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源醒了,可他卻不敢睜開眼楮。
為什麼,身體所有的不適都消失了……
為什麼,那熟悉、親切的氣息會在自己身旁……
不,不會的,不是爹爹,爹爹還在生他的氣,而且爹爹也是打算用他換解藥的,怎麼會是爹爹……
一定不是爹爹。
但不是爹爹又會是誰?如此的氣息、手指的溫度、握著自己手的感覺,不是爹爹又能是誰!
是爹爹……
不,不要!這不是真的,一定是自己被白流一毒暈了產生的錯覺。
還沒有拿到「時雨」,無魂草的毒怎麼可能會解,而且即使是得到「時雨」,也是用它給爹爹解毒的,怎麼能用在自己身上。還有「生死銀針」,現在還不能取出來,更不能讓爹爹知道……
可這一切幻想卻被一聲輕柔的「源兒」,擊得粉碎。
耶律宗源,你是想爹爹想瘋了,竟然連爹爹的聲音都幻想的出來,呵呵。
宗源想笑,卻怎麼也勾不起唇角,反而帶出早已含在眼底的淚水……
楊延朗看著宗源被淚水打濕的睫毛一下下的顫抖著,心緊緊地揪在一起,輕輕地把他扶起,摟在懷里,把準備好的一杯溫水端到他面前,柔聲說道︰「喝點水吧。」
過了一會兒,宗源才睜開眼楮,愣愣地看著水杯,低聲說道︰「爹爹,您是把「時雨」給了我嗎?您有沒有想過你怎麼辦……源兒沒有「時雨」不會死,但你體內無魂草的毒如果不解,你會死的,你知不知道!
爹爹,源兒今天才知道,你的心竟然這麼狠,連給你解毒都不讓我做到,連為人子應該做的事的權利都剝奪……」
宗源揮手打翻了杯子,一杯水盡數灑在床上、地上,杯子也碎成一片片。
宗源撿起一個碎瓷片,楊延朗一驚,忙阻止道︰「源兒住手,不得無禮!」
可宗源根本不管不顧,手里的碎瓷片已架在離他們很近的白流一的脖頸上。
「你答應過我的。」宗源質問道,「為什麼要告訴我爹!」
白流一此時才回過神來,宗源醒來一系列的語言動作,讓他不由得重新打量這個小孩兒。
這孩子竟然也會對他父親發脾氣,也會打翻他父親給他倒的水。
而且這孩子的武功竟然這麼好。難怪他父親說如果他不願意,自己是弄不暈他的,還真是如此。
白流一此時從這孩子眼中看到的竟是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想過會在這孩子眼中看到的感情——恨,這孩子在恨他。
「我沒有告訴你爹,我只是把‘時雨’給他,讓他離開這里,卻沒有想到……」
「卻沒有想到我爹會把‘時雨’給我,是嗎?毒藥還沒有配成,你為什麼要把‘時雨’給我爹!」毒藥沒有配成,我還沒死,你就擅自把藥給了爹爹,讓他有機會救我……淚水滾涌而出,然而現在一切都晚了……宗源無力地收回手。
「源兒……別哭了。」楊延朗拭去宗源臉上的淚水,想再抱抱他的源兒,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抱他了……然而宗源卻狠狠地扭了體,甩開了他的手。
源兒……楊延朗不知道此刻還能為源兒做些什麼,來彌補這些年對源兒虧欠。十年來,他在源兒面前一直是一個嚴厲的父親,幾乎沒有怎麼好好地寵過他……他確實不是一個好父親。
「我曾經對師父說過,我不能為你報仇,若是到時仍沒有辦法給你解毒,源兒就以死謝罪。」宗源冷冷地一字字的說道。
「你敢!」冰冷的寒意直涌向心間,雖然這些話以前听無心說過,但這次宗源親口說出,更是讓人覺得字字錐心,句句刺骨。
宗源苦苦地笑了,「我有什麼不敢的……」
楊延朗抬手狠狠地向宗源的臉頰扇了過去。
重重地一掌打得宗源倒在床上半天起不來,鮮血順著嘴角緩緩地流下,宗源緩了片刻,才勉強撐著身子坐起來,床上的碎瓷片劃破了宗源的胳膊和雙手。
