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衣錦華年(1)
重來丁酒,折盡風前柳。若問看花情緒,似當日,怎能夠?
休為西風瘦,痛飲頻搔首。自古青蠅白璧,天已早安排就。
------納蘭性德〔霜天曉角〕
(光緒十四年十月初四1888年11月7日)歲月如梭,時光茬冉,轉眼,又是一度春秋。
不覺間,我隨月兒她們從廣州來到盛京也已有三年有余。而這三年的漫漫時光,則讓我漸漸熟悉了許多舊時的繁文縟節與大小習俗。
看慣了老北京每天東升西落的太陽,听慣了街巷間每日清脆洪亮的吆喝聲,見慣了老北京落雪紛紛的爛漫場景,可現在的我卻仍無法習慣這嚴冬里冷風瑟瑟的寒夜。
不知為何,今晚輾轉難眠,煩躁地起身,卻看到一臉好眠的月兒,笑看了眼被她踢開的被子,我躡手躡腳地為她蓋好,便草草地披上斗篷,小心地走出了房門。
屋外的雪仍無休止的下著,好似想把這整一年的落花飄盡。銀白色的華光為大地披上了輕柔的薄紗,訴盡這冬夜的萬般迷離與神秘。
信步踏入中庭,環顧這空寂的庭院,我不禁無聲嘆息,這樣的日子,難道真的要我如此無休止的過下去嗎?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會來到這里,還是說這只是一場夢,一場永無休止的夢?
「老天爺,請你告訴我好不好,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告訴我,這只是一場夢,一場終會結束的夢!」
明知這是在自欺欺人,可我總忍不住想去奢望,奢望某一天醒來,面對的仍是小瑾那張開朗的笑臉。
「誰?是誰在那兒?」一陣低喝破空響起,嚇得我不敢出聲,只能選擇愣愣地杵在那兒。
忽而看到一人從庭院的一處暗影中大步朝我走來,還未看清楚來人是誰,那人就一把把我拉離遮擋著我的梅樹,匆匆步上小徑。
還未站定,他便以疾鷹迅猛之勢憤然扯下我的斗篷。
漫天的飛雪仍無聲的飄灑著,皎潔的月光如細細的銀絲纏繞著那每一處芳華。
忘了時間,忘了呼吸,這一刻,我仿佛見到了一縷不屬于人間的仙魂,飄渺得令人看不真切,可他確實是真實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他是真的嗎,還是說,這只是我的夢境?世間為何會存在這樣的人,憤怒時冷如英挺的雕像,輕愁時卻宛如憂郁的王子,讓人不敢褻瀆。
傻傻的呆看著他那帶著幾許悵然的臉龐,我訥訥地開口道︰「我,這,鵬大哥怎麼是你?額,你也睡不著嗎?」。
可還未等到他開口,卻看到他利落的輕撢掉飄落在我肩上的落花,小心地為我披上他先前扯落的斗篷。
呆呆地看完他那不見一絲生分的動作,我剛想開口,他又輕牽起我的手小步向坐落在東南角的軒文亭走去。
「這麼晚了,你一個姑娘家,不休息,跑出來做什麼?」
還以為他並沒打算計較這些,沒想到劈頭就是問這個。
噢,我一個姑娘家不能出來,你一個小伙子就能半夜溜出來啦?當然,這只能在自個兒心里吐吐槽,看他那氣憤樣,我可不敢講。
「那個,那個是因為我,我睡不著?」尷尬地說完,我怯怯地看向那張冰塊臉。
‘睡不著就待在屋子里,這麼冷的天還是別出來了,凍傷了怎麼得了?「」放心好了,鵬大哥,我會注意身子的,你看,我這不是把斗篷帶出來了嗎?「嫣然一笑,我輕快地回道。」那你也不能出來!「他激動地低喊。」啊!為什麼?「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蹙眉問道。」不,我,我的意思是說,這麼晚啦,你一個姑娘家在這兒逛也不安全,所以以後就別這麼晚出來了,知道嗎?「懊惱的說完,他有些不耐的輕扯了下嘴角。
哈!這還是我這三年來第一次看到他除了’冷凍臉‘之外的表情,好像小孩想哭卻不知道該怎麼哭似的,既別扭又好笑。」哈,哈……嗚嗚……「對不起,實在忍不住。」你在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嗎?「蹙著眉,他一臉奇怪地望著我。」嗄,喔,沒,沒,我……「快速的轉過身,扳正那笑得快變形的臉蛋,我隨即旋過身坐到亭中的石凳上。」我,我只是想問,這麼晚了,你怎麼也在這兒,今個兒好像不是你值班啊?「問完,貝齒忙輕咬住下唇,唯恐泄露了那唇邊的笑意。」你怎麼知道今個兒不是我當值?「」啊,我,我是听徐大哥說的,對,就是徐大哥說的。「真是的,一激動竟然沒想到這個問題,幸好我腦子轉得夠快,不然月兒非怨死我不可。」是嗎?「
