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隱 第三十四章、譯文

作者 ︰

湖邊的涼風吹拂起小姑娘的鬢發,陽光從棣棠花葉的縫隙透下起,在她臉上籠起層淡淡的輝光。這無邪的出世的美,帶了悲憫,竟是在哪里看到過的嗎?混沌的歲月,已遺失了太多的記憶,甚至忘了當初究竟從哪里而來,或者說是為什麼而來。仿佛還是第一次,博疏開始認真地思考自己了。

「濯汐,有機會我們再去朵梅崍,我現在很想去那里走上一遍。」「嗯,好。不過有雷霆鈞在那里,不知多久才可以了。」

「怕什麼,有翊昕陪你,還怕雷霆鈞區區幾萬大軍嗎?」。

「我,我才不要翊昕陪我去。」

「怎麼啦?」

想到翊昕昨天的冷漠,濯汐眼圈兒又紅了,可憐巴巴地揉揉眼楮︰「他再也不會理我了。」

「他有這麼混麼?嗯,最近他身邊的美貌姑娘是越來越多了,年輕人嘛難免有沾花惹草的時候,何況他長得還不賴。不過你放心,這孩子我打小看到大的,偶爾會犯點糊涂,終究還是好的。哎喲,這誰呢!」博疏抹著臉上突如其來的水花怪叫。

只見水面接連射出十幾道排列得極為整齊的水箭,隨後再打水底下鑽出個濕淋淋的小腦袋,「翊昕才不是好人,根本就是個見異思遷風流成性的家伙。濯汐小姐千萬別信他!」

呼地又從棣棠花叢後躥出條人影,接連幾彈弓往水里打去,嘴里不住叫罵,「金鱗子,你個成天惹事的小鬼,剛來踫踫村幾天就偷雞模狗,世傳守衛那里接連有新研制出的武器失竊,都是你做的好事吧!」

「哎呀,我不過是向他們借鑒借鑒,你犯得著打什麼抱不平。我都听明瓏姐姐說了,你才是個偷雞模狗的貨,只會在我這樣的小孩面前裝正經。」

听到老底被揭,阿禤毫不客氣把海妖一族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末了說︰「小心我把你在堇涼河上做的壞事抖出來,瞧明瓏不把你卸個七八大塊。」

濯汐大奇,怎地金鱗子又把明瓏得罪了。

金鱗子避開阿禤打來的石彈,一頭扎進水里,直游出十余米遠才又冒出腦袋,得意洋洋嚷道︰「明瓏姐姐早就不稀罕這項鏈了,我把它送給濯汐小姐有什麼不好?」

阿禤苦于追不上他,在岸邊又跳又跺地罵,「死賊魚,小偷魚,有本事今天別回織羽苑。」

濯汐跟上兩步叫住阿禤,「怎麼你們都老是和金鱗子過不去啊?」

阿禤鼻子里哼哼,「這小子精得很呢,也只有你把他看得可憐兮兮的。我看,早遲得讓他滾回海里去,老跟著我們也不是辦法。」

「可是,他這次出來闖下這麼大的禍,不敢回去了啊。」濯汐為金鱗子發著愁。

「算了,懶得管他。快到午飯時間了,咱們一起回去。」

「哦。」她支吾一聲,反而放慢了腳步。阿禤奇怪地看她兩眼,「你哭了?怎麼啦?胖子博疏,不會是你欺負了她吧?你知不知道在踫踫村只有我才可以欺負濯汐。」

「去!」博疏不高興地聳聳鼻子,「關我什麼事了!你知不知道我們家那少爺才是最會欺負人的。」將胳膊一甩,哼著小曲一個兒悠悠然然往織羽苑去了。

阿禤伸出雙黑乎乎的手,一把按在濯汐腦袋上,「還在為昨天的事不高興呀?嘖,這麼點小事都可以委曲上一整天,那我十多年來成天被人罵來打去的,早該自殺了。」

「阿禤……」她鼻子一酸,將腦袋埋在他衣服褶子里,「你平常再怎麼捉弄我,心中都當我是你妹妹,一直對我很好。可是,翊昕,翊昕……」

說到這里,她再也忍不住,哇地哭出來了。翊昕對她當然也很好,但他畢竟是王,是出身高貴處于眾人矚目之下的王,自有他的驕傲和任性。

阿禤隱約感覺著濯汐心中的卑微和不安,但勸慰並不是他的強項,他只有安靜地陪伴她,讓她可以無所顧忌地哭泣。好一會兒,他才輕輕揉著她的頭發,「我們不回織羽苑,去咱們的老屋子,我給你做飯好不好?」

