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驪歌 第五章 蹇與蠱

作者 ︰

公元前七八一年的三月初六,一匹快馬由北朝南疾馳奔入褒城城門,馬背上的虎賁氏手持紫檀方木令牌,一路煙塵四起,無人敢阻。

公子府邸正在舉行宴饗,絲竹管樂齊奏,歌舞升平,一時間賓主皆歡。

褒國雖小,但物產極為豐富,越過秦嶺便直達鎬京,北有崤函,南有巴蜀,沃野千里,四塞為固,所謂天府之國,莫過于此。

席間,羊炙、牛燴、膮羹、雉、鶉、糕餌、蝸、魚卵應有盡有,又有由稻、黍、粱三種糧食釀造的醴酒,甘甜醇香。尋常公子府家宴便是如此豐盛,這天下的諸侯王族能與之相較者,不出一二。與鎬京王城的宮宴相比,沒有列鼎而食的森嚴級別,除此之外,賓主齊歡的氣氛更勝于宮宴。也怪不得全天下有一技傍身的門客對褒公子府邸趨之若鶩,更以被褒公子所用而甚感光耀門庭。

褒洪德笑容可掬,盤腿坐于主位與各賓客推杯換盞,糧草軍需已籌備妥當,就等鎬京王城內定下出征將帥,便可開拔奔赴太原。

酒過三巡,酣暢淋灕。

褒洪德端著杯彝左右逢源,微眯著的眼楮滿是笑意,彬彬有禮地笑納著每一位賓客的恭維。他一直都是溫文爾雅的翩翩君子,對同僚謙卑,對幕僚尊重,就連對下人奴隸都和藹可親。褒國人擁戴他甚于國君褒 ,就連與褒國素有恩怨的諸侯,見了褒洪德也會禮讓三分。不得不說褒公子確實胸懷廣闊,又極懂得拉攏人脈,在十八歲即將行冠禮成人的年紀里,不知有多少王侯等著將自家的女兒送至他的懷抱。

這時,一位家奴從偏門進來,徑直走到褒洪德身側跪下,與之耳語一番,褒洪德微醺的面頰微微一凜,隨即又恢復了笑容,回復道︰「知道了,請客人到後府蕤賓堂稍後,我即刻就到。」

片刻之後,褒洪德正色來到蕤賓堂,推門而入,只見堂內站著一人,身穿玄色貫頭衣,听見推門聲,月兌掉風帽轉過身來,與他行了個常禮,說道︰「褒公子好雅興,申廣來的不是時候,打擾公子宴請賓客了。」

褒洪德回禮,笑道︰「申公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能獨身出現在我的府邸內,真是叫人萬分佩服啊。」

申廣輕笑了一下,並未回答,而是從衣內掏出了一塊方木呈至褒洪德眼前。

褒洪德一看,正是自己心月復之人才有的紫檀令牌,申廣也正是憑借此牌,進出褒城任何區域無人敢阻。想到此處,褒洪德眉頭略微一皺,思索了片暇功夫,抬眼頓悟,而後對申廣行了揖禮,說道︰「多些申公子為洪德清理門戶,洪德用人不善,險些釀成大禍。」

申廣微笑一下,月兌掉貫頭衣,徑直走到堂中的一方席子上自顧坐下斟茶飲用,「褒公子不必客氣,申國與褒國私下已是利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我本該推誠相見,無須將彼此分得那麼清楚。現下,巴、蜀、苴、百濮四國沆瀣一氣,已沿漢水呈西擴之勢,若是不加以阻撓,用不了多久,若、谷、盧、夔四國都將收之麾下,如若他們再聯手南夷荊楚,北上直取鎬京的砝碼就大大增加,大周天下將有可能重新瓜分,到那時,依你看首先被滅國的是誰呢?」

褒洪德坐于申廣對面,略微沉吟,回答道︰「若用水路,當然經陸渾戎沿丹水北上最為便捷,也最易接近鎬京,但陸渾戎驍勇善戰,恐怕不會讓出這個便利,剩下的就是由步卒騎兵從西打開大周門戶,當然必攻褒國;或從東線沿湍水北上,必攻申國!」

「褒公子好見識!你的這個親信便是被我安插在苴國的細作所擒殺。他本是苴國的士族,來褒國已蟄伏二十年,為你所用不過五年,以為這次征伐六濟你北上運輸糧草,國中無主,褒君的庶子們又無兵馬調遣的大權,便是一舉殲滅褒國的最佳時機,太過心急立功,這才露了馬腳被我的人發現,不過褒公子也不必過于擔心,此人還未回到苴國,只是想繞道南鄭南下苴國以避人耳目,在南鄭與苴國大夫會面時被我的人發現,此次行事本是為了截殺苴國大夫子仲父,順帶把他身邊的走卒一並除掉。而這人本以為只是順手除掉苴國安插在南鄭的部眾,不想看到令牌卻是褒公子的心月復,家賊難防,褒公子今後行事還是謹慎為妙。」申廣很賞識褒洪德的聰慧,一點即破,與他說話毫不費力。