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他便沒再說什麼,而是輕踱到我的對面輕輕坐下。」鵬大哥,那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我揚起俏臉迎視那張俊顏。」我,我只是,連生夢魘,這一輩子都擺月兌不了的夢魘……「他低聲輕吟道。」什麼?什麼夢魘,你做惡夢了。「
風雪吹刮著枝葉沙沙作響,我極力想要听清他的呢喃,卻只能遺憾的听到最後那兩個字。」不,沒什麼。「」喔。「
輕瞥了一眼他那欲蓋彌彰的臉,我決定還是先不追問了。」蓉兒。「他忽地輕喚道。」嗯?「」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畫面嗎?「他輕笑著低估,似乎在回想著一些美好的往事。」啊?我……「」呵,我怎麼給忘了,你已經失去了記憶,又怎麼會記得?何況,那時你還在襁褓里,又怎麼會知道抱著你的人是誰?「他吶吶的輕嘲道。」哦,你那麼早就見過我?「他們不是在後來認識的?」嗯,那時候我家鄉時局動蕩,我與我阿瑪窘迫不堪,在我們父子無處可去的時候,是我阿瑪的好友,也就是你阿瑪,收留了我們。所以後來就算我們離開了奉天府來了京城,仍與你們保持著聯系。而當你六歲那年被人送至北京來找我們,並告知我們伯父離世的消息,我與阿瑪就決定把你當自己的親人看待,不,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們的親人了。「
噢,原來有這樣的事兒,怪不得他對這小丫頭這麼特別照顧。可,我怎麼覺得他這話怪怪的,好像遺漏了什麼,卻一時弄不清是哪兒不對。
納悶地看了他一眼,我輕聲問道︰」那你額娘呢?「」她已經離世好多年了。「他好似不願提起,說著就把臉撇向了一邊。
看著他那副痛苦莫名卻極力壓抑的模樣,我不忍再問起。把手擱在石桌上,輕托起小臉,我輕笑道︰」哈,今夜的月色真美,你說呢?「
他沒料想到我會跳離先前的話題,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而僅是一剎那,他便又回復到了那冷然的神情。」對,今夜的月色真美!「他把目光投向亭外的靡靡白雪,輕嘆道。
不經意間,我好似看到他微微勾起了嘴角。」那我們以後再出來欣賞這美麗的月色,好不好?「我忽的興起逗他的興致。」不行!「他低喝道。」為什麼不行?「我憋笑追問著。」都說了這麼晚出來不安全,你……你怎麼了?「
看著我捂著嘴、抱著肚子拼命憋笑,他竟還以為我怎麼了?」哈,哈……我忍不住了,實在忍不住了,你真是太好笑了﹐哈……「放開手大笑,眼眶已然升起氤氳的霧氣。」你這個愛鬧的小丫頭,竟然敢取笑我,嗯!「
看著他那嚴肅的模樣,我頓時像被當頭潑了盆冷水似的。」我,我不是……「他突然背過身去,低著頭雙肩微顫。
不是吧?只是開個玩笑罷了,用得著這麼生氣嗎?我可不想承受什麼雷霆之怒!」那個,鵬大哥,你,你要相信我,我並沒有什麼要取笑你的意思,我,我只是……「看他仍沒有轉過身的打算,我支支吾吾的想替自個兒辯解,卻一時詞窮的找不出話來。
等得難受,我忿然跑到他面前。一看,我頓時傻眼,冰塊臉竟然在憋笑!」可惡,你竟然敢傷害我幼小的心靈,看我怎麼罰你!「
奸笑一聲,我隨手抓起一把積雪朝他身上擲去。耶,正中冰塊臉!」哦,好冷,你這個調皮的小丫頭,看我怎麼回敬你!「」哈,有本事你也正中我的臉啊!啊,你怎麼可以把雪扔進我衣服里……「……
那夜的風仍似往常般狂肆地刮著,冷月仍同往常般懸在天邊靜靜地俯視著這蒼茫大地,可那陣陣歡聲與笑語卻深深地烙印進了我的腦海里。
寒梅盛開的冬夜里,飄蕩在冷風中的梅香彌漫,久久不散。原來,冬夜里,也可以如此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