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隱 第二十八章、艷燭

作者 ︰

一語未完,一條人影突然從他們旁邊閃過去,身形幻化成幾個,分從不同方向彈指打出綠色鬼火。很快他的分身又合而為一,咚地跌回來,躲進岩石的陰影里。他兩手撐住山石,腦袋埋進袖子里,身體不住顫抖。見了是騁,驪蛟、濯汐欣喜之余更為吃驚,知道他定是受了不小損傷。

再看交戰那邊,鬼火所到之處燭火立即湮滅。阿禤、明瓏兩人趁機發起進攻,一式佳潞蘭旋渦流使出來,地面碎石飛旋,將那渮葉燭台打掉老大個缺口,汩汩淌出的燈油濺得滿地都是。他們知道對方厲害,一招得手即遠遠避開。

果然,燭火的熄滅只是一瞬間的事。煥焰在旋渦流的強攻下不過身體左右搖晃,明亮的燭火很快又從她身上燃起。她暫停了出擊,凝望著她躲在岩石庇護之後的敵人,「什麼人?有這麼大的本事,卻不敢和我當面對決?」

低促的笑聲從陰影里傳出來,「和我同時代的煥焰大人,位居當時異離域五大掌護使之一的御火女巫,你會認不出我嗎?」。

煥焰抬頭看那空氣中飄忽的細若螢蟲的綠火,有什麼東西從遙遠的記憶里浮現出來了。

「卡楓屯的天才少年騁,當年很少有人是他的對手,可惜在十八歲上死于一場可怕的瘟疫。」煥焰聲音低緩,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和嘆息中。

「真感謝還有人記得我。」

「那個時代有名的英豪,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她流露出孤寂的傷感,「我避居于此四十余年,幾乎不聞世事,一拔一拔的新人來了又去,卻難得再見到一次故人。」

騁亦感慨,「我鎮守冥界斷塵關,每年都會逢上幾個故人。可嘆世事無常,權勢、聲名、富貴都不過是過眼煙雲,任他是叱詫風雲的英豪,還是碌碌平庸的匹夫,到頭來都不過是把枯骨。」

「你死後能奉職斷塵關,倒真是不錯了。我且問你,御風使綾颯可也已去冥界報了到?」

「我當值的時候未曾遇到過她。綾颯在掌護使中年紀最輕法力最強,我想她一定還健在吧。」

「五大掌護使歷來貌合神離,爭權奪勢。只有綾颯潛心修煉,淡然于俗事之外。她曾好心勸我不要為虛名作惱,我卻偏偏放不下‘大女巫’這個虛名,和其他幾個掌護使斗得烏煙瘴氣。唉,我落得今天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異離域也因我幾個權勢相爭大傷元氣。」

「煥焰大人,你即為當日之爭起了悔意,今日又何必還要重蹈覆轍,為屠城篡位的千羽冰效力?」

煥焰眼中精光一閃,「騁,異離域的是非成敗輪不到你個外人來評說。莫寧珈害得我這般淒慘,幾十年痛苦不堪,這等大仇我非死不能忘。我管不著千羽冰是什麼心機,她殺了莫寧珈就是我的大恩人,我就要不遺余力地幫她。」

「可是,我也有欠了人情,也有非幫不可的人。所以,我必須帶他們從這里通過。」

「是嗎,騁?」煥焰皓臂舒展,啪嗒抽得地面一道火叢燃起,「我听著你的聲音,受傷不輕呢。四十年前,我倒會忌憚你幾分。可惜,從死亡之國再次回來的你,不管有多強,都會懼怕生靈不可缺少的光亮和熱氣!而我,想結束痛苦生命的我,卻不得不在全身石化之前享有這個虛幻卻頑強的生命!這,很可笑是不是?」

