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克己想起來說什麼，剛說又遲疑了︰「听說，听說……」
「嗯，听說我離婚了？」
「真離了？」他讓她的坦率倒弄得不好意思了。
「離了啊，那還能假？你呢？听說到現在也還沒找一個？」
「我……」她了解自己還不少啊，他不想回答，笑著不置可否。
「你只管你自己吧？我也只管自己，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呀！不像有些人，結婚、生子，給自己拖個累贅。」嚴克己才知道白海燕沒生孩子，卻不贊成她說的累贅。白海燕接著說︰「如果你沒有很好的物質生活的話，你就最好別要孩子……」
「你生活不好嗎？」
「生活好還要家庭好啊！就另一方面來說，如果你不能給孩子一個雙親完整的家，那就不要也罷。再說，我注定不會是個好母親，我不會擔負起養孩子的責任，所以我選擇不要。我情願養狗狗也不養孩子，因為我懼怕連狗狗的忠誠都不能達到的孩子……」她注意到嚴克己訝異的神情。「開個玩笑啦，我那是比方，事實是我連狗也不會養，我太懶！除非什麼時候我心血來潮想趕趕時髦，不過如果那樣狗狗就慘了，它會在我想趕另一個時髦的時候遭遇被拋棄的命運了。」見嚴克己搖頭，忙說，「這就是我呀，保護小動物？這年月連人都會被拋棄的嘛！我們都曾經歷過被拋棄，何況一只狗狗？所以我覺得……」
白海燕在暗示嚴克己被柳絮飛拋棄的事，暗示他們有著相同的命運，是一類人，他不認同卻還是迎合︰「是啊，我也不會養狗狗，我只管得了自己，自己是自己的狗狗。」他開玩笑，雖然他並不想開玩笑。
「這就對嘛！人要把被拋棄當作一種解放就對了。」她深深地凝視著嚴克己，不是有一句話，天涯何處無芳草？我覺得這個芳草不只是指人，而是指一種你追求的自由。你不是也這麼看嗎？所以你去了美國，你追求到了自由，而我呢，我和你一樣也只要自由。我感覺我們相似，是有共同點的一類人，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沒听說人往低處走，水往高處流的，那不符合客觀規律，總而言之，我們絕對是敢闖的，實現自我價值的一類人，這年頭能把自己活出個人樣來，不虧自己，對自己好點就可以了嘛！」
嚴克己感覺她在強制自己和她是一類人，卻不大認同；我和你是一類人嗎？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在心里否認，但他知道今天和白海燕冗長無聊的談話就此拉開序幕了，他又听到當年白海燕語言的那個口吻了。當年他就不喜歡她這種口吻，現在也不喜歡，這就是他否認的原因。
他認為女孩子不應該有她那種口吻，那種女霸王、強勢的口吻，這都是因為白海燕是獨生女又是老紅軍高干家庭養成的毛病。他父親老來得女，寵愛有加，自然覺得比別人優越，只是到了改革開放年代她父親早從重要位置上退休了，也沒來得及沾到什麼光。那時候他曾和包爺在一起分析諸多女孩的性格，一致深刻發現，白海燕除了性格使然，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為了引起別人注意才故意裝成這樣的，真實的白海燕應該是有恐懼自卑感的，給這種自卑感進一步的剖析結果是；白海燕和優秀的比，藝術天資不是最優秀的，又因為她也不是最差的，因此她處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種狀態。這種狀態最容易讓人陷于平庸無為而被人忽視。而她的驕傲又最讓她恐懼這種忽視。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總讓她害怕溫水煮青蛙的悲劇在自己身上發生，強烈的好強與不甘才促使她要另想辦法來自提身份引起注意和獲得承認，白氏語言就這樣產生了。
