰謀過日子,父王給他的一點甜頭,哪里夠他和雲姨的野心呢。」頓了頓又道,「若說銀錢,也不是問題。父王要辦什麼事,自然有他銀錢的來處,只是你當大哥沒有麼?雲姨管著王府的內庫,各地州府交給蓉城的稅銀,各處產業交上來的銀錢、歲貢,至于管家的私收些孝敬都是小數。這些年繳上來的銀子早就翻了數番,外庫卻仍照幾十年前的老例只扣下那麼許多,你且說這些銀子都去了哪里,又有多少是落在他們母子手中?有了這些銀子,他們想做什麼,不論是膽子還是手筆,只怕都小不了。」
董余董潤紛紛點頭道,「這一層真是他們極大的好處。此處若不能想法子掰回來,我們做什麼真是舉步維艱。如今世子私下雖有產業,每年的進項也不甚多。結交眾人也都是靠著世子自己才華和柳氏余蔭,只是這些到底有限。若是掌了財權,卻是好大的助力。」
懷慕揉了揉額角,只道,「此一節我早已想了許多遍,只是這是內府女眷之事,只有老太妃的話才有用。母妃雖是正妃卻無寵又臥病,指望她是不可能的,她身子不好,我也難叫她如此費心費力。這事情雖然是心月復大患,也不是一兩日能力挽狂瀾的,如今青羅嫁進來,好歹算是個轉機,也只有和她慢慢想法子了。」
董余又問,「世子對世子妃還有疑問,就把如此之事告訴了她?莫非連舊日之事也?」懷慕只點頭道,「我的確是什麼都告訴了她。如今看起來,她也並沒有什麼險惡用心,舉止也沒有什麼叫人疑心的地方。況且有倚檀在,她若是往外頭傳什麼消息,我自然也會知曉。此舉雖然冒險,也是試探。身邊人本就難防,日積月累難免出了疏漏。倒不如如今賭上一賭。若是她真心,我自然多了一個大臂助,若是假意,我給她的信任越多,一時之間知道的多了,她就更容易得意忘形急著往外頭傳遞消息,露出馬腳。等暗影回來再看自然穩妥一些,只是若真有個什麼,日子久了她難免察覺我對她有所保留,只怕心里要提防著謹慎些,倒是難辦了。你們放心就是了,我是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