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小丫頭到了熱河,我在听著她進了營地的時候,心底還在盤算著如何幸災樂禍一把,可見著她了,我卻什麼重話也說不出來,草草地和她說了一會子話就讓她回去休息了,她臉色很是不好看,恐怕是一路趕著過來被累著了,我听著她站在門口和李德全小聲說話,然後暗衛將她的話一句句地復述給我,心里還很是歡喜的。
這孩子從來都是這樣,不聲不響地就能暖了我的心。
我讓小四小五幾個平日里多帶她出去走走,免得到了這里還悶著,听著在跑馬場蘭靜鬧出的動靜,我無奈地嘆了口氣,我還記得那一年的家宴上,明蓉那丫頭如何照應著蘭芷和蘭靜,以及後來教她們騎射,照應她們吃穿用度,我也因此對這兩個孩子也多看了幾分,誰又知道,如今蘭靜這孩子會變成這般模樣。
馬佳氏的小手段,我知道的,對于馬佳氏,若是不自在我倒還是有點,若說愧疚什麼的那是真不可能,當初這女人有多麼狠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我讓她留在妃位上已經是念在她的生育之功了。
她如今的心思全部都放在老三和蘭芷身上我也知道,她通過馬佳氏一支拉攏那些官員我也知道,只是她拉攏的也不是多麼重要的,也還沒踩到我的底線,我也就懶得去管她。
只是老三,保成沒出宮之前,他還是一副唯他馬首是瞻的模樣,保成一走,他立刻就冒出頭來,和保清對立起來,成日里在我跟前吵的頭疼。
再加上馬佳氏拉攏蘭靜母族的時候,兆佳氏將蘭靜交給了馬佳氏撫養,原本意思應該是讓蘭靜過的好一點,可馬佳氏除了她自個兒的一子一女,還會將誰的孩子放在眼里?
她一點猶豫都沒有,就讓蘭靜成了蘭芷前頭的靶子,故意縱容蘭靜,將她養成一個張揚跋扈的性子,引導蘭靜,將蘭靜的注意力全都引到明蓉身上,明蓉一來也不再京城了,蘭靜再怎麼鬧騰也出不了什麼大事,二來也是為了我的寵愛。
我只是對蘭靜十分失望,我真不知道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孩子的,是非不分、黑白混淆,也難怪,兆佳氏本就不是什麼血統高貴的,生出這樣的孩子也在所難免。
我想我到底也是低估了蘭靜的不講理,那日早上的把戲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我真是又憤怒又失望,這真的是我大清的公主嗎?為了自己的嫉妒,不分場合地大呼大叫,她沒瞧見是在我的營帳附近嗎?她沒瞧見在場的還有個她未來的額駙嗎?還是說,她瞧見了,可是她不在乎,她就是故意的?
故意想鬧大了丟了明蓉的臉?可是她不明白嗎?她丟的只會我是愛新覺羅家的臉!
我把她斥退之後瞧著那丫頭有點黯然的眼楮,心里當真是酸澀的很,我知道她這次回來有點不對勁,臉色不好也就另說了,整個人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一般,一點也沒有了那歡快的樣子。
我猜想大概是在揚州遇見的那個朱家的少夫人懷了身子,而她觸景生情了,我安慰著她,出口的話卻很是單薄,只能一再保證著往後一定會待她好。
看著她慢慢地走出去,我有些無力地坐了下來,到底是怎麼到了如今這地步的?我原本想著護著她,順著我安排好的路慢慢地走下去,有人跟我一般護著她,疼寵她,陪著她一直到白頭,可是到底是什麼將她推離了我早已打算好的道路?
我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發現全都要怪宮里那幫子女人,鈕祜祿氏、佟氏、烏雅氏,還有馬佳氏!
我蹙眉揉了揉額頭,突然就感覺很累,前朝後宮都不安分,我一個人身處其中,在驚流急湍中努力平衡著,慢慢地站得高,站得溫,翻手雲覆手雨,可是我也因此失去了太多。
然後正是因為如此,我便更加不能輕易地罷手,不然我又怎麼對得起我失去的那些,又怎麼保得住我還擁有的那些?
當天午後,喀喇沁親王便請求覲見,我嘆了口氣,將他宣了進來,果然,七拐八拐話里的意思無非就是不想尚蘭靜這個公主,哪怕多等幾年等蘭恪可以嫁人都行,放在蘭靜是不行了。
到底是我這邊理虧在先,我說了幾句也就允了他,瞧著他松了一口氣的模樣,我心里的怒火一拱一拱地往上竄,該死的馬佳氏,該死的蘭靜!
