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驪歌 第四十四章 夢與實

作者 ︰

話說褒洪德回去之後,竟是整晚沒有合眼,由于季梠剛被革職遣送,叔莫心中也有忐忑之情,生怕褒洪德反悔會對季梠不利,守在寢帳左右徘徊總算等到褒洪德回來,正要上前獻媚,卻被褒洪德淡淡地拂開,兀自一人和衣躺下仰望帳頂,嘴角含笑自顧發呆,驚得叔莫心神不寧,只是見他這般神情也不敢上前叨擾,只得怨怨地守在一旁等候吩咐,只等得叔莫眼皮打架點頭打盹,褒洪德仍是一臉痴相沉浸在一片雲霧之中。

這一夜,棘兒做了一個冗長詭異的夢,夢境中周身被落花紛紛的桃林所包圍,人跡罕至,只聞得清淺的歌聲從山林間傳來,清亮悠長,棘兒聞聲追隨而去,穿越層層花樹,身上灑滿落花,終于在桃林的盡頭尋到了歌聲的來源,竟是一只亭亭而立的梅花鹿,這梅花鹿生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定定等著棘兒靠近,棘兒只是感慨這梅花鹿好生神奇,便忍不住上前伸手觸模,剛要觸到,梅花鹿轉身一躍,便又跳月兌開,棘兒趕忙跟上,梅花鹿越跑越快,直到連影子都尋不到,棘兒只能依靠越來越悠遠的聲音繼續追尋,聲音逐漸遠去消失,棘兒卻發現已經跑出了桃林,來到一處懸崖邊上。

崖邊背對著自己立著一位男子,身形偉岸,鬢發飄飄,山風吹來,貫得衣裳間盡是獵獵的風聲,棘兒上前詢問︰「可是褒公子?」

男子並未答話,而是平平伸出一只手,這手指節分明寬大修長,干燥的掌心不見一顆手繭,定是出自富貴人家的男子。棘兒想一睹男子真容,便走至男子身側轉身而視,不料男子突然一把將她攥住拉至懷中,棘兒慌忙中抬眼一望,心中頓時陷入恐慌,竟是曲沃北城門外的那一夜,與自己在山坡閑敘的褒離!

心中一沉,奮力推開褒離的束縛,褒離面無表情說道︰「何苦要這般,同是褒公子,他是世子,我是嫡子,姑娘何故要害我?」

是啊,褒離並未加害于她,棘兒心中沒來由地害怕起來,只因他是褒洪德的死敵,就應該碎尸萬段嗎?棘兒拼命地搖頭,瘋狂地掙扎,不可不可,不能對褒公子的敵人心生善念,只要留得他在,褒公子就有十足的危險。掙扎之間,突然身體一輕,棘兒掙月兌了褒離,只是環顧四周,駭然發現,自己竟在急速墜落,耳邊是呼嘯的風聲,眼前越來越黑,深不可見的淵底可是毒蛇猛獸?

就在絕望之際,耳邊又響起一絲溫暖柔煦的聲音,「棘兒,一定等我。」

是他,是褒公子,他就在身邊,他不曾拋下她,棘兒懸空的心緩緩平靜下來,即使這樣死去,他也是陪伴她的,慢慢閉上雙眼,只等最後一刻的來臨。

黑暗中,仿佛聞到一股男子身上獨特凜冽的氣味,像是刀劍出鞘,像是風霜寒冽,棘兒憑空伸出手去環抱,卻意外地被一個看不見的身影覆面而來,電石火光之間,唇齒相觸,男子的氣息更近,縈繞在鼻息之間,棘兒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一瞬間竟不知是該反抗還是順從。隨即身體越來越輕,有如鴻毛一般輕緩落地,沒有毒蛇猛獸,只是一片石灘溪澗,樹影瞳瞳,這里好像很是熟悉,棘兒苦苦冥想,驀然驚覺,正是與丑大相遇的山林,怎會來了這里?

