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影金聲 第六十六章 滄雪散兮空孤影

作者 ︰

三日後,風雪止息,冷龍嶺上難得的好天氣。

清早,攬冥宮主披著玄色貂裘袍,背負著雙手站在最高處的摘星樓上,極目遠眺,東望中原。

層層疊疊的積雪遮蓋了起伏的群山,只有幾株枯樹掙扎著挺立,孤零零散落在雪的荒原上。天光彌散,瓦藍色的晴空中沒有飛鳥的痕跡,什麼都沒有,天地仿佛還在初生的混沌之中沉睡。這個獨立山巔的背影,也顯得分外蒼老和寂寥,帶著不祥的氣息,與塵世格格不入。

毫無征兆地,他身後突然「呼啦啦」一聲響,看似沒有通路的山頂上憑空竄上一個人來,攬冥宮主毫無表情地臉上也露出些微弱笑意,淡淡道︰「你來了。」

「是啊,冥主大人相請,能不來嗎?」。來人懶散地應了一聲,拖著半截破草鞋,吧嗒吧嗒走到樓中。他一身破爛簑衣,背上背著木頭船槳,卻是那寂河上暗中幫助蒼彥與桫欏的船夫。

「看來你不願見我?」攬冥宮主依然不曾轉身。

「哈哈,彼此彼此。」那船夫仰天打個哈哈,「要問什麼就快問吧,河上的活兒還等著我去干呢!」

「哦?你難道沒什麼想說的嗎?私設密道,意圖不軌,這罪名可不輕,夠死上幾次的了。」攬冥宮主波瀾不驚地說著,听不出喜怒,「你這次膽子可不小啊!」

「我素來膽大包天,你第一次見識嗎?」。那船夫翻翻白眼,不但不怕,反而就地坐下,從簑衣底下翻出半葫蘆燒酒,自顧自喝起來。

「數年不見,怎麼還是這個臭脾氣。」攬冥宮主搖搖頭,「你的密道安置的不錯,入口也算出其不意,不過還是操之過急了。如果耐心等上幾年,找準機會,再安排好合適的人選,伺機發難,不是沒有機會。」

「啥?」那船夫剛剛一口燒酒入喉,听到這話噗的一聲嗆了出來,他用袖管抹著酒漬,一邊咳嗽,一邊哈哈大笑道,「咳咳——哈哈!你以為我這是派蒼彥那個小家伙去殺你?真是笑話!憑他現在那三招兩式,能進你周身三丈之內我便要求神拜佛謝天謝地了。」

他跳起來,坐到了摘星樓的扶欄上,背靠著柱子,一只腳蹺得老高︰「我無影神槍廖天一是何等人物?辦事也和你手下那光長肉不長腦子的劉胖子一樣蠢嗎?」。

說到「廖天一」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渾濁灰的雙眼中突然現出異樣的神采,就連呼吸都快了兩分,仿佛又回到了少年仗劍走天涯的青蔥歲月。

攬冥宮主轉過臉來,花白的眉毛胡須無風而動,似乎「無影神槍廖天一」這個稱呼已經讓他動怒,外表上卻看不出分毫。

「那你這是何意?不會是想提前告訴我一聲,你準備著反戈一擊,以報當年之仇吧?」

「哪里哪里。」廖天一卻對他話中的嘲諷之意置若罔聞,連連擺手,「你用不著我告訴。自從我跟你回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你對我的防備之心從沒減少過吧?咱們兩個道不同不相為謀,將來各憑本事便是。」

他又喝了一口酒,向著東方太陽初升的地方看了一眼,繼續道︰「更何況,當年的事是你和蕭問之間的事,約定是你們兩個的約定,與我有何關系?我只是突然想幫幫那兩個小家伙,還看著蒼彥那小家伙根骨不錯,想把槍給他,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他神色顯得有些落寞,拍打著酒葫蘆,讓最後一滴酒落入口中,咂了咂嘴,又道︰「你如果看不慣,大可以將他們兩個都殺了了事,又何必多費周章讓他們留下?」

「留下,自然是要為我所用,鋒利的刀劍總是不嫌多的。」

「像你的風格!」廖天一一拍手,將酒葫蘆順手扔到山下,「不過,用這麼快的刀,你不怕割傷自己嗎?

