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影金聲 第六十五章 訴情衷兮不戀生

作者 ︰

幽冥主殿內一片死寂,靜得只能听到暖心那虛弱的、凌亂的呼吸聲。

唯有那半弧形的穹頂上,夜明珠依然流轉,似有點點塵埃化作熒光在大殿內飛舞,上上下下,跳躍著,掙扎著,旋轉著,墜落著,在曾經可以共赴絕境的兩個人之間。

蒼彥一動不動望著暗門內。他的目光由剛開始的不敢相信,漸漸變得那樣的茫然,沒有滔天的恨,只有深深的疲倦。

他是相信她的,明知攬冥宮中每個人都不簡單,在攬冥宮中求生存的孤身少女更不會簡單,卻還是相信她了,卻未曾想,那天地初生時的一抹純白,早已在惡魔的宮殿中染上了雜色。

現在事實擺在眼前,他並不怨恨這個小公主,卻只覺得自己可笑,就在前一刻還在大言不慚地說要毀滅這一切,要挑戰寶座上的那個人,卻原來自己這樣渺小,這樣不值一提,輕而易舉地就被寶座上的那個人戲弄于股掌之間。

他要報仇,要毀滅這個沉沉如鐵的世界,固然是心中憤懣難平,固然是長槍在手直欲屠盡妖魔,可是在內心最深處,也還有一片清明,有一個聲音在輕聲重復著,要讓他的妹妹,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好好活下去。

如果毀滅中重生的那個世界里,卻再也看不見暖暖的笑臉,那一切就都沒有意義。

長槍黯淡了光華,那流轉在槍尖和心間的憤恨不平之氣漸漸化解開來,蒼彥看著桫欏的目光仿佛在看著一個陌生人,眼神空洞而沒有溫度。

可是,無形的裂痕依然蔓延,漸漸爬滿了整個心房。天涯海角有多遠,就在他與她之間。

桫欏將自己隱匿在黑暗中,望著這個宿命中的男子。

從暗門開啟的那一刻,她出現在他的視線里,看到他神色的變幻,看到那定格在瞳孔中深深的疲倦,就知道一切都將終結。他若是恨自己,或者是憎惡、鄙夷,那都沒有關系,總說明他還是在意自己的,那樣她也就還有機會,用一生去挽回這一次。

可是他沒有恨怒欲狂,也就不會原諒。也許,在他親手斷絕了母親的心脈,親手砍下妹妹的左腳之後,他的生命里就只剩下絕望!她本該陪在他身邊,安慰他,開解她,讓時間去愈合傷口,然而,造化弄人,她卻是那個注定要給他致命一擊的人,注定要讓他變成殺人的工具,從此在刀鋒和鮮血之間輾轉,再也無法得到救贖。

她幾乎無法承受心中洶涌而來的悲傷,卻忘不了半個時辰之前,在那間小小的囚室里,驟然出現的攬冥宮主對她所說的話,還有那些她永生都不會忘記的面孔。

她的嘴唇木然開合著,說出了令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語。

「歸順冥主,我就放了她。」

接著,她看到蒼彥的目光緩緩從她身上移開,環視著各宮的宮主,最後,在寶座前單膝下跪。

沒有反抗、沒有憤怒,甚至可以說沒有猶豫,所有的情感都被深深壓入了內心深處。

沒想到,緣分結束得竟然如此之快,快得正如敦煌城外的那個開始。果然,他為了妹妹,是什麼都肯做的。

桫欏似乎能听到蒼彥的最後一絲尊嚴從高高的神壇上下墜,直直的落下去,委頓入塵土的聲音。從今往後,他就要成為寶座上的那個人手中的刀,再也沒有自我,沒有愛恨,只是單純為了仇人的殺戮與野心而活著,而死去。

這是多麼深重的悲哀,而就是她,將自己最在意的人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不可原諒!