「多謝申公子提醒,看來洪德又欠公子一個人情了。這樣說來,此次六濟之戰或許將成為洪德的滅國之災了。」褒洪德雲淡風輕地說道。

申廣深深地望了一眼褒洪德,不溫不火地說道︰「褒公子謙遜了。申廣相信褒公子必是未雨綢繆之人,不可能為了眼前一點利益而任賊人趁機作亂。」

褒洪德笑語晏晏,道︰「申公子你最令洪德懼怕之處就是太過擅于看穿人心,呵呵,洪德的這點心思在申公子眼里真是片長薄技啊。正如公子所料,洪德正有一計。此次征討六濟,洪德掌管輜重運輸事宜,除卻褒國的萬民貢與邦國貢,糧草牲畜多由各個諸侯供給,而其中便有幾個諸侯向來與褒國交惡,深怕洪德侵吞了他們的糧草以使這些諸侯的甲士征戰沙場時未戰死就先餓死,便派出了督軍司馬監視洪德,美其名曰襄助友邦,而巴、蜀、苴三國所派之人均為國君公子,雖不均是嫡長公子,但為了能在國內建立聲望,洪德料想,他們必將在途中竭盡全力制造麻煩,以此邀功,那我就順便給他們這個人情,再挑撥他們之間相互推月兌,以致三國相互質疑彼此,借此化解西擴之險。」

申廣听了,撫掌稱贊,點頭稱道︰「褒公子越發詭詐了,申廣相信褒公子定會將此事行得滴水不漏。」

褒洪德哈哈一笑,舉杯輕呷,道︰「申公子過譽了。此次只身前來褒城,難道只是為了提醒洪德家賊難防嗎?」。

申廣收斂笑容,用手指蘸了蘸方才喝過的茶水,在案上畫出了一個卦象——艮下坎上,蹇卦!

褒洪德凝神看了許久,說道︰「坎,沉淪困陷,斯為下矣;艮,枯槁寂守,絕物孤居;此二者和而為蹇,便是險象環生,臨山窮水盡之境。不知申公子欲說何事?」言罷,抬頭疑惑地望向申廣。

「正是此次征伐六濟神仕太卜親自所測卦象,還測得險在前方,不利東北,東北方向正是所指太原。」申廣鄭重其事地說道。

褒洪德心下一驚,問道︰「既是蹇卦,大王為何還要執意出兵?」

申廣面容淡淡,深思片刻,緩緩說道︰「我也不確定大王為何執意出兵,或許他認定蹇極必通,是否極泰來之兆;抑或急需一戰來確立自己的地位,六濟小國,聚天下之師征伐勝券在握。」

褒洪德起身,負手在堂中踱步,搖頭嘆息︰「既是王命,即便是否卦也不得不遵從。好在我不掌兵權,不然兵敗身死是小,褒國不保才是愧對先人。」

相對于褒洪德的意外,申廣則更顯得不出所料,「褒公子有所不知,雖說六濟是偏隅叫囂的小國,但如今天下不穩,六濟此次敢公然與天朝作對,呼聲甚高,必是有他國聲援,只是不知六濟與哪些諸侯私下立了盟約,如只是征討六濟,那是一頂一的好差事,但隱藏在暗處的那些六濟盟友,不知何時便會放出冷箭,這才是最可怕的,你且看朝堂上平時刀光劍影一派崢嶸的場景,輪到為出兵六濟選帥卻無人敢應,我便知曉其中必有六濟盟國,並且勢力極大,很多諸侯不願招惹以免惹禍上身,所以,才有伯士勉強接任。」

「伯士一屆文官如何能排兵布陣?」

「太史寮的一名大史,上大夫,之前從未顯山露水,這次征討也是他自請為帥,已過知天命之年通曉古今但在朝堂沒有威望,況且身為南燕國君蹶父之子,一心希望建功立業,若是能大破六濟,日後繼承燕伯不但有傲人的戰績,封侯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褒洪德了然點頭,道︰「申公子久居鎬京,消息自是靈通,洪德多有仰仗了。此次洪德出征,對將帥人選不夠知悉,還望申公子途中能多有指點。」