「你的意思,我們根本無法對付你了?」

「沒有人可以打敗我,只能夠逃。在你們之前來這里的少年人,比你們都強,他仍然對我強悍的生命力無能為力。他不過是靠著敏捷的身手和寒氣的保護,躲過了我燈芯的鞭打。」

是翊昕!這消息立即給了伙伴們莫大的鼓舞,既然翊昕能闖過去,至少說明煥焰的功防並非是固若金湯的。

騁坐到地上,腦袋靠著岩石,「濯汐,剛才煥焰有沒有傷到你?你還能飛嗎?」。

「還可以飛。我想我可以嘗試一下帶大家一個一個地從煥焰頭頂上飛過去。」

「不用試了,我就是沒受傷也不敢這樣帶大家飛過去,這山坳之間道路太窄,稍有不慎就會煥焰的燭芯抽中。而且,你們看上面。」

大家都順兩側山壁往上看,夜色里隱約可見幾星亮光。

「他們在山壁上有伏兵?」驪蛟問。

「不錯,他們就算不是擅長‘火’系之術的異離域弟子,僅僅只是投擲火把或是射箭,我們都沒法躲避。我們只有從煥焰身邊硬闖過去。」

可是,硬從烈焰中闖過去談何容易。

騁歇上一歇,說道︰「我的鬼火可以將煥焰的火暫壓上一壓,你們瞅準時機闖過去。」

「騁,你不能再耗力氣了。」濯汐半跪在他腳邊,極是憂慮,「你受了很重的傷,再暴露到火光下,會魂魄消散的啊。」

驪蛟也說道︰「咱們還可以作其他的嘗試。煥焰下半shen無法挪動,就是個最大的破綻。」

阿禤點頭,「對啊,剛剛騁以地獄火壓制她的短暫時間,咱們不就把燭台都給打了個豁口嗎?濯汐,你靈力那麼強,召集的花兒多少也可以擋住她的火焰。咱們和她耗上幾次,這次在她腿上削一塊,下次在她腰上削一塊,她最後只剩半截身子倒在地上,看她還怎麼舞鞭子。」臆想到煥焰半截肉身掙扎的狼狽像,他大覺解氣,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煥焰听到他的笑聲,也止不住冷笑,「小家伙笑得很開心啊,看來你們已經想到對付我的法子了。」心中卻想,連最強的騁都幾乎喪失了攻擊力,那幾個小女圭女圭已不足為慮。

幾人商定好,濯汐即從蔽身的岩石後探出身子,召集群花匯成一堵花牆,隔在渮葉燈台和山壁之間,形成條窄窄的通路。

驪蛟一躍而起,沖進這條臨時的通道。突地數根燈芯劈過來,把諸多花兒打得七零八落。他明知凶險也不後退,趁著花牆完全崩潰前殘存的短暫保護能力,全力發出招漩渦流。這漩渦流就跟個巨大的鑽頭似的,往燈台底座襲去。

那煥焰經驗老到,豈不知他心意。燈心飛舞中,嘩啦從左右拉來兩塊足有人高的岩石,正迎著漩渦流的攻勢,喀地便被轟破成幾大塊。

破開的岩石後,卻又卷起股花潮,阿禤、明瓏借了花潮的掩護,一左一右發出式斷虹劫,打在燈座上。燈座側面垮塌下一大塊,左右晃了晃,慢慢往後傾倒。

煥焰絲毫不懼,兩手一輪,操縱燈芯從近處再拉來幾塊岩石,密密實實堆在自己腳下。腕上燈芯再搭住山壁上借力一拉,讓自己已傾斜的身子重新立直了。

已退後的幾個少年皆盡失色。此間岩石取之不盡,先前的計謀竟是無效了。

接連幾下耗力,煥焰臉上也顯出了些疲憊。略略停了下,她呵聲一笑,當真是明媚生輝,「怎麼了,你們不玩了?」

「呸,呸,」明瓏心有不甘地啐了一口,「誰愛和你這樣的老妖婆玩啊。」

「你罵我老妖婆?過個四、五十年,我倒要看看你還是不是象現在這麼水女敕,只怕滿臉皺紋堆得掛不住,到處是黑黃污髒的斑點,腰身比水桶還粗還笨,手爪子比松樹皮還要粗糙還要硌人。」

但凡是美貌的女子,都對自己的容貌愛惜。明瓏听她說得惡毒,又想自己萬萬不能象她這麼駐顏有術,心中大為惱怒,罵道︰「老妖婆,丑妖婆,我就是丑怪上十倍,也勝過你這支活蠟燭。天天日曬雨淋,烈火焚身,沒人理你,沒人喜歡你,比豬狗還要不如。」

