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十一章痛悔轉宿命
斬離從醫者峙緣的家里出來的時候,正是一日日光最盛時。
他皺著眉走出院門,入神著,把所有零星的片段連綴。穿過松林,走到荒廢了許久的岑家大院,那株高大的桐樹下的時候,他停住腳步,日光透過枝椏間的間隙透下來,在陰沉的大地上留下斑駁的碎影。他不知怎麼就想起了一雙瞳眸,映了星光的影,其實那只是孤江里放走的河燈的光。他思索著,模糊的容顏,終于慢慢清晰的側臉,卻原來是她!
他像是突然明白過來,急沖沖就往孤江宮城里趕去,卻在看到前方那抹翠色的人影時愣住。
孤光清華,在那個女子的裙角折回流轉!
孤江城主趕到的時候,斬離已經喪生在孤江城護城大副將軍的劍下。
那時午後,日光濃重。
岑家院子里伸出牆外的桐樹的枝椏,割碎日光的那片陰影正好把他完全覆蓋住。孤江城主並沒有看一眼護城大副將軍呈上來的關于斬離「暗通天神門」的證據,他只是狠狠的瞪住那大副,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了大副身側的佩劍,毫不猶豫,切斷了他的咽喉。而他回身望去,斬離安靜的躺在那片濃厚的陰影里,放佛只是一時沉睡。
——他只是睡著了,會‘離別斬’的斬離,不可能,就這樣,和他離別!
——而他怯懦著,避開了一切被顛覆的真相!
寂山妙觀。
晨霧白皙,風涼露重。
唰唰——,唰唰——
年輕道姑執了掃帚,清掃著院中落花。在林中鳥兒都還沉默的大清早,四周只听到道姑清掃落花的聲音。
朱白已墜,院中的桐花樹清翠繁茂!
她在樹下站著休息了一會兒,看著已經飄落得所剩無幾的朱白色的桐花,想著心事。可是道姑都清心寡欲,也會有心事嗎?
別的道姑不知,但是這位道姑卻實實在在有心事。她在擔心,因為飛出去的信鴿已經三天了,卻還沒有飛回來,其實蜀城離孤江城並不遠,信鴿一日可以在兩地間來回無數趟,可是,如今都已三天,卻毫無消息。她心里,莫名的很慌。
春暮的午後,日光慵懶。
她本來在觀中參禪修課,突然听到院牆下響起「砰」的一聲,像是有重物從院牆上滾落了下來,可是,院牆上只曬了一些藥草花茶,並沒有重物。心下不由一驚,忙跑出去,卻看到院牆下正躺了一個人,正掙扎著爬起來。看到那個人面目的一瞬間,她不由驚叫出聲,那個人,居然是顧之黯,已經和岑錦去了蜀城隱姓埋名的顧之黯。
「岑音?」顧之黯看到了岑音,他沖她笑了一下,隨即,暗色的血就從他的口中流了出來,連綿不斷,可是他的神情很欣喜,他艱難開口,說︰「岑音,我終于,還來得及,趕回來,見你最後一面。」
血腥剎那彌漫!
岑音已經被徹底駭住了,她慌忙扶起顧之黯,想把他扶進道觀,他全身都是劍傷,都在流著暗色的血,可是她不怕,她看過許多藥理書,她會治毒療傷,她能治好他,可是顧之黯阻止了她,他說︰「岑音,來不及了,你听我說…,你姐,她並沒有…接到你三…哥,她…在孤江邊上,中了「血迷之深」,那是…見…血封喉的毒…藥,可惜,我去…遲了一點。」顧之黯說話已經十分困難,可是他不打算停,就算岑音一直在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為他包扎傷口,也一直在勸他不要說話,可是他仍然不停,因為他害怕,他一停下來,就再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機會了,即使他的聲音已經斷斷續續,微弱輕微,他仍繼續開口,趁著意識清明,嘴巴麻木著開開合合,「岑錦,是我害…了她,岑音,你…三哥三…嫂,他們,我是在…第二天的清晨,在…孤江邊上的一架木筏子…上發現的…,他們,他們…都已經…已經,毒發身亡了…。」說到這里,他終于停頓下來,嚶嚶的哭著,可是只一會兒,他又繼續說道︰「我是在江邊葬別…他們時,被…梵音教的人…發現的,我在逃…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孤江城中…的一個醫者,他也正被…梵音教的人追殺…,他在氣絕之前,一直…在重復一句…話,那就是…是…她未…失…憶,岑音,尹香…然,她沒有…失憶…,她還借…孤江城護城大…副將軍的嘴…說是斬離串通岑家…,勾…結天神門,以…這樣荒謬的罪名,殺了…斬將軍…,岑音,你要小…心,梵音教借…孤江城的手殺…殺了天神門主的女兒葉…宛若,天神門不會就此…罷休,你要…小…小心…。」
說到這里,他已經氣息微弱。
而岑音只是忙著用鮮血淋淋的雙手,去為他包扎傷口,可是她的臉上,卻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
「岑音,我們…錯了…。」顧之黯艱難的說完最後一句,終于像是完成了他最重要的使命,他漸漸放松下來,只盯著高遠的天空,烏雲堆疊,不知什麼時候,變了天。他的嘴角扯開,彎了微笑的弧度。最後的那一刻,他的視線是凝凍在深遠的天空中,虛茫混沌。
——是的,錯了,都錯了!
岑音沒有哭出聲來,眼淚傾盆,可是她狠勁的咬著嘴唇,口中有腥甜流動,耳中「嗡嗡」鳴響,她捂住顧之黯身上傷口的手亦微微發抖,可是她沒有哭。
原以為這一切都已結束,原以為她所欠下的債都已還清,原以為這後半生都不會再流淚,這一刻才知道,原來,這所有都只是她的妄想,這所有一切,都是錯到不可饒恕的。她不該為兒女情長優柔寡斷,不該放過那個女子,不該奢求這道觀中清貧安樂的生活。
——這一刻,她才誠實的痛悔,這樣沉重的代價,舉步維艱!
這滿城無辜百姓、岑家幾十口親人、顧之黯、斬離、醫者峙緣,甚至葉宛若月復中還未出世的胎兒,這樣多的人命,這樣多因她而起的無辜慘死,這樣多的人都已死去,卻留她一人活著,受著這樣難捱的煎熬。命運予她這樣不公,為懲罰曾今一時過錯,毀卻了她的一生,這樣還不夠,她永遠被囚于孤絕寒涼的靈魂暗壑,這一刻才看清,原來,命運這樣強大到不容反抗!
——岑音,卻原來,竟是已經罪大惡極到不能饒恕!
她終于放開顧之黯已經開始僵硬的身體,模索著,緊緊握住了顧之黯身畔的長劍,冷光熠熠,血色污凝!
火光瀲灩。
她只是怔怔的看著,看著道觀的一物一事慢慢在大火中化作了灰燼,那一刻,就覺得她的心,放佛也連著那所有的一切,慢慢被強大的宿命碾成了灰燼,終究是什麼也不剩下,終究,走上這條絕路。
天空陰沉著,烏雲越堆越低。或許,是該下一場大雨,洗清這滿城血腥污濁,悲傷沉痛。
那是最沉郁悲痛的消息,對于天神門主來說,對孤江城這場敗役遠遠不比得知自己女兒葬身于孤江城時震驚和難過。大軍就快壓境,岑音知道,真正的劫難,或許,這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