「好。」她毫不遲疑地答應。

離織羽苑不遠的小木屋,歷經十余年的風雨早已顯出衰破的景象,此次竟逃過了天宮軍的掃蕩,仍舊默默蟄伏于林木的掩蓋之中。除了衣服和一些日常小用物被搬去了織羽苑,大部分家具仍是老樣子。只是多日未有人涉足,門窗和家具上都蒙了塵埃,角落里甚至牽扯起了蜘蛛網,進去就是股刺鼻的灰霉味。舊日那些懵懂簡單卻快樂的時光剎那就閃現在腦海里。時間怎會如白駒過隙般,眨眼就將過去遠遠拋下了?

「阿禤,咱們把屋子收拾下,說不定什麼時候爺爺就回來了。」話雖如此,只怕爺爺那樣性情的人,從此再不踏入碚古郡也有可能。濯汐神色黯然下去,自我安慰似的地補一句,「娑眉妮讓我看那本古書呢。這里收拾好,我正有了個可以安靜看書的地方。」

「忙什麼,先做飯。」阿禤輕描淡寫撇過了她的傷感,從某個旮旯掏出個陶罐——里邊還剩了些許陳米。

「還是我來吧。」濯汐伸過手去,「我在的時候不都是我做飯的嗎?村里人誰不知道阿禤是個游手好閑的懶蟲。」

若是以前听到濯汐這麼說,阿禤少不了要拽頭發捏鼻子,非把她訓哭不可,而此刻在他心頭涌起的卻是平淡相依的幸福感。是的,盡管那時不承認,卻早已把濯汐當成了至親至愛的手足,從來只有自己欺負她,不準旁人動她根手指頭的。

嘩啦的水聲在屋外響起,隨後又有繚繚的炊煙從窗戶外面飄進來。說好給濯汐做飯,自己反倒閑了下來。好,咱也勤快一次,把家里好好打掃打掃。清掃,打水,拖地,擰抹布,清理雜物,從來未曾這麼仔細觸模自己朝夕居住十余載的地方,從堂屋到臥室,一處一處宛若追尋著舊時的足跡。

走到自己以及濯汐和明瓏都曾無數次使用的小書桌前,拉開抽屜和櫃門,一大股惡臭撲鼻而來——多日無人光顧,老鼠都把這里當旅店了。他一手挾個抽屜,將它們倒扣在屋外洗衣的青台石上,嘩啦,落了一台子的零碎東西。

把抽屜洗洗好,再從那堆零碎里揀出還有保存價值的東西。他的目光落在個木頭哨子上,一時有些呆了。這哨子是在明瓏的生日晚會上,親自交到她手里的。

原來,她就這麼隨手把它扔在了角落里,從此不再想起。這只是個多麼丑陋多麼廉價的小玩意兒,一如卑微可笑的自己。別去痴心妄想了,能和阿瓏走到今天不已是天大的緣分了嗎?還想要什麼?要佔據她心靈深處最為珍視的地方?不,那里有人了,即使那個人傷了她的心,即使她再也見不到他,他的身影仍牢牢扎根在她心里。

「阿禤,飯菜都快做好了,快把碗筷給沖沖。你在看什麼呢?」濯汐拿了碗筷湊過來。

「對了,濯汐。」他迅速調整好心態,笑眯眯地揀起幾個破舊的小玩具,「這些都是我小時候玩過的東西,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偶爾也拿出來玩過,雖然舊了點,可它們做得真不錯呢。可惜爺爺不在,不然我一定要纏著他教我做。」