申廣點頭應道︰「申廣會留在鎬京探听消息,凡是關系重大,自會告知褒公子,巴、蜀、苴三國事宜會量力相助,若是戰事不利,公子要多加保重,天色已晚,申廣告辭。」說罷,起身兜起風帽遮住面容,步出蕤賓堂,跳上駿馬,與褒洪德行禮作別,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深夜,一名佔人被召進褒洪德的寢室。

褒洪德似是對這名佔人很是敬重,與他對肩而坐,親自斟茶端于其案前。

佔人與褒洪德行了一禮,也不問何事,便拿出一塊龜甲,端正地將龜甲放置卜位,用牲血涂龜,以明火熱燋,直至龜甲出現兆紋。

佔人端詳了片刻,觀察了龜甲所呈現的兆象、兆氣、兆紋,然後專注地用蓍草在案上拼出一個卦象,巽下艮上,是為蠱卦。

「物腐蟲生,破敗之兆,有女惑男,風落山之象。」佔人徐徐解釋道。

「難道洪德真將災禍纏身?還請佔師指點迷津。」

「蠱宜整飭,除舊革新。公子所知,天下萬物豈有長生不敗者,舊腐新生,才是日月交替輪回之道也。」佔人面容淡淡,神態自若地答道。

「有女惑男作何解?洪德或被情所困?」

「女惑男,風落山,所以謂之蠱。天下萬事,不能為之莫過于松懈,勤而治之,難事亦易,欲成大事,育德汰舊。天機難測,公子自當潔身自好罷。」佔人的話說得褒洪德似懂非懂,但佔人言至于此,便不好再追問了。

這一晚,同樣有人夜不能寐。

運送糧草的軍隊已集結完畢,在褒城北門外駐營,棘兒姐弟也在其中。

夜色闌珊,營地里寂靜無聲,偶爾有夜巡將士的腳步穿過。棘兒被隨軍上醫師安排在疾醫的帳下做小徒,芥兒被分做膳夫的雜役。一起分作疾醫小徒的少女還有三人,均是家中僅剩一男丁,父母便舍了女兒以充征丁。

同來的少女中,只有棘兒一人是自願的,大家同是第一次出門,免不了期期艾艾,枕著對未來忐忑惶恐的心情,幾位未經人事的少女漸漸進入了夢鄉。

棘兒枕著一個包袱,那里裝著一件褐色狐裘,水滑的狐毛隔著粗布包袱摩挲著棘兒的面龐,溫暖輕柔。她把手搭在包袱上輕輕撫模,那個少年流星一樣的雙眸如烙印般映在心間。自秦嶺一別後,棘兒與父親賣掉了錦衣少年的白裘度過了年初最為難捱的冬天,而這件褐裘只能屬于上品,論成色還是皮質都與名貴的白裘不能相比,可棘兒還是把它珍藏了起來,出征前偷偷把它收進行裝。

「如果能再見到褒公子,我便把狐裘還他。」棘兒心下思量,正如每個思春少女一樣,她不自知地對某個人產生了莫名的情愫,這粒種子在心底埋下,已經吐露新芽。

這離褒城不足二里,棘兒的思緒似乎已經飄到了城中,可以離他只有二里地,很近很近了,她的心如同小鹿亂撞般激動,胡亂猜想著褒公子此時正在做些什麼。

「他要統領這麼多得軍資,一定要忙到深夜吧。」

「臨行前,一定在赴宴吧。」

「一定在听爹娘的囑咐,出遠門,任是誰的爹娘,都會舍不得的吧。」

「……」

棘兒就這樣想著想著,沉沉睡了過去。

而公子府邸中,褒洪德寢室的燈火依舊亮著,他伏案盯著那個詭異難測的蠱卦,眉毛擰在了一起,眼神銳利,薄薄的嘴唇抿成一字,這與他平日里溫和雍容的氣態極不相符。他不喜歡無法控制的局面,也不希望出現他預料之外的麻煩,畢竟這次出征還要擔負起除去外患的重任,他不能有絲毫馬虎懈怠,可是絞盡腦汁也再想不出身邊還有哪些隱患未曾察覺,或許是他多慮了,這些年里他所經受的明槍暗箭也足夠多了,不論是氏族內部還是外姓諸侯,他都一一挺了過來,外則當場酬酢,內則邇室周旋,沒有人能比他更具耐心和韌性。

「罷了,靜觀其變。」褒洪德一把掃落案上的蓍草,清冷的眼神射出傲睨一切的堅定,「任他牛鬼蛇神紛至沓來,只要阻我來路者,便人鬼共斬!」

他料想不到,在這樣一個令他焦慮的晚上,城北的大營里卻有著一個少女,心心念著他的名字,此時正在酣然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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