清晨,棘兒昏昏沉沉醒來,恍惚中辨不清到底身在何方,那片山林仿佛還在眼前晃蕩,仔細辨認,又發覺身在寢帳。

夢中下墜時唇間溫潤的感覺如此清晰,棘兒不禁伸手模了模自己的唇瓣,怎會做出這樣的夢境,要是說與人听,定會被嘲笑心術不正,兀自又偷偷回想了一遍夢中的淺吻,臉上燒起了一片紅暈,暗自罵自己,不知羞。

這一天魚媯都沒有安排棘兒做活,只讓她定心休息,晚間還有一件大事等她完成。

棘兒一整天都在寢帳中小聲練習吟唱,自從殤叔被殺以後,她再也沒有習唱過,只怕今晚唱的不好,不能出色完成褒公子交待的重任。左思右想,仍是唱《有狐》最為妥當,以備萬一,還多練習幾曲衛風詩謠。

晚食的粥饘粗粗用過之後,棘兒便一人來到營地外的一處汾水岸灘。

夕陽垂下,嫣紅的晚霞如同朱雀綺麗的尾羽,拖出一道一道飛舞的紅雲,暈染了半邊天色。漸入山背的斜陽映得山巒河谷都是一片金黃,與雲端的縷縷紅霞交相輝映,撒下千萬點火紅的光影跳躍在汾水之上,隨著水勢起伏一波一波閃出耀眼的金光。

進入汛季,汾水也逐漸上漲,原本穩緩的水流也變得暗流涌動,波浪拍打著岸邊的石灘,湍急地奔向下游。

離亥時還有一個時辰,棘兒沿著石灘濕地在河岸邊踱步思量。昨夜的夢境還糾纏在心間久久不能平復,褒離拽住自己衣袖時,眼神中噴薄而出的是失望,是怨恨,是傷懷,是難以掩飾的苦痛,讓她心中惶恐之余又充滿了深深的愧疚。

畢竟,能隨時隨地惦記著自己的母親,終究還是個孝順的人,棘兒想不透,這樣的一個男子怎能歹毒到弒殺自己一母所出的兄長?那人眉眼間縈繞的淡淡苦悶和憂傷,真真令人動容,要不是心中早已裝滿褒公子的一切,棘兒只怕早被他那雲淡風輕的淺淺笑容深深迷惑了,他就如同松柏一般挺立在自己身前,仰望星空的淡然神色沒有一絲造作的痕跡,棘兒相信那一晚的淺談他定不是裝出來的做派,他這樣的身份,也沒有必要在一個毫無用處的賤民身邊故作姿態。

是了,他定是也經歷了內心的煎熬,才狠下心決定除掉自己的長兄,他是在為母親感到遺憾和內疚,還是為自己的殘忍感到一絲不安和無奈?

棘兒暗自揣測著褒離的那一夜的心境,自己原先一心為褒洪德著想,只覺得他身邊的所有要加害他的兄弟手足統統是人面獸心的畜生,可是,真當接觸了其中之一,又覺得但凡是人,又怎能如草木一般不通人情,他們手起刀落殘殺自己的手足之時,心中也會責難自己吧。王侯世家的子嗣,雖是錦衣玉食光鮮亮麗,當真活得比尋常庶民還要艱辛百倍。

很多年後,當棘兒已經不再頂著這個土氣下賤的名字時,她已經擁有了端莊華美的笑容,站在了鎬京王城高台之上的巍巍宮殿中,面對那場將自己的心扯得血肉淋灕的背叛,也曾回想到這樣一個猶豫不決的夜晚,嘆息之余,不免假象過,若是當時沒有阻礙褒離刺殺褒洪德,自己人生的天地,可否是一番舒緩平淡的模樣呢。

只是沒有如果,命運的軌跡已經將他們生生捆在一起,她的今世今生注定要成為這亂世之中的一抹翻飛的殷紅。

清亮的月色浮上天空,奔騰的汾水沒了白日的耀眼金光,變得幽深粼粼,依舊喧囂著滾滾而去。棘兒抬眼看了看天色,閉上眼深吸一口長氣,緩緩吐出,再睜眼,已是拋開諸多繁雜的思緒靜下心來,不論如何,她總會站在褒洪德這邊,心中只能裝下一個褒公子,其余的褒公子只能作為褒洪德登上國君之位的絆腳石,即使再不忍,她也要硬下心腸,畢竟國君之位只有一個,而褒國公子太多,她無暇顧及這麼多人的生死羈絆,她只在乎的人只有一個。