「傻丫頭,我的手藝也不見得差呢。不過……」

「不過就是懶了點,要等到你做東西出來,得命長。」濯汐抿嘴兒直笑,阿禤也跟著大笑起來。在這樣的年紀,沒什麼放不開的煩惱,他們還很年輕,道路還很漫長。

松竹梁,籬笆牆,斜風叩響青紗窗。夜彷徨,琴弦涼,孤影空對斷愁腸。…………

窗戶被風撥動, 地撞到窗欞上,將伏在桌子上小憩的濯汐驚醒了。剛才是夢嗎?耳邊仿佛還縈繞著未盡的歌聲,淒婉哀絕,幾令人潸然淚下。天色陰沉得厲害,一陣陣驟風挾帶著樹葉闖進闖出,大概快下雨了。

她起身去將窗戶都關好了,再找段蠟燭點亮。回到書桌旁,揉了揉昏沉沉的腦袋,拿起桌上的古籍。都是些斷斷續續生澀難解的文字,其中所述找不到半點與世傳守衛或粹魂相關的。

這些刻意混拼的紙頁真的有價值嗎?或許不過是傲凌霄的疑兵之計。可這殘缺晦澀的內容,偏又緊緊吸引著她的目光。娟秀的字跡,時而從容端莊,時而卻透著種無措的凌亂。攤開的書頁上,正有這樣一些零散的譯文︰「……時日無多……難贖……心有不甘……恨意……難舍……」再往前翻,又有如下的詞匯︰「……琴音……流連……相約……」

你,究竟是誰?想要告訴我什麼?你也曾這樣獨自對著燭光,黯然傷懷嗎?可憐紅顏剎那,曲終弦斷。

篤,篤,輕輕的叩門聲打斷了濯汐的出神。她趕緊到外屋去拉開門閂,迎進撐著雨傘裙角濕了大片的娑眉妮。

後者一邊收傘一邊跨過門檻,順手再將個油紙裹著的小包塞給濯汐,「下這麼大雨,中午也沒見你回織羽苑吃飯,我順路過來看看。」

「不打緊,存儲的食物夠多了,每次你們都是大包小包給我帶東西來。」

「沒日沒夜地就這麼泡在這書冊了,真是難為你了。這兩天可有什麼心得嗎?」。濯汐抱歉地笑笑,「我不認識上面的字,光是看你的譯文,也想不出更多的內容來。不過……」

娑眉妮探究地等待她說下文。濯汐輕輕搖頭,不敢那麼確定地繼續,「我把它上面原來的文字從頭看過了幾遍。根據這些簡短的翻譯,我想這拼湊的兩個半冊都應是敘事之文,既如此,一定會提到人名,地名之類……」

娑眉妮眼楮一亮,對了,自己只是從有實際意義的詞匯出發,為什麼沒有去留意過是否有專有的名詞呢?

兩人並肩坐下,濯汐從一疊稿簽紙上取下兩張,那上面抄滿了古語詞組,旁邊還注明有它出現過的頁碼和行數。

「你瞧瞧,我將就手稿里反復出現的詞匯整理了下,有沒有象是人名、地名的?」

娑眉妮逐一細看,一邊用筆劃去肯定不是名稱的詞語。反復再作推敲,又以筆在幾個詞語旁做上記號,這才說道︰「濯汐,你說得不錯,這幾個應該就是某個特定的名字。」

「哦,都是些什麼名字?」

「如果我沒弄錯,這個詞指的就是朵梅崍。」

濯汐欣喜難禁,「還有呢?」

「這個名字,寫法和現在的方式有些不同,發音叫做‘雨玳’。」娑眉妮猶疑著將手指挪到這詞語上面,看向濯汐的眼神也變得有些復雜了,「濯汐,你听說過叫‘雨玳’的人嗎?」。

濯汐目光坦蕩地搖頭,「那都該是多久以前的古人了,我怎麼可能听說過呢?」

娑眉妮默然無語。是呀,如果真有這人,都不知作古多久了,濯汐怎會知道。可是在朵梅崍雷霆鈞下榻的莊園里,自己分明听到她嘴里說出了這個名字。想不到,這個名字竟會在這手冊里出現。

