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隱 第二十五章、脫困

作者 ︰

滾滾的海浪拍打著嶙峋的海岩,一朵朵浪花在堅硬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在陽光下最後折射出美麗的七彩,又被不斷涌上的浪花所掩蓋。千百年來,人類也如此生生不息,無數的英雄人物登場,再被歷史行進的浪花卷走。

懸崖之頂長身站著個青年人,海風吹拂起他的長發,一張沒有表情的俊俏的臉若隱若現。在他背後地勢稍低的岩石上還並排席地坐著幾人,一色的素衣蒙面,不作聲地垂手低頭。

遙遠的彤越島大爆炸開始了。

他臉上浮起隱約的笑,那種將一切皆掌握手中自得的笑。那幾個佳潞蘭弟子竟真的成功了,逼得付承踐都要自殺毀島。盡管他們來自一個被封禁的民族,這些稚女敕的雛鳥,終有一天會高飛呢。

「阿奴卡前輩,可以找到他們嗎?」。

背後幾個素衣蒙面人,有一個盤膝而坐,海風不時吹開一點她覆頭的布,露出幾縷白發。

「嘿嘿,」她悶聲笑著,可听著那聲音透著蒼老,「只要有水的地方,沒有我阿奴卡做不到的事。彤越島統共就剩了那麼幾個活人,好找得很。」

「那好,拜托了。」

青年將手放到她的肩上。

漆黑的神殿里,只听得到隆隆的牆體破裂聲和湖水流下的聲音。水迅速漲高,已經漫上了小腿。

迫在眉睫的死亡反而讓少年們安穩了下來。

生命本來就短暫,能夠無怨無悔去追尋自己的目標的又有幾人。也許來此是一事無成,重要的是自己去做了,去努力了,這便是最好的結局。更重要的是,人生能有肝膽相照、生死相伴的知己,就不再留有遺憾。

「阿禤,你的匕首還在嗎?」。

「嗯。」

「你現在就殺了我吧。」明瓏軟軟的小手和阿禤貼在一起。盡管這個討厭鬼總是惹她生氣,每次吵架都想把他踢上天,可是在這個最後的時刻,因為手銬的聯系,他們竟成了最親密的一對。她哽咽著,「阿禤,我不想灌一肚子水再死,好丑。」

阿禤愣了一下,都要死了,這家伙竟還在掛記自己的形象。

「嘿,有什麼關系,反正只有我離得近,看得清,你渾身腫漲得象瘌蛤蟆我都不會嫌你。」說了這話,臉上立即悄悄紅了。平常打死都不會說出的話,罷了,反正……

她果然惱了,手一伸,恨恨掐在他某條傷口上。

正要嗔怪著挖苦他幾句,心中一動,有個細微的聲音浮了上來。

「是誰?」她問。

「明瓏你還記得我嗎?別怕,我會救你們出去。」

「蕭!是蕭先生。」她驚喜地叫起來,差點把阿禤的耳朵震聾,「我們有救了!哥哥,濯汐,蕭先生來救我們了。」

「阿瓏你說什麼啊?」同伴們一點別的聲音都沒听到。

「這聲音是從我心里出來的,他是用的傳音密術吧。他叫我們別怕,他會救我們出去。」

阿禤撇撇嘴,「他還總是在‘關鍵時刻’出場呢。不知道先他干什麼去了?」

明瓏不去睬他,只問︰「蕭先生,你在哪里?」

「很快你們就可以見到我啦。你們手拉在一起,千萬別松開。」

水的方向變了,有某種未知的力量從水中傳了過來。

這時,濯汐卻突然松開驪蛟和阿禤的手,轉身跑開,「你們先走!」

「濯汐你去哪里!」阿禤氣急敗壞地問。

驪蛟正要尋著聲音追過去,頭頂轟然一聲,跨下幾塊巨石擋住了去路。同時,陌生的力量開始發揮作用,帶得水流猛地沖高卷起,把他們帶離了這里。

濯汐跌跌撞撞沖出神殿,此時已垮漏了不少湖水下來,多少透下些天光,還不算很黑。昏暗中看到水面上有什麼東西發出微弱的光亮,伸手撈住,原來是已殘破不堪的幻菁。

她心里一陣難過,趕緊劃著漫到胸口的水,在礁石邊尋著翊昕。

他臉色很不好看,不過還有些生氣。借著水的浮力拽住他,讓他歇靠在塊岩石上,再解開他衣衫最上面的扣子,取下他掛在脖子上的金色小蜻蜓。

老天,頭頂上又迅速黑了,地下抖動得就跟只篩子一樣,接二連三的粗大刺脊打砸下來,橫七豎八叉在一起。好在周圍的岩石比較高,抵擋住了部分刺脊。而在不遠之處的神殿,已經塌成了堆廢墟。彤越島快沉了。手上的行祭到底能不能帶自己兩人逃走啊?