這話句句刺到煥焰的痛處,她右腕一抬,將根燈芯打過去。明瓏躲在岩石後,自然打她不著。可這燈芯線的威力也不如先前那麼猛了,只在岩石上留下條黑線,略微拍下幾塊碎石。

煥焰收回燈芯,自己也覺得胸悶頭昏,喘口氣說道︰「死丫頭,我沒功夫和你吵。我就守在這里,就你們那點本事,還是乖乖躲在安全地方干瞪眼為好。」

「真是奇怪,」驪蛟詫道︰「她好象有什麼不對勁兒似的。」

騁隱在石後,雖看不到煥焰面容,也覺她話音不對,即問︰「她是不是受傷了?」

驪蛟篤定地搖頭,「不可能。我們雖然僥幸打中過她兩次,都是打在燈台那里。」

阿禤心念一動,「我去試試她。濯汐,你小心掩護我啊。」

他跨出半步,將褲兜里多時未用的彈槍掏出來,找塊小石頭繃在松緊繩上,啪地往煥焰臉上打去。一根燈芯揚起,輕輕將石頭撇開。

可接下來,她沒再進行回擊,反而燈芯線上的火光都漸漸微弱了。

這是怎麼回事?幾人怕她另有古怪,都不敢靠得太近。

「她,她變了。」明瓏哆嗦著伸長手,眼楮里充滿驚恐。

他們看到,那先前風姿綽約的絕世佳人竟起了天大變化。她軀體在萎縮,光潔如玉的肌膚迅速干枯並堆砌起難看的皺紋,上面布滿了難看的褐色黃色斑點;滿頭的青絲大把月兌落,剩下的也變成了銀白。彈指剎那,她的美好青春就走到了盡頭。

這枯朽的老人,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竟有幾分滿足幾分淒清的笑。她劇烈喘息,艱難地吐出話語,「原來,這樣就可以結束……」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驪蛟踩著滑膩膩的油污走到她身旁,揀起根松散落在地面的燈芯。所有的燈心線,幾乎都已耗盡了燈油。原來,結束她生命的方式,就是斷掉燈油,而在前面的打斗中,燈台被破壞,燈油已在緩慢流失。可憐這在痛苦中向往了死亡多年的人,竟不知道結束生命是如此簡單。

「年輕人,」她寂寞無依的眼中滲出濁淚,「我爭了幾十年,恨了幾十年,又有什麼意義,連死都不可以安安穩穩躺在自家床上……但這惑夜塋場,不可以再……」

她終究沒能表述完自己的意思,腦袋一偏,搭在肩膀上。這往昔顛倒眾生的絕代佳人,就這麼孤苦悲涼,直挺挺地站立著離世了。

「前輩……」驪蛟喉間哽住。這一場打斗,他見識了煥焰的凶狠強悍。可不知為什麼,他並不覺得她可恨,只覺得她很可憐,很可憐。

另一處濯汐與阿禤、明瓏圍在騁身邊,見他臉色慘白,氣息飄忽不定,竟象是要神魂離散的樣子。他們並不知他除了剛才直接暴露在火光下,此前更中了驅魔碑碣之咒,受到的打擊非同小可。

濯汐想到他今日一切都為自己所累,不由語聲哽咽,「騁,你還能走嗎?」

他努力平穩了喘息,勉強一笑,「我不打緊,休息下很快可以恢復的。先去追翊昕吧,我一定盡快跟來。」

其他人都沒動,想騁有這樣的大的弱點,丟他一人不是更危險嗎?騁明白他們的心思,寬慰他們說︰「打不過我還可以隱匿或逃走。對了,煥焰的燈心線不知道是什麼制作的,柔韌結實,變化隨心,把它帶上,以後能派上用場。」

本來阿禤這種渾水模魚的家伙見了什麼東西都會眼饞,但從來不打死人的主意,此刻听了騁的吩咐,自然不用客氣,掏出匕首來把四束燈心線都連根撬了。說來也怪,這先前燒得火紅的粗長燈心線現在沒了燈油,變得通體雪白,捏在手里僅細細一把,倒象是上好的蠶絲。