她將匕首從暖心的脖子上拿開,低下頭凝望著那張蒼白的小臉。小姑娘將臉埋在她的懷里,昏昏沉沉地睡著,那樣依賴的表情,任是誰看到了都會心生憐愛。

她才是應該好好活在人世間的人。

桫欏扯下一幅裙裾在地上鋪展開來,將昏睡中的暖心輕輕放在上面。她抬起頭來的時候,淚痕仍在,卻神色鎮定如常,望著寶座上的人影,聲音輕而鎮定。

「稟冥主,桫欏已經完成了您的交待,您是否也應當兌現承諾?」

「自然。他們于我本無用處。」攬冥宮主此番輕輕巧巧平定了亂局,臉上卻仍是淡淡的,絲毫不見喜色,他袍袖一揮,大殿外帶進來一批五花大綁的彪形大漢。

「砍了吧。」

「是。」帶頭的攬冥宮弟子應允一聲,刀光過處,人頭應聲而落。其余弟子不等污血四濺,便撐開一匹寬大黑布,將尸體齊齊包住,帶了出去。

殿門再次關上,地上一滴血也沒有,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桫欏雙手交疊緊緊握在胸前,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著,直到沉重的大門再一次關閉,她依然緊盯著那個方向,雙眸中熊熊的怒火漸漸止息,兩行清淚順著頰邊流下,低聲喃喃︰

「父王、母後,哥哥姐姐們,你們的仇,桫欏今日終于報了!盡管我已經再也沒有一個公主的風儀與優雅,盡管我已經犯下了太多的錯,終于還是替你們報仇了!」

進入攬冥宮以來,千千萬萬個日夜里,她都在盼著這一日,然而多年的夙願一朝得償的時候,她沒有曾經幻想過千萬次的欣喜若狂,卻感覺心里被掏空了一般,茫然無覺。

她站直了身體,緩緩地、一步一步向著蒼彥走去。曾幾何時,她在他冰冷的目光下看到跳躍的星火,可是現在,這絕美的雙眸依舊,卻只有一片沉寂如海,堅若寒冰。

桫欏說話了,毫無血色的雙唇開合著,偌大的宮殿里,她的聲音顯得空蕩而毫無生氣,仿佛是千萬年前便失去了靈魂的一尊塑像,殘存的一點意念還在執著地重復著前生的憾事。

「我知道你只會信我一次,就是在敦煌城外的那一次,從今往後,再也不會相信我了。可是我還是想讓你知道我的事,你可以把它當做一個可笑的故事,不過,讓我把它說完,好嗎?」。她站在五步開外,請求著。

「不必。」蒼彥緊握著修羅滅世槍,緊閉的雙唇驟然分開一線,清清楚楚迸出兩個字。

桫欏淒然笑笑,卻繼續說下去。

「對不起,一直都沒有告訴你。我之所以來到攬冥宮,並不是為了拿回我們樓蘭國的寶刀。而且,冥主他也不會因為我破解了血弦月之謎就把寶刀給我,那樣就還是有可能將秘密流傳出去。我答應他終生留在此處為他做事,交換條件其實是讓攬冥宮為我抓到殺害父王的西域響馬,報樓蘭滅族之仇。」

蒼彥神色微微一變︰「你的仇人,就是剛才死的那些人?」

「是。」桫欏點了一下頭,「你走了以後,冥主很快就出現了,我本來還想用鈞天宮主做人質,可是……可是冥主一揮手就殺死了他,說‘無能而自大的人不該活著’!我害怕極了,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候,那伙西域馬賊被帶了進來,冥主說他要讓你為他所用,讓我……讓我用暖心妹妹逼你就範,如果我不答應,他就放了那伙惡賊,還會讓他們一輩子吃喝不愁,過上最上等人的生活!我怎能、怎能看著殺我家人、滅我族人的大仇人如此逍遙法外!」

「……是嗎?所以你就答應了?」蒼彥冷笑一聲,「也是,你我本就沒什麼關系,你何必為了我們兄妹而放棄報仇的大好機會?怪只怪我將妹妹托錯了人!」

桫欏身子輕輕一顫,隨即垂下了眼瞼。「沒關系,你現在怎樣想我都好。從我答應了冥主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了。」她的指尖拂過紛亂的發絲,銀鈴叮叮當當作響,她的淒婉的笑容如白蓮初綻,在夜明珠的幽光映照下純明如初升的月華,她的聲音像夢一般輕。