她腦袋里又暈又亂,笨手笨腳拭了臉上的血跡,又去拭了翊昕傷口的血跡,一古腦兒抹在蜻蜓頭上,都沒任何反應。

一定得用手上的血嗎?

她皺皺眉頭,用力咬破手指,把血全擠到蜻蜓兩只大眼楮上。

蓬!巨大的蜻蜓伸展開翅膀,輕盈地停靠在水面。

小小的成功讓她心中一喜,幾乎快癱軟了。

回過身去,將兩手架在翊昕掖下,想要把他抱起來。可是人一弄出了水面就沉重得要命,她又是那麼慌亂,怎麼也使不上勁拖起比她高許多的翊昕。而附近,越來越多的刺脊正在威脅著她立足的空間。她又急又怕,終于忍不住嚶嚶哭起來。

「你怎麼啦?」他伏在她肩頭微弱地問。這麼大的震動和聲響終于讓他清醒了。

「彤越島快完了,你怎麼才醒過來?」濯汐仰起水淋淋的小臉,心口還在咚咚亂跳。隨即遞過去僅存的幾片雪蓮花瓣,「這是地凌宮的姐姐給我的冰川雪蓮,吃了它,你就有力氣,傷口也不會疼了。」

接過雪蓮,看到她滿臉的擔心懼怕,翊昕心中好一陣感動,只覺得幾分酸酸的甜蜜,幾分澀澀的憐惜,傻傻地想,有這麼個可喜可愛的人牽掛著自己,就算是希里糊涂死在這里也值得了。

「傻丫頭你怎麼不去逃命?萬一我醒不過來可不都白白送在這里。」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珠,翊昕搭住她肩膀借力站起來。

濯汐揉著眼楮,不假思索地說︰「如果你醒不過來,我也陪你在這里。」

翊昕心頭一震,差點又要滑坐下去。他好歹穩定心神,爬上行祭,再將濯汐也拉上來。

他一手樓住她腰,一手緊緊抓住蜻蜓背上的吊繩。「小心點濯汐,別掉下去。這只行祭等級比較低,如果彤越島是海妖之力弄沉的,咱們的處境還很危險。」

哧,蜻蜓貼著越來越高的水面飛出去。

湖底下已完全黑成一片,上面的水還在劈頭蓋臉往下灌。這只蜻蜓行祭是那麼脆弱,不過是只在暴風雨里放飛的風箏,隨時都可能粉身碎骨。

翊昕屏住氣息,全力以付地駕御著他的坐騎。左沖右撞,始終在這水層之間的夾層里飛行,而這夾層還在繼續變窄。無數刺脊壓下來,很快就會把這里變成個封閉的墳場了。

無論如何都不行了嗎?