一步一步踱到岸灘,棘兒尋個一處開闊的地方抱膝坐下,望著眼前翻騰的幽深水面,閉上雙眸,展喉開始吟唱起來。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

「有狐綏綏,在彼淇側,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這一曲唱畢,棘兒睜眼沉嘆一聲,許是心中裝著沉重,這首寄托纏綿情思的詩謠今日竟讓她吟得有些生硬,曲中女子本是悠長牽掛的情意絲毫沒有表現出來。

撫了撫心口的焦慮,棘兒大口大口喘了幾下,復又再次吟唱了一遍,如此反復,這一首詩謠唱了五六遍仍然覺得欠卻些什麼內容,棘兒將頭支在抱膝的手臂上,不禁沮喪起來。

「許久未听見姑娘吟歌,今日一聞,姑娘的歌聲中似是有沉沉心事不能排解。」疏朗平淡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伴著石子嘎吱嘎吱摩擦的脆響,催得人心中不由得隨之一緊一緊,棘兒心中頓時清醒,他來了。

容不得細想,棘兒連忙起身,回眸望去,正是那一身藏色深衣的溫和少年,簡單的服飾仍是讓人辨別不出身份,只是許久未見,他的面色不復之前的圓潤,好像消瘦了不少,在軍中隱匿的時日定也讓他受了不少苦楚,只是那一雙淡定平和的眼眸,還是如前的璀璨照人。

棘兒欠身行禮,溫和說道︰「又見公子,婢子不勝榮幸,」目光直直又打量了一遍褒離,一點也不避諱,說道︰「公子不似前些時日豐潤,可是軍中飲食不好,虧欠了身體?」

褒離抬步走到棘兒身側,含笑答道︰「近日事務纏身略有疲倦,一位故友又離我而去,是以行相憔損不堪入目了。」

諸事不順,叔莫倒戈投靠公子璩,季梠又違犯軍紀被革職遣送回國,褒離頓時失去了有力的屏障,不得不忍辱同叔莫一般依附于蜀公子璩,只是蜀璩此人狂妄自大剛愎自用,頗為暴戾武斷,褒離剛剛附庸在他帳中,對他不甚了解,只是為了一些小事,褒離好意替他分析一二,一旦不遂他的心意,公子璩便揚言要將褒離的性命交予褒洪德作為要挾,讓本已舉步維艱的褒離憤恨不已,好在現在身份還未暴露,褒離已經私下聯系了風陵渡偷襲輜重大軍時留在褒軍中的舊部,只待時機成熟,就可齊齊發力行刺褒洪德。

棘兒默默點了點頭,似有所思地盯著褒離看了又看,仿佛想看穿他的內心一般,直看得褒離微微蹙眉,忍不住問道︰「姑娘為何這般審視離?」

棘兒一垂眼瞼低下頭,迅速回神,嘴角漾出一抹笑意,說道︰「婢子看到公子憔悴,想安慰幾句,只是無奈口拙,竟不知如何說起。」

褒離略帶疲色的眉眼盡是濃濃的笑意,這種笑容不似褒洪德那般永遠掛在臉上的招牌神情,而是一股發自內心的歡悅之情,在這軍中,和他接觸的人要麼想將他作為鏟除褒洪德的劍刃,要麼想籠絡他以便謀得一些利益,他辛苦跟隨大軍這一路,早已看慣這些利欲燻心的嘴臉,只有見到這個羞怯淡漠的清麗少女時,才有難得的一刻放松。

「無妨,離自當堅持下去,姑娘不用掛心,」褒離今夜看到她分外欣喜,整日提心吊膽和壓抑的內心在見到她的一剎那起,竟像被風吹散一般不復存在,即使再艱難,這軍中總還有這樣一個女子可以為他吟歌以排解胸中的煩悶,又想到曾經答應過她的事情,褒離那股意氣風發的勁頭又重新點燃在臉上,「待到離辦妥一件私事,便帶姑娘回到褒國可好,听聞六濟那邊已經開戰,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離不求建功立業,只希望能攜姑娘回家一探母親,姑娘可否願意?」

此話一出,縱使再愚鈍的女子也能听明白話中的隱意,棘兒堵在心中的好些話語,都被這樣一句突兀的請求給生生扼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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