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東方天空的魚肚白正在蘇醒，黑夜正欲隱隱退去。
吱吱呀呀的車輪聲打破了黎明的沉靜。
第一縷晨曦透過霧靄沉沉的天際，靜靜地投在曲沃城外的官道上。
馬蹄聲響起，車輪碾過碎石，一隊車馬伴著吱呀聲緩慢前行。
曲沃城近在眼前。
巍巍城牆屹立在晨霧中，顯得格外雄壯肅穆。
幾只鳥雀掠過城牆，一路飛到林中的官道上，圍著行進中的一輛車輿唧唧喳喳叫個不停。
棘兒坐于車輿中，被這幾只熱情的鳥兒引得心情大好，站起身輕揮衣袖，俏皮地逗弄這些無憂無慮的小生靈。
尹吉甫站在前面的戎車中，回身笑望站在車中蹦蹦跳跳逗鳥的棘兒。
她還是個孩子，才剛剛開始對男子產生微妙的情愫，就要強行擔負起以身誘敵的重任，確實難為她了。
「夫子，」棘兒邊跳邊笑，「這些鳥兒似乎一點都不怕生呢。」
尹吉甫和顏悅色，點頭和道︰「它們只是喜歡棘兒罷了，你看為師的車輿跟前就沒有鳥雀環繞。」
棘兒向前探身一望，果真如此。
「為何？難道因為小徒是女子？」棘兒很好奇。
尹吉甫擺了擺手，「差矣，」又抬手指著棘兒一身的緋紅衣衫，笑道，「棘兒今日的裝束光艷照人，遍身開滿芳香四溢的桂花，這些鳥雀見了，定是驚奇，桂花八月才開，為何剛剛進入孟夏，就有女子周身開滿桂花？它們似是以為，棘兒是落入凡間的花神了。」
棘兒听得尹吉甫這樣夸她，臉上頓時羞紅一片，「夫子又拿小徒說笑了。」
尹吉甫朗聲大笑幾聲，轉過身望向城門。
只是無意地瞥了一眼，尹吉甫的神情便不由得頓了一下。
轉身收斂笑容，對棘兒慎重地說道︰「殤叔似乎是有點迫不及待了，為師老眼昏花，棘兒看看，那城樓上可有一身冕服高冠的男子？」
棘兒聞言，順著尹吉甫示意的方向望去，隔著老遠的距離，使勁定神辨認，果然看見一身冕服頭戴高冠的中年男子立于城樓之中。
棘兒收回眼神，對尹吉甫暗暗點了下頭，「正是。」
尹吉甫小聲交待道︰「該來的遲早要來，棘兒莫要慌張，一路看為師示意，緘默不語，冷漠待人便可。進了曲沃城，你我二人不再是師徒，你是為師的近侍婢女，褒國公子贈與為師的歌伎。」
棘兒神情嚴肅听完尹吉甫的交待，頷首脈脈一笑，再開口已是輕聲慢語︰「婢子知曉分寸，還請大人放心。」儀態款款，微微欠去，仿佛已是一名柔順羞澀的歌伎一般。
尹吉甫滿意一笑，抬手示意她起身。
車隊行至城下，尹吉甫剛要派人前去通傳，城門卻在一陣號角聲中緩緩開啟。
尹吉甫心下了然，氣定神閑，雙手一拘，笑道︰「晉侯親自迎接，真叫老夫擔待不起啊！」
一陣朗聲大笑從正在開啟的城門中傳來，「哈哈哈哈，王師征寇，尹夫子遠道而來，寡人哪有不親自迎接的道理，一來顯示對天子的擁戴，二來寡人與尹夫子多年不見，也該好好招待一番才顯得不失禮數！」
城門大開，晉侯殤叔身穿八章冕服，頭戴九旒冕冠，下裳正中掛著象征諸侯身份的赤，腰側系著一組青珩，帶領著近衛虎賁氏緩緩踱步而來。
棘兒看著殤叔從暗影中的城門朝她而來，走出城門的一瞬，殤叔周身頓時被穿破雲霧的晨光籠罩，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心下思量，只不過是迎接一名王師司馬，殤叔便穿著得如此莊重正式，看來他定是個極為在乎權位之人，傳聞他心思縝細一絲不苟，看來不假。
尹吉甫與棘兒交換了個眼神，便領著她從車輿中走下，如殤叔一般，步行朝城門走去。
踏上青石鋪就的道路上，棘兒的心如同擂鼓一般激烈震蕩，面上卻仍按照尹吉甫事先交待，擺出了一副淡薄清冷的神情。
拖著繁美的舞衣，雙手交握輕輕放在身前，低眉順眼只盯著腳下，輕擺腰肢，沿著青石道路一路迤邐而行。
清晨徐徐的風吹過腳下，棘兒輕薄的衣衫被飄蕩的清風緩緩掀起，在風中鋪展翻飛，使得她看上去如同一朵飄逸的紅雲凌空出岫，輕輕墜入人的心間，激起層層漣漪。
殤叔略微一揚眉，眯起微垂的雙眼，緊緊跟隨棘兒的身影。
正值豆蔻年華，多好的青春。
棘兒並不抬眸，緊緊跟在尹吉甫的身後。
行至城門前，尹吉甫作為兩朝重臣，又是天子師傅，德高望重，除了面見天子，與諸侯公卿之間都不必行跪禮，只是躬身行了一個常禮，「尹氏吉甫拜見晉侯。」
殤叔虛扶了一把，「尹夫子名貫四海，今日能與夫子會首敘舊，寡人不勝欣喜！」
棘兒邁步上前，雙手舉至額間，下跪伏地，叩首行了大禮，「婢子褒女叩見晉侯！」