他有點不甘心地懊惱。

不,有什麼力量波動在水里,就在附近。

「嗯,濯汐,你們還找了其他援手嗎?」。他喜出望外地問,驅使行祭跟隨那力量飛過去。

「沒有呀。」

「好象有人在借助水幫我們逃出去。」

「哦,對了,是蕭先生。在我去找你的時候,他應該已經把阿禤、阿瓏他們救走了。」

蕭先生?他是什麼來路?可以如此熟練操縱水的人,可不多啊。總不至于是海妖吧。

管他呢,反正已經死離逃生了。在他們前方,出現了讓人心暖的可愛的天光。

大陸東海岸。

「大人!」凝身閉目的蒙面老人突地張開了眼,「人不對,除了你說的佳潞蘭人,還有其他人!」

「是麼?還有一個叫濯汐的小姑娘,力量似乎很強呢,我都快把她忘了。」

「不!另外的人,是個男人,受了傷。受了重傷的男人,他竟然會捕捉到我殘留在水里的氣息,緊緊跟在那三個佳潞蘭小孩後面。您以為這樣的人很常見嗎?」。

蕭的臉上立即失去了從容。

他又將手放到老人的肩頭,仔細辨別著。那氣息,是自己熟悉的。

是翊昕!他怎麼會和佳潞蘭神山的人混在一起!那個人是絕對不可以到這里的,不能讓他看到自己。

「停下,趕快停住你們傳送的力量!」蕭猛然回頭,大聲向幾個素衣蒙面的人下令。

誰也沒有想到,來自蕭先生的援助力量會突然消失,就象被一把刀斬斷似的去得干干淨淨。保護著少年征戰者們的水,突然換了暴虐的面孔,粗暴地推攘拖拉著他們,壓榨著他們的呼吸,再狠狠將他們拋出水面。

乘坐在蜻蜓行祭上的濯汐和翊昕同樣沒有好下場。一瞬間,飽受了湖底暴雨般洗禮的行祭,被那變化莫測的水給拉扯成了碎片。

等濯汐掙扎著冒出水面,山峰一樣的深藍浪頭一波波趕過,哪里還看得見一個人影。世界頃刻就變得不同,只有浸泡在苦澀的海水里,傷口處的灼灼刺痛還在提醒著她,剛剛經歷的慘烈戰斗不是幻覺。

殘陽如血,茫茫大海看不到陸地,看不到任何可以依托的東西,只是憑著本能在水中沉浮漂流。

時間一刻刻過去,水天相接的遠處,太陽迅速失了身影。現在還有誰可以來救自己?還有誰可以告訴她陸地在哪個方向呢?仿佛已飄了太久的時間,冰涼的海水消耗著她的氣力,也遲鈍著她的感覺,似乎連傷痛都感受不到了。越來越乏力的她嗆了幾口咸水,徒勞撲騰了幾下,開始下沉。

死亡就是這樣吧?海水似乎已和身體相融,麻木得連害怕都不會了。恍惚間好象有什麼事物靠近自己,將她從水里托了起來。猛一個機靈,濯汐又清醒了。抹抹臉上的水珠,看到旁邊一個陌生的男子正托著自己的手臂往前劃動。

絕地奉生的喜悅一下叫她振作了精神。狼狽地咳出口海水,她問︰「你,是誰?」

「忘了。」漠然的簡單的回答。

怎麼會?自己的家人、朋友,不是天天都會叫名字的嗎。「不過,我也記不得自己原來叫什麼了。」她嘆著氣。

他不搭話,仿佛對一切東西都沒有興趣。

他象常年在海上奔波的漁民那樣赤露大半身,皮膚卻是種久不見陽光的蒼白;他正當生命中最為美好的青春時節,有著少見的俊美容貌,可是眉目間有著揮不走的陰郁;就連他說話的語調,也空洞無力得讓人別扭。

「謝謝你。」濯汐勉強露出個笑容,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

他悶著頭應一聲,不多說什麼,只管劃水。沉默,氣氛有點尷尬。

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兒?濯汐突然問︰「你的手怎麼這麼涼?我怎麼感覺不到你的呼吸?」

「溫度,呼吸,關我什麼事?」還是淡淡的回答。

「你是鬼?」濯汐啊地驚呼著甩開他的手。

失去了依托,筋疲力盡的她立即往下沉。他抓住她衣服,又把她托出水面,奇怪地看她,「你怕什麼?要害你我早就害了。」

這好象也是道理,這個鬼魂怎麼說也是救了她,而且看起來並不是個惡鬼。只是,只是和鬼一起的感覺,說什麼也坦然不了啊。

不行,這種氣氛太奇怪了,得找點話說才好。

「喂,你,咳,那個鬼先生,我的朋友也掉海里了,可以幫我找到他們嗎?」。

「船沉了?」

「不是。你不知道啊,我們今天經歷了很危險的事。」她偷眼看他,察覺後者並沒表現出好奇或厭煩,才大著膽子繼續說下去,「常年在這個海域的人,都該听說過彤越島吧,據說普通人都叫那里地獄島呢。我們今天就是去那里呢。」

「你們從覆滅的彤越島逃生出來?」他眼楮里終于有了絲驚奇。

好歹起了點變化的眼神卻又叫濯汐嚇了一跳。不對,想想總督臨死前說那些奇怪的話,牆上釘住的海妖王子,被拘役的亡魂。

她小臉都白了,沖口說道︰「你是重新獲得自由的海妖王子亡魂!」

「我不認識他。」

松了口氣。按按胸口。還是什麼都別說了,那些經歷,回想起來都難受。

他卻又開了口,「你朋友都是什麼人?」

「有三個男孩,一個女孩。女孩子叫明瓏,和一個叫阿禤的男孩子銬在一起。另兩個人是驪蛟和翊昕。」

「翊昕!?」平淡的聲音里又多了絲驚諤。

「你認識他?」怎麼認識翊昕的人很多似的,這家伙的名氣很大嗎?