白海燕成功了，人人都這麼認為。可嚴克己不以為然。他認為她的語言是裝出來的，目的是把自己隱藏起來。她的弱點是對別人的認可太過在意，從而使她失去了人生很多更為重要的東西，比如︰真實的生活和孩子。而在他看來，她不算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人，從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是。他覺得無話可聊，喝了一口茶站起來說告辭，白海燕卻拉他、挽留他坐下︰
「再坐會兒，我給你加點水……」
嚴克己只好再坐坐，說了一句，「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抽煙還用學嗎？戲都學得會，還有什麼比唱戲難嗎？」
「但是，你不怕壞嗓子影響唱戲？」
「現在還唱戲嗎？京劇團基本上名存實亡啦！」
「我听說，你不是剛剛升了團長了嘛。」
白海燕更正，「是副團長！」又說︰「這就是名存實亡只能另找出路了嘛！說實話，要是還有戲唱我也不當這個副團長嘍。」白海燕說完往後一仰，很舒服地靠在沙發上。
「這我就不明白了，你是副團長不帶著大家演戲，那要團長干什麼？要演員們干什麼呀？」
「干什麼？劇團每年有上百場下鄉給農民兄弟的硬性演出任務呢！不過，在城里就沒有陣地嘍，而且沒有從農村包圍城市從而奪取天下的指望，想都別想。你別看戲劇頻道整天搞得挺火熱的，什麼國粹啊，振興啊，那是北京，全中國有北京一個國粹就夠了，國粹國粹別讓全國人民啐就不錯了，至于我們小地方的劇團，國家能養著，能維持著就謝天謝地了。你說我不帶著演員們演戲，我當然帶著了，但是帶著又怎麼了？我一個副團長，在這個形勢下能扭轉乾坤啊？我也沒想扭轉乾坤，演員們就這麼混著拿工資，我就混著當團長，好歹是個團長！總之，演員演戲是混日子，也知道是混，現在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誰有本事去外面混是誰的本事。我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為錢奮斗也沒必要，在京劇團待一天，一天比人家混得有點自尊，一天別讓人看不起就知足啦！」
「呵呵，你這當團長的……你這是在其位不謀其政啊！」
「不謀其政我能當上團長？怎麼說芝麻官也是個官吧？我跟你說，現在是做生意的比拿工資的強，當官的比做生意的強，升官發財嘛，在哪里不是當官的吃香的喝辣的啊？在我國啊，古往今來只有當官好，命都讓當官的活了！當然，我這芝麻官除外，還別說前面還加了一個副字，比沒有好點，只是一個名分，自尊嘛！進步一點，往前走一點就行了，不能混了這麼多年還是老樣子嘛！演員不行了我就不能干別的？當然，徹底干別的我也不行，沒文化又什麼都不懂，真後悔當年跑京劇團里來了，我要是當年也讀一個好大學絕不是今天這個樣。你知道嗎，我有一個朋友，比我小點，當年就讀了一個一般大學，現在怎麼樣？夫妻倆都混到某國家銀行的正處了，兩人收入加起來是四、五十萬呢！嘖嘖，你說這人啊差距太大了，怪不得他孩子看得真切，享受得明白，才讀初中就立志將來長大了不做生意不做工，死活一定當官。你說咱京劇團的演員，搞藝術的，一年個人收入才一萬多，你說這是什麼比率呀？城市社會的最底層呀！我要在這貧困堆里再不做個乞丐頭，自尊心它也說不過去呀！」
「呵，什麼乞丐頭，你很不錯啊！」他指指四周，話里透著恭維，「有這麼講究的乞丐頭嗎？」
「所以啊，別老惦記著在台上唱，要唱好人生這台戲才是最重要的啊！當然了，也可能我命好，才不至于處處落後不如人。說實話我可不會被一種東西捆住手腳，雖然這東西我愛了一輩子，也得冷靜想想，‘那東西愛你嗎？’光有一腔熱情沒用，認死理只有死，有人愛了它一輩子，完了把自己一輩子都搭進去了……」
「誰？誰把一輩子搭進去了？」
她立刻斜了他一眼︰「你不知道？跟我揣著明白裝糊涂是不是？」——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