「還有呢?」濯汐興致不減地追問。

「這個名字,叫‘烏淖’。」

「有這麼奇怪的人名嗎?還有呢?」

「你真是個好奇的姑娘。這個名字叫‘鋌霖’,這個叫‘煉乩’。這兩個名詞的後面都還跟了個相同的詞匯,似乎是聖者的敬辭,連起來就是鋌霖聖人,煉乩尊者什麼的。當然,按照習慣也可以直接讀為鋌霖子,煉乩子。」

「那麼這兩個詞代表的就是人名了,可真夠復雜。除了‘朵梅崍’,其余的你都沒听過嗎?」。

「當然沒有。看來這本手稿里記得都是些日常瑣事,因此里邊的名字也不出名。至于鋌霖聖人、煉乩聖人,也許只是當時比較特殊的稱謂吧。」

「里面難道連‘碧藺沙’這個名字也沒提到過嗎?」。濯汐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沒有。如果這手稿真是碧藺沙留下的,她以第一人稱敘事,自然不大容易提到自己的名字。當然,也有可能作者並非碧藺沙,兩個人生活在不同的年代。」

看到濯汐略有失望之意,娑眉妮安慰她說︰「好姑娘,多虧你想得周全,讓咱們找了幾個名字出來,可都是難得的線索呢。回頭我就去問問翁恪伯伯他們,看世傳守衛中的前輩們有沒有听過這些名字。」

眼楮一瞥,見桌上那疊紙簽還寫有文字,順手拿起念道︰「松竹梁,籬笆牆,斜風叩響青紗窗。夜彷徨,琴弦涼,孤影空對斷愁腸。濯汐,這是你寫的?」

不由掩嘴輕笑,「你獨自躲在這里悲風傷雨的,知不知道另一個人也在成天長吁短嘆呢?」

濯汐臉上起了紅暈,「娑眉妮,你就會打趣我。這句子,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把它寫下來了,也許在哪里玩時听誰吟唱過吧。」

娑眉妮沉吟片刻,伸手撫著那孩子的手背,「濯汐,你知不知道你有某種很奇特的感知力,比神殿中修行人更強的感知力。這些句子,或許並不是你臆響出來的,而是在某人的筆下出現過。你可以試著再感受一下。」

濯汐听得一呆,腦海中浮現出隱約的情景,想看卻什麼都看不清。她費力地捧住腦袋,「我想不出來……」

娑眉妮右手輕輕移到她的肩,「別急,慢慢地想……慢慢地……」左手指尖輕輕在腰間劃過,撥得磬音鈴一串碎響。

驟急的風雨聲與純淨的鈴聲糾纏在一起,恍惚竟匯成了那縹緲的歌聲。夜彷徨……琴弦涼……孤影空對斷愁腸……是誰斷了琴弦?是誰空留下一個寂寞的身影?她微微攏了眉,手指不經意觸踫到那古籍,眼楮里流露出一絲迷惑。

她的朋友則靜靜地坐在一旁,不多說一字,仿佛怕驚擾了一個易碎的夢境。——後者很清楚彼此之間力量的巨大差距,絕不能急于求成地過多干擾她。

「大沼澤,」她兩手按住書頁,喃喃地吐出這個詞語,聲音低微得如若囈語,「流放,大沼澤。」

「大沼澤,在哪里?誰被流放了?」娑眉妮的聲音也是同樣地輕柔。「我看不見……命運的軌跡……給我眼楮,把那雙能看到過去預見未來的眼楮給我。」

某個已快被淡忘的詞匯一下從娑眉妮腦海里閃現出來,「眼楮,你說什麼眼楮?」

「眼楮,能看到過去預見未來的眼楮。」濯汐重復著剛才的話,手指痙攣地揉著書冊,掀過一頁,再掀過一頁。命運的軌跡……預見未來的眼楮……那夜楚薰提到過的「時光之眼」,竟然真有這東西嗎?

「眼楮,它在什麼地方?」她克制住激動小心地追問。

「它,它……有人說,我可以……」砰!外屋輕掩的門被撞開,唧唧呱呱的吵鬧聲伴同急促的腳步聲一路撒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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