稍許沉默之後,他又恢復了那種淡然的聲調。「我們是一起長大的玩伴。」

「翊昕還有做鬼的朋友啊?這可真是……」輪到濯汐驚訝了。忽一眼看到他陰郁的臉色,她連忙咽下後面的話。

無垠的大海,鉛雲低卷,空寂的海天連倦鳥都已歸巢。而牽掛的朋友們究竟流落在何方?大家一起經歷患難,那麼險惡的情況都逃出了彤越島,一定還可以重逢吧。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活著吧?

畢竟她還只是個初經坎坷的單純孩子,在一切歸于平靜之後惶恐再次充滿了心胸。她鼻子酸酸地難受,抹著眼楮很不爭氣地發出低泣聲。

「你在哭嗎?」。他側過頭,那麼認真地看她。

很久都沒有嘗過哭泣的滋味,而鬼魂是沒有淚的。他的淚,早在兩年之前的某個深夜便已流完。

大大的眼楮一眨,又一顆晶瑩的淚滑下她光潔如玉的臉龐。

他回轉了頭,「只要翊昕還在這片海域,我一定可以捕捉到他的氣息。」

在蕭的手下突然撤力之後,幾個大浪劈頭蓋臉打來,大家便四散開,彼此不見蹤影。唯一在一起的——感謝瑪珈的手銬,至少阿禤、明瓏還連在一起。

明瓏天生沒方向感,幸虧還有阿禤,那個生存能力極強的常被人罵做老鼠、野狗的混混兒。兩人背對太陽下沉的方向一個勁兒往前劃,想著總是離陸地越來越近,可是陸地究竟還有多遠老天爺才知道。經歷彤越島上的惡戰,兩人已經沒多少力氣了。正當希望越來越渺茫之時,視線里冒出了小小一方礁石。

兩人欣喜若狂撲過去,雖然並沒擺月兌困境,至少可以讓疲憊之極的身體稍作休息了。

「不知哥哥他們如何了。」明瓏擰著濕漉漉的衣服,身軀在秋日的寒風里不住戰抖。

望向水面,延綿萬里的波濤起伏不已,只偶爾會有一兩只海鳥拍打著翅膀一飛而過。

「急什麼呢?」阿禤攤開手腳作享受狀,「我不是說過嗎?你那位蕭先生一到‘關鍵時刻’就會冒出來救苦救難的。」

「你這話怎麼听來不是個味道。」

「我這鄉下小無賴能有什麼好味道?可比不得大戶人家的貴公子,人帥、有涵養、夠……」

「阿禤!」

明瓏柳眉倒豎,終于發作了,狠狠一腳踢在他腿上。阿禤本來傷得重些,腳下穩不住,頓時滑進水里,拖著明瓏也跌了下去。兩人嗆了幾口水,手忙腳亂又爬上來。

「喂,你真要殺了我?」阿禤申吟。

「誰要你嘴貧?」

阿禤搖搖頭,一把拔出靴筒里的匕首,喀嚓砍在手銬中間,那精鋼煉就的手銬竟應聲而斷了。明瓏驚異地說聲「你」,便被阿禤滿臉賠笑堵了回去,「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該死,我怎麼忘了爺爺給我的匕首是多麼鋒利無敵了。」

「你是故意的!」

「是是!我現在不就放你了嗎?」。

阿禤撲通跳下水,獨自游開。

「喂,阿禤,我不準你走!」明瓏急得直跳。

「那你下來和我一起游啊。」阿禤一臉壞笑,悠然地在水里翻著跟頭。

明瓏一下醒悟過來,看遠方,正有個黑點不斷接近不斷變大,聲聲汽笛猶如美妙的天籟之音在海面上悠然拉響。太陽西沉入海平線之時,運氣再次光顧了他們。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溟天曲隱最新章節 | 溟天曲隱全文閱讀 | 溟天曲隱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