楊延朗心疼如絞,想上前,卻被宗源使勁兒的推開了。
宗源從床上下來,他現在必須離開。他會哭,他會傷心難過,他會生氣,也會有怨。
「源兒……」
宗源停住腳步,頭也不回的說道︰「除非你打死我,否則我說到做到。」說完,推開門跑了出去。
毒瘴還在,宗源卻不辨方向的闖進了毒瘴林。
白流一一把抓住也要跟進去的楊延朗,說道︰「前面是毒瘴林,你不要命了嗎?宗源服過‘時雨’,今後一般的毒物都不會再毒到他,他不會有事的。」
叢林里的荊棘刺破了宗源的肌膚,可宗源卻渾然不覺,直到被凸起的石頭絆倒,摔在地上,他才沒有再往前跑。頭埋在雙臂之間,眼淚簌簌而下。爹爹……你怎麼可以把「時雨」給源兒,你就這麼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嗎?
爹爹,源兒不要您死,不要!
怎樣才能救爹爹,怎麼才能解毒……
「時雨」,「時雨」能解無魂草的毒,可是「時雨」被他服下了,怎麼辦?
宗源抬起手,手上滿是鮮血。
血,對,用自己的血可以救爹爹。
「時雨」的藥性已進入自己的血脈中,如果把自己的血全部換給爹爹,即使爹爹體內還會有小部分無魂草的毒,也必會被「時雨」化解。
宗源忙從地上爬起來,跑回小木屋。
可到了小木屋,見到白流一,卻得到了一個如晴天霹靂的消息,爹爹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宗源不信,他不信爹爹會丟下他,不相信爹爹會心狠至此。
他屋前屋後的找,可怎麼也找不到父親。
又在周圍的樹林里找,也找不到父親。
直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直到烏雲遮住了那淡淡的月光,直到風聲驟起,直到夜雨淅瀝,直到大雨傾盆……
宗源還是沒有找到父親。
宗源跪在地上,任由雨水砸在身上。
「爹爹,您在哪里?
爹爹,源兒不該生氣,不該向您發脾氣,源兒知道錯了……
爹爹,對不起,求求您出來好嗎?源兒以後都會听話,不會再忤逆爹爹了……
爹爹,求求您別丟下源兒一個人……
爹爹……」
撕心裂肺的呼喊聲很快就被雨聲湮沒,眼前仍是黑茫茫一片。
冷,好冷,不會的,爹爹不會不要他的。
剛才爹爹還倒水給他喝……
可是……可是他,卻打碎了杯子……
剛才爹爹是想抱他的,但他卻推開了爹爹……
「不!爹爹,對不起,源兒真的知道錯了,源兒不會再發脾氣了,爹爹原諒源兒好嗎?爹爹,求求您出來啊……」
一聲聲的呼喊,回應他的還是只有那片無邊的風雨。
「源兒不要剛才的那一幕是源兒與爹爹的最後一面,不要……源兒會後悔,會心痛,源兒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永遠都不會……」
站在遠處的楊延朗,看著這樣的宗源,听著宗源說的話,幾乎就要上前抱起他,安慰這個被他傷透了心的小孩兒,可是,他又強行忍住了,他不能再出現在宗源面前,否則他會走不了的。源兒定會再想其它的辦法為他解毒,他不能再讓源兒冒險了,他惟有離開,讓源兒再也見不到他,源兒才會放棄。
源兒,對不起,是爹爹狠心。你不要再傷心難過了,爹爹見你如此也會心痛的……
一把傘遮住了宗源頭頂的那片風雨,宗源緩緩抬頭,見白流一撐著傘站在他的旁邊,宗源又垂下頭,說道︰「白前輩,對不起,白天宗源不該冒犯您,請您原諒。」
白流一模了模似乎還有點涼的脖頸,笑了笑,說道︰「我白流一從來都不知道一個碎瓷片竟會有那麼濃的寒意,不過還好,我不在意。」
白流一蹲,說道︰「回去吧,你爹已經走了。」