「哈哈,想要翻覆這天下,怎麼會在意這些小小傷口?」攬冥宮主冷不防伸手拍在廖天一肩膀上,他難得露出一次笑容,卻生硬僵澀得有些詭異。

「二弟——雖然你不願稱我一聲兄長,可我還是要這麼叫你——你的膽量可比從前差多了!」

「二弟?」廖天一猛地後退一步,似乎覺得有些可笑,他鄙夷地看著眼前人,「哼!我廖天一這輩子的認作兄長的人只有兩個,可惜,你——不、算、在、內!」

不……算……在……內……

廖天一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這話語聲卻還在群山間回響,攬冥宮主收回目光,眉頭深深皺起,一揮手,摘星樓的白樺木欄桿在他手底粉碎。

一個時辰後,蒼彥抱著母親的骨灰壇,提著修羅滅世槍,孤身一人從攬冥宮正門走出。

守衛的攬冥宮弟子在黑暗中向他行禮,偷偷瞧著這個傳奇般的人物,私下低聲議論著。三天之內,這個十八歲少年的故事和雷霆手段已經傳遍了宮中每個角落,他們早已收起了先前的不屑和鄙夷,甚至不敢與這個有著利劍鋒芒的少年有絲毫目光的交匯。

蒼彥自然注意到了這些,然而他的心思早已經被新接下的任務佔據,還未出宮,他就已經盤算起未來的行動。

離開時,他沒有再去看望妹妹。暖心雖然在這場變故中保全了性命,卻落下了終身的殘疾。為了牽制他,攬冥宮主早已讓暖心服下了數十種相互牽制的慢性毒藥,他甚至不知那些毒藥的名字是什麼,更不要提設法解毒了。他心中明白,但凡有一日,冥主看不到自己的利用價值,那麼妹妹就會性命不保!

這條路,他已經永遠無法回頭,唯有踏著尸山血海一直攀登上去,直到有一天力竭倒下,成為後來者的墊腳石。但是他絲毫不後悔這樣的決定,沒有選擇的時候,人本來就不會後悔。

走出山月復,宮門在身後緩緩合攏,他還來不及適應耀眼的雪光,就听到一陣稀稀落落的拍巴掌聲。

寂河岸邊,邋遢的船夫一只腳踏在倒扣著的木舟上,手里把玩著船槳,正在等待著他。

「廖先生。」蒼彥神色不變,微微點頭算是招呼。他已經從屬下口中了解到,這神秘的船夫與攬冥宮主有著非比尋常的關系,他自然不會無緣幫助自己,而今特意等在此處,想必也有話說。

「好本事啊!」廖天一向著他豎起大拇指,「從未接觸過宮中事務,卻在三天之內平息了下屬大大小小十余起挑釁,恩威並施,將鈞天宮內不服新主的部眾全部收歸麾下。你這小家伙果然非同一般,干的漂亮!」

蒼彥一語不發便上了船,待到船行至寂河中央,滔天水聲淹沒了話語聲,他這才起身,向廖天一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還要多謝先生。」

「不用客氣。」廖天一見短短數日時間,他已經變得如此謹慎,懂得說話時避開無處不在的哨卡暗線,不由得暗暗稱贊了一聲孺子可教。

他上下打量著蒼彥,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這念頭讓他越想越是高興,不由哈哈大笑道︰「你稱我為先生,可知道我究竟何人?」

「世外高人。」蒼彥透過水花縫隙,凝望著瓦藍色的天幕,隨口應答。他知道廖先生既有此問,就已經打算告訴他答案,那也不必費心去計較。

「唉,你這小家伙真是好沒意思。」廖天一生性隨意喜歡玩笑,踫上蒼彥這等冷面少年,自然逗趣不成。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只得自己公布答案。

「我叫廖天一。」

蒼彥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心下大驚,不由望向船尾。

他自然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麼。無影神槍廖天一,十五歲負槍東入中原,在陝西道上一戰成名,二十歲時已是公認的武功天下第二,若論槍法則無人能敵,被稱為武林中不世出的鬼才。十六年前,他與當時的武林盟主蕭問反目,傳言便是投靠了攬冥宮,可是蒼彥入宮多年,從未听說過廖天一的存在,他更是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與這傳奇人物相遇,而且還得他相助。

「哈哈!怎樣?吃驚吧?」廖天一像個頑皮的孩童一般欣賞著蒼彥驚奇的表情,「你這小家伙能做我無影神槍的開山大弟子,可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先生的意思是?!」蒼彥倒吸一口冷氣,只怕是自己听錯。難道說,這武林中成名已久卻也銷聲匿跡多年的大人物,竟要收自己為徒?