烏黑順滑的秀發隨著棘兒的伏地行禮，滑落肩下，鋪設了一地的繁華似錦。
殤叔裝作詫異，看了看匍匐在地的棘兒，抬頭對上尹吉甫善和的目光，露出滿臉探尋的深意，笑顏相問︰「這位褒女是——」
尹吉甫面容舒朗，掩口嗤笑兩聲，低首靠近殤叔耳側，悄悄說道︰「不瞞晉侯，此女是老夫向褒公子要來的歌伎，平日近身伺候老夫在軍中的起居，閑來也教她一些詩謠以便飲酒助興，此女乖巧伶俐又生得妍麗冠絕，老夫正有意給她個名分呢。」
殤叔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挑眉戲謔道，「哦——，尹夫子越發老當益壯了！可喜可賀啊！」
尹吉甫附和著殤叔隨即大笑起來。
殤叔邊與尹吉甫打趣，復又低頭仔細打量棘兒一番，對尹吉甫低語︰「寡人可否有幸一睹夫子愛妾芳容？」
尹吉甫爽快一笑，「哪里話！晉侯閱遍天下美人，老夫跟前的小小歌伎而已，哪能入的了晉侯尊目，晉侯請便！」
殤叔邁著方步踱到棘兒身前，沉聲說道︰「美人請起。」
棘兒柔聲答道︰「謝晉侯。」聲音稚女敕，清脆婉轉，听得人心都禁不住酥軟融化。
慢慢起身，棘兒不卑不亢立于尹吉甫身後，恢復了來時的安靜沉默。
「抬起頭來！」殤叔拉近與棘兒的距離，呼吸都愈發沉重急促起來。
棘兒聞言，心里暗自鼓勁，輕呼一口氣，在曲沃城下眾目睽睽中，緩慢輕柔地抬起了低垂的頭。
戍守城池自然是清一色立身挺拔的男子，看到這位稚氣未月兌的褒國美人抬頭，好奇的人群中，發出了一陣細微的騷動。
只見她，面容皎潔如秋月當空，柳眉橫掃宛如煙霞，櫻唇微啟嬌艷欲滴，鼻尖圓潤如水滴懸空，更誘人的是，眼角順著彎曲卷翹的睫毛點著一抹嫣紅，似梅蕊迎春，似杜鵑泣血，似處子初夜時那一點殷紅。
稍稍抬眸，眼波流轉如雙瞳翦水，眼簾微微一挑，輕眨一下，顫動的睫毛如扇，密密麻麻投下一片陰影，一抹淒然羞怯浮上眼梢。
對上殤叔嗜血般渾濁的雙目，嘴角一勾，嫣然一笑，一股春色自唇角兩側灩瀲開來，顧盼生輝，攝人心魄！
殤叔的瞳孔瞬間放大，還未回過神，褒國美人的眼神一收，迅速垂下眼瞼，含羞側首別過身去，留給殤叔一張柔和恬靜的側臉。
這張臉經過尹吉甫兩個時辰的精心修飾，已經完全沒有了棘兒最初鄉野少女的淳樸清秀，變得天香國艷，仙姿綽約。
配上一襲紅衣，本是一張單純稚女敕的童顏，搖身一變，已是嬌女敕窈窕溫婉柔順的褒國歌伎，一股超出年齡的柔媚自她周身散發出來，清凜芬芳。
對于美人，殤叔從來都用強征的手段，昨日听聞尹吉甫身邊的季女歌伎傾國傾城，心里便已按耐不住，方才她一路行來，一身飄蕩的紅衣分外惹眼，早已勾住了殤叔的心神。
此時，美人展顏，又對她勾魂一笑，殤叔心底的霎時爆發出來，恨不得立刻就地將嬌女敕的美人據為己有，只不過礙于尹吉甫的面子，一時半刻不好明搶罷了。
棘兒的心底顫抖不已，那是一雙如野獸看見獵物般凶悍的雙目，看得她心間不由得發怵，練習過千百遍的抬眸巧笑，在殤叔那雙獸眼的注視下，也算是勉強完成。
殤叔仍是一動不動緊盯著棘兒的側臉，久久不肯移開視線。
尹吉甫在身後小聲喚道︰「晉侯？」
沒有反應。
「晉侯？」
仍是沒有反應。
不得不上前提高音量，湊至殤叔耳後，「晉侯？」
殤叔猛然驚覺，迅速眨了幾下眼，方才回過神，回身笑道︰「尹夫子好眼力！古稀之年還有此等艷福可享，真是羨煞旁人了。」
尹吉甫謙虛地一擺手，搖頭嘆息，在殤叔耳邊，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耳語起來︰「正是因為年逾古稀，老夫早已是力不從心，哪有艷福可享，不過是將她養在眼前，圖個賞心悅目罷了，這把老骨頭了，哪還能如晉侯一般年富力強。」
殤叔眼中的光芒更勝，一臉猥褻，低聲問道︰「難道尹夫子與她共處這麼久，此女還是處子之身？」
尹吉甫一臉懊惱無奈，點頭答道︰「不瞞晉侯，此女還是清白之身，老夫的身子早就不中用嘍，無福消受啊。」
殤叔仰身長吸一口氣，頓時精神抖擻。
側身一讓，略抬手臂，「夫子行軍勞頓，寡人已命行館備好軟榻熱湯，夫子請！」
尹吉甫回禮，欠身抬手，「多謝晉侯，請！」
一行人在殤叔親自帶領下進入曲沃城中。
這一天，曲沃城中盛傳褒國歌伎的盛裝美貌，棘兒一時間成為風光無限的風頭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