幾人即依依不舍告辭了騁而去。

水晶球的光芒漸漸湮滅,山坳處的幻象消失了。

「想不到棘戎的石洞,煥焰的火都攔不住他們。到現在,才只有來自地獄的騁失去了戰斗力。」千羽冰抽身回到座椅里,話語里表示出不滿。

「我的女王,」絳蔭羅兩手交叉抱在胸前,語氣略略地有些放縱,「你好象沉不住氣了,這不是你的作風哦。」

「翊昕馬上將攻到斗弦宮,你還要我心平氣和地談笑觀戰?真想不到那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竟會有這麼強的實戰力。以媚惑和突襲見長的鑒崤山情侶,密術獨到的泊拉邇怪杰,還有爆發力超強的延律大師,都在他手下一敗涂地。」

「就讓翊昕先嘗點甜頭有何不可?在我先祖葬身的這個惑夜塋場,什麼狀況不可能發生?當年莫寧珈被煥焰誘騙來此,幾輪交戰都輸得苦不堪言,險些送了性命,最後不仍然扭轉了局面嗎?」。

「我不想听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我要個明確的結果!你還記著這里就是惑夜塋場,你的惑夜天使呢?還要藏著掖著到什麼時候?難道要听任翊昕闖破斗弦宮?」

絳蔭羅抬起手臂,豎直的手指尖上懸空立著朵黑色的花兒,美麗的外形,妖惑的光澤,如一只隨時會起舞的蝴蝶。

他冷笑,自負而狂傲,「沒有任何生命體可以逃月兌惑夜天使的捕殺!我現在就去惑夜塋場——如果那幾個小鬼能通得過石盒子的話,他們將成為惑夜天使的血祭。」

「翊昕呢?」

「我不想做沒有把握的事。翊昕的寒氣太厲害,會讓我的天使們懶散,失去殺人的yu望。所以,還得把他拖得更疲憊。」

「那你打算讓韃羅前輩出馬,守在斗弦宮外?」

「韃羅太老啦,對付翊昕比較勉強,暫時不必讓他上場。現在應該派你的裴魔鏡神獸出戰。」

裴魔鏡神獸!這個可怕的名字甚至讓千羽冰動容。是的,那幾頭牲畜,完全是從地獄血海中出來的嗜血惡魔。它們沒有丁點人性,唯一的樂趣就是毀滅和殘殺,直至血腥把它們帶向瘋狂。

只是,它們與作為異離域權勢象征的大女巫法杖是一體的,現在派出它們……千羽冰輕輕撫mo著她法杖端部的三個怪異獸頭,每個獸頭的前額都瓖有塊瑰麗的水晶。

片刻猶豫之後,她把水晶石掰掉,再拈起小台架上的高腳酒杯一並遞給絳蔭羅。

她仰了仰脖子先干為盡,鮮潤的紅唇綻出嬌笑,那笑厴映襯在燈光酒波之下,正如晚夜的嬌花令人沉醉神迷,「那麼,絳蔭羅大巫師,不,新生的惑夜之神,我們應該為我們的惑夜天使重新征服世界預祝首戰報捷哦。」

絳蔭羅仰頭喝下酒,注視著千羽冰的眼光充滿了熾熱和征服,「我的女王,我會把重振異離域的榮光奉獻給你。」

他抬手,酒杯優美地劃出道閃亮的弧線,落回到台架上。再退後兩步,他聲音忽而冷沉下來,「如果我死了,你會施舍我一滴眼淚嗎?」。

死亡?自負如他竟會提到這麼不吉利的字眼?千羽冰微微有些詫異,還沒來得及回答,絳蔭羅已決然掉頭,大步出了殿門。

太過寬敞空洞的宮殿,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孤寂就猶如潰倒的海浪,瞬間充滿了每一個角落。千羽冰低下頭,光潔的地板反射出她的倒影。那個咫尺相隔的「她」似乎在無聲詢問︰這一切都值得嗎?即使打敗了翊昕這個強有力的對手,重新為委靡太久的異離域贏回聲威,真的都值得嗎?

她很快挺直脊背,稍現即逝的倦怠重又被慣有的堅強所替代。她很清楚地知道,這條走得太遠的路永遠不能回頭了!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溟天曲隱最新章節 | 溟天曲隱全文閱讀 | 溟天曲隱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