「剛來的時候,我本來以為我會一輩子呆在這里,再也看不到外面的陽光、雨露,听不到鳥的歌唱,聞不到花的芳香,可是那個時候的我,是不後悔的,只要能報仇,我什麼都願意去做。就像是剛才的你,那麼不顧性命,什麼都不顧。可是後來,就在四年前,地宮重建的時候,在地底發現了一套奇怪的針譜。冥主令我翻譯,大家都以為那只是針灸之法,所以冥主便在我譯出之後命神農壇無殤壇主來取。後來無殤便帶著針譜出逃,我也越想越覺得不對,就和冥主說了那針譜好像是武功。我只是隨口說了一句,也真的記不得針譜上到底有些什麼內容了,可是從那以後卻被懷疑,被嚴密監視起來,再也沒有了自由。」

她望向寶座上,然後笑出聲來,有些挑釁,又像是自嘲。

「冥主,我本來就什麼都沒有了,您還防範什麼呢?」

沒有回答,她卻並不在意,繼續說下去。

「從那以後,無論我到哪里,身後暗處都隱藏著幾個幽靈一樣的影子,我的一舉一動,哪怕一個表情,都會被他們報告上去。我實在受不了了,這座地宮,我再也呆不下去。更何況,這麼多年了,那伙西域響馬一點消息也沒有。我知道,整個攬冥宮都在忙著與中原武林的對抗,不會有人再管我的事,我早已是冥主攥在手心的一枚棋子,早已失去了和任何人談條件的資格,就算再待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再後來,冥主打听到了「血弦月」的下落,我就請求宮主讓我跟著一小隊人一起尋找血弦月,趁機逃了出來,打算找到後就遠走西極,再也不看到這些打打殺殺的事了。」

「好啊,你竟敢——」顥天宮主劉奎听到這里再也按耐不住,誰知剛要發作就被一柄折扇攔下,他狠狠瞪了身旁的皇甫越一眼,卻發現素來不苟言笑的同僚正望向寶座上的冥主,神色奇怪,而冥主也對眼前的情景沒有絲毫的反應,于是他也就悻悻站到了一邊。

「不錯,劉宮主,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既然敢做,又有什麼不敢說的?就在幾日之前,是死還是活著,對我本來也沒有太大分別,相信對大多數宮中的低輩弟子,一樣沒有太大分別。」桫欏的目光波瀾不驚地繞過在場所有人,最後停在蒼彥身上,她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潮,話語中也顯得有些氣喘。

「可是,我遇到了一個人,一個讓我再也放不下的人。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可以為他做任何事,可以生,可以死,也可以不生不死。可是後來,我還是做了最最傷害他的事,怪不得別人,都是我的錯!我記得有人說過,如果不能讓喜歡的人也喜歡上自己,就寧可讓他恨自己,可是換做是我,卻不想要這樣的恨,這實在,太苦太苦了。」

她輕移蓮步,緩緩走到蒼彥身旁,凝視著他寒冰一般的眸子,和他橫握的長槍,淚水漣漣中,滿是淒然不舍,似乎要用這一瞬息的凝望,將他永遠刻入魂靈,然後無論在生死之間如何輾轉,都再也不會將他忘卻。

「對不起,我沒有選擇。」

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最後一次向他低語,隨後,突然握住了修羅滅世槍的槍尖,猛然刺入自己的胸口!