宗源搖搖頭,「不,不會的。我要在這里等爹爹。」
「你爹若是沒走,他怎麼忍心見你如此。他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不,爹爹不會丟下我的。」宗源大聲說道,後又低聲喃喃道,「他體內的毒還沒解,他不能就這樣走了。」
都到了這個時候,這孩子竟還惦記著他父親身上的毒。白流一站起來,卻沒有走。雨下得這麼大,若是淋一夜的雨,這孩子會生病的。
過了一會兒,宗源見白流一仍在旁邊為他打著傘,心里過意不去,說道︰「白前輩,你走吧,宗源沒事。」
白流一看著渾身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的宗源,就算自己在這里為他打一夜的傘,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再次勸道︰「回去吧,你的衣服都濕透了。」
宗源仍是搖了搖頭。
「你爹如果不出現,你要一直跪在這里嗎?」。
「是。」
第二天,微雨蒙蒙,山間的毒瘴盡數散去。
等在山下的耶律翎見狀,知道山上情況有變,忙帶人進了山。
其實這幾天在山下的苦侯,耶律翎也想過硬闖進去,但延朗和源兒都在里面,狀況不明的情形下,耶律翎沒敢進去,她怕她去了反而壞事。
「源兒!」耶律翎看見跪在雨地里,渾身濕透的宗源,心疼地一把摟住了他,「源兒你怎麼了?你爹呢?」
白流一走到他們面前,問道︰「你就是他的母親?」
耶律翎點頭。
白流一從懷里拿出一封信,遞給耶律翎,說道︰「這是你丈夫給你的,他離開了。」
耶律翎驚道︰「離開?」不可能,楊延朗不會走的。
「你看過這封信後就會明白。」
耶律翎接過信,手竟有了些顫抖,但她卻沒有馬上看信,而是把它收了起來。
宗源漸漸地回過神,問道︰「我爹……他還說了什麼?」直到此時,他才有些相信爹爹是真的走了,因為,爹爹不會看著他淋了一夜的雨不聞不問,爹爹不會這麼……狠心。
「你爹說,如果你想讓他死不瞑目,就……就盡管按你的想法去做。」白流一想起當時他父親說這句話時臉上的冷漠,就替這孩子心疼。但也確實只有這句話,也許才能打消這孩子的那個念頭。
爹爹,這就是您對源兒說的最後一句話嗎……
回到家後,耶律翎看完信,就把信燒了,她明白了楊延朗為什麼會這麼做,但這封信不能讓源兒看到。源兒這孩子,確實太讓人心疼,對于源兒來說,也許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然而對于你的離開,源兒他能不能撐得住……
耶律翎看著漸漸化為灰燼的信箋,這些年雖然我們相敬如賓,但卻少了幾分夫妻間該有的歡笑。契丹與宋是橫在我們之間的鴻溝,而那場戰爭更是我們之間不可愈合的傷痕。我們這樣的結局究竟是好是壞……
楊延朗,你可知道我從沒有後悔嫁給你,即使讓我耶律翎再選一次,我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如果可以,耶律翎只希望契丹與宋永無戰爭,共修太平。
白流一和楊延朗離開了嶺北,在山里的一切,都是楊延朗安排的。宗源賭氣跑進毒瘴林後,他就回木屋寫了那封信,並告訴自己該怎麼做,就連那場雨他竟也算到了。天公合作,一場戲演得很成功。可這個人身體實在太差了,如果不是宗源賭氣離開,這人突然咯血,他及時用金針封住了他的幾處穴道,這個人早就毒氣攻心,吐血而亡了,又怎會有力氣也在雨地里站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