「什麼先生!」廖天一似乎對蒼彥的表現很不滿意,用船槳重重拍了一下船身,「槍都傳給你了,還不改口叫師父?我可難得有心情願意收個徒弟,又不是謀財害命,還用得著猶豫嗎?」。

蒼彥這才明白,難怪那日在寂河船上,這船夫得知自己習得了血弦月上的武功後神情奇怪,原來修羅滅世槍正是他的兵刃,他那日並不單單是想放自己與桫欏一條生路,更是故意讓自己可以有機會取得神槍。

廖天一察言觀色,已經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不過你也莫要將為師想得太了不得,我雖然因緣際會之下取得神槍,也知道血弦月上記載著修羅滅世槍法,卻一直無緣修習。既然你這小子與它有緣,為師這些年功力消退得不剩下多少,以後怕是沒機會再用這柄好槍了,只好讓你撿個現成。」

「那麼您與冥主之間——」

「這個現在可不能告訴你。」廖天一神秘一笑,「時機還不到。」

他用船槳撥著河水,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半晌無言。

波濤拍打著船舷,小舟在巨浪中上下顛簸,時而高昂,時而低落,快到岸邊的時候,廖天一忽然說話了,似乎是對著蒼彥說的,又更像是自言自語。

「佛家有說法道︰三途河是生與死的邊界,水流會依據人生前的罪孽多少而增減,人死後也要依據罪孽的輕重去渡河,去轉世。先代的攬冥宮主將這條河稱作‘寂河’,就是仿照三途河的意思,希望河水永遠平靜無波,希望每一個進入攬冥宮的人,都可以順利洗去從前的罪孽,重新開始。」

蒼彥拂過衣袖,為懷中的骨灰壇遮住四面浪花︰「這位祖師前輩,倒是宅心仁厚。」

「不錯。祖師前輩創立攬冥宮的初衷,本不為殺戮。」廖天一點點頭,神色是難得一見的鄭重,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經被巨浪打得千瘡百孔的船槳,又搖頭苦笑,「不過他也想得太過天真!渡了寂河,便消弭了曾經的罪孽嗎?哈哈,哪那麼容易?!‘死’本是另一段‘生’的開始,罪也就永無盡頭。而這條寂河,已經負載了太多的罪,不知還能支撐到幾時啊!」

他這番話中似有深意,蒼彥還未曾細想,小舟便靠上了岸邊。

「下去吧,做你該做的事。」廖天一一揮手,用破汗巾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想想,又加了一句,「重湖[1]水幫雖說不難對付,但別忘了,與你一同行動的可是鹿鳴謝家的家主!」

「弟子明白。」蒼彥跳上河岸,回身行禮。

攬冥宮主這樣的安排,自然是要讓他與暗中投靠攬冥宮的謝岷相互監視,誰也別想月兌離宮主的掌控。這個老狐狸心機之深沉,布置之縝密,他在接手鈞天宮的三天內已經領教多次,自然不會掉以輕心。

等到將母親回鄉安葬完畢,他便要再度踏入中原,再度面對那個天人般曠逸出塵的男子——蕭陌溪!這一次長槍在手,他必定會毀了他的卓然風采,讓他也嘗一嘗被拖入塵土之中的味道!將所有那些權勢富貴、仁義道德,都統統踩在腳下!

蒼彥握緊長槍走出山谷,回旋的風卷起雪花,撲打在他的臉上,身上,迷離而寂寞。這時候,一輪紅日終于掙扎著跳過山巔,將他雪地上的影子拖出長長的一道,他就這麼逆著風、逆著日光、逆著回憶,一步不停地向前走。

毫無來由的,他腦中回響起昨日鴛娘傳令後的話語︰「權謀與算計,本不是這個世界的法則,卻是你想要生存下去的唯一法則!」

[1]重湖,洞庭湖的古代別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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