銀鈴亂響,觸目驚心的大片血花在她純白色的長裙上鋪展,如此華麗堂皇,卻也如此絕望。

槍身依然握在蒼彥手中,電光火石間,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柔弱的小公主竟會這般決絕,倉促間更是來不及阻止。槍尖沒入血肉的一霎那,不知為何,他的淚水也與她一起流下。

桫欏痛得面無人色,卻還是用盡全力拔出了槍尖,血雨紛飛中,她靜靜凝望著蒼彥驚惶的面容,微微一笑,然後軟軟地倒下去。

蒼彥一個轉身將她抱入懷中,探查著傷口。剛才千鈞一發之際,他本能地改變長槍的方向,終究還是有些效用。只是,槍尖雖然稍稍偏離了心口,但仍是深深刺入胸前,他不知道她還能不能活。

「你……是在流淚嗎?……為我?」桫欏躺在他懷中,半睜開眼楮,臉上還殘留著那個淺淺的笑容。

「我很貪心……對不對?……到了這個時候,還在想著……也許讓你多知道一點……就會少恨我一點……我不奢求你的原諒……只要少恨我一點……就好。」她顫抖著抬起手,覆上蒼彥的臉頰,「你會少恨我一點的……對不對?」

「桫欏!」蒼彥哽咽難言,手足無措。

「呵呵,這還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好歡喜……」桫欏喃喃低語著,臉上現出瀕死的異彩,「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遍遍地道歉,聲音漸漸低下去。

銀鈴聲寂,蒼彥看著她的雙眸緩緩合上,終于呼喊出聲︰

「我不怪你,並不怪你!」

你我同處在這樣的地方,本就身不由己,我又怎會怪你?你又何必要以死償還?

他突然一張口,噴出一口鮮血。這一個月以來,從凌波閣到攬冥宮,他早已心力交瘁,再也無法支撐下去。

昏昏沉沉中,他身旁似乎有一陣幽香襲來,炎天宮主鴛娘不知何時已經走到近前,那妖嬈的婦人低低嘆息了一聲,俯子,接過他懷中不知生死的少女。

「交給我吧。」她的聲音竟然有些沉痛,也有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蒼彥感覺神智復歸清明,他掙扎著站起身來,任由鴛娘將桫欏帶下去治療。

這時候,沉寂許久的王座終于傳來了聲音。

「鈞天宮蒼彥听封。」

寶座上的老人一字一句、平靜地宣布著新的決定,不容置疑。

「鈞天宮弟子蒼彥,天資過人,藝壓同門,更兼尋回本派秘寶‘血弦月’,習得本派神功修羅滅世槍法,堪為表率。現因鈞天宮主一位空缺,特擢升為鈞天宮新任宮主。望各位同心協力,為我攬冥宮逐鹿中原,問鼎天下!」

此語一出,四座皆驚,其余幾位宮主面面相覷,都從對方臉上中看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

要知道,中央鈞天宮為九宮之首,鈞天宮主位同副宮主,享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特權。此刻,如此重位竟然由一個剛剛反叛被收服的十七歲少年擔當,縱然他的武功已經能與各宮宮主並駕齊驅,但畢竟毫無資歷與忠心可言,這些攬冥宮耆老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

眾人之中,只有蒼天宮宮主皇甫越顯得較為平靜。他向著蒼彥略略點頭示意,隨後當先向著王座單膝跪地,手指平齊分離轉了半圈,朗聲道︰「謹遵冥主號令,冥主聖福齊天!」

寶座上的攬冥宮主輕輕點了點頭,在無聲的壓力中,其余宮主也一個個跪了下來。

「冥主聖福齊天!」

在眾人的祝禱聲中,蒼彥向著穹頂仰起頭來。九顆明珠依然流轉著幽光,他凝視著正中的一顆,目光漸漸沉靜、冰寒,宛如手中修羅槍的槍尖般鋒銳無匹,再也沒有絲毫的猶豫。

也許曾經的他不夠堅強、不夠冷靜、不夠狠毒,內心深處總還在隱約眷戀著什麼,可是從今日起,為了暖心、桫欏,這兩個深深扎根在他生命中的女子,這個十七歲的黑衣少年將無所不為!

孤膽銀魂,修羅滅世,歷經沖沖劫難,殺伐成為唯一的救贖。

除此之外,無路可走!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鳳影金聲最新章節 | 鳳影金聲全文閱讀 | 鳳影金聲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