接下來我也沒什麼心思留在熱河,匆匆地便安排起駕回京了。
明蓉那丫頭還想著去廣州找保成,我瞧著她有些沒精神的模樣,便沒有允,我是想著帶她回宮見見皇瑪麼和皇額娘,當然最主要的是,我想讓她們撬開這丫頭的嘴,問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這般打不起精神。
她如今也是個大姑娘了,我也不好再想她小時候那般和她太過親近,有些姑娘家的心里話,還是讓皇瑪麼出馬才好。
她听著我的決定目光微微黯了一下,然後便順從地應了我,看來她不太願意回宮,不過到底還是听我的話的。我頓了一下,還是沒有改變主意,我總不能讓她一直這樣下去,遲早會郁結于心的。
回宮之後,有了兩宮太後和她說話,她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許多,不過仍然是郁郁的模樣,連皇瑪麼都探不出她心里的話來,這丫頭的心結可藏的夠深的啊。
我听著她又想著去外頭莊子上住,突然想起前兩天小四偶然提起的,保成要選太子妃的事,于是便想著不如將這差事交給她了,也好讓她平日里和京城那些格格多多走動,不然成日里悶在莊子上,真怕她悶出什麼毛病來。
我將這想法和她說了一下,眼瞧著她臉上的神色立刻僵滯住了,眼里的光彩明明滅滅,最後歸于平靜,然後慢吞吞地開口和我說話。
我心頭猛然一跳,有什麼被我一直忽略的東西仿佛欲要破土而出的女敕芽,在我心里不停地左突右闖,是什麼?我心里一陣莫名的混亂,然後突然就想明白過來,他們姐弟兩個是不是太親密了?保成要選太子妃,這丫頭不是應該積極地幫忙相看嗎?怎麼如今卻是一副很不高興、很為難的模樣?
我面上不動神色地听著她說話,心里卻掀起了滔天巨浪,我甚至不敢去觸踫那個可怕的猜想,放佛只要我一踫,那萬鈞的雷霆就要轟然而下,將我劈得神魂俱裂。
我在心底翻找著種種借口,想起那年給她和班第賜婚的時候,好幾個阿哥都聯手阻攔班第的事情,我不停地告訴自己,就是那樣的,就像那樣,那幾個小子不舍得她這個姐姐,就像如今她這個姐姐不舍得自己親手帶大的弟弟一個樣。
是啊是啊,是一樣的,明蓉自小把保成帶大,感情自是不一般的,說的沒規矩一點,明蓉就像保成的額娘一樣,如今保成要選太子妃,明蓉舍不得也是正常的。
我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強自將之前的念頭慢慢地壓了下去,瞧著她有點僵直的背影,心一點點地沉下去。
保成很快就回來了,明蓉那丫頭再來請安的時候,臉上的郁色一掃而空,我慢慢地閉上眼楮,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去抑制著微微發抖的手。心里不斷地在想著,如何將他們分開。
我決定親征準噶爾,點了保成為副將,然後不出我所料,沒多久,明蓉便來了乾清宮,請求隨駕,我心里翻騰著肆虐的火焰,又遍布著無邊的寒冰,我在其中掙扎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怎麼會這樣?這兩個我自小寵愛的孩子,我寄予厚望的孩子,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我負在身後的手緊緊地攥住,低頭看著跪在腳下的明蓉,然後冷笑著應了,讓我瞧瞧,你們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我應了她的請求,讓她作為軍醫隨行,一路上我都緊密地觀察著兩人,讓我松了一口氣的是,似乎兩個孩子還沒有到那麼密不可分的程度,明蓉這孩子雖然與保成見過幾次面,但是多數只是坐著說話,旁的時候卻是一直伺候在我身邊的。
我慢慢地將懸著的心放了下來,還好還好,只怕他們之間的情意是多余姐弟之情,也還未到男女之情吧,如此我就必須要將他們分開,不能讓他們再這麼相處下去。
年後,保成果然又想著出宮,我瞧著他上的關于台灣的折子,雖然也是心動的,可是最重要的是,台灣夠遠,保成若是去了,就可以和明蓉分開了。
可是我知道,保成十有**是要帶明蓉去的,果然,他最後還是提出來了。
我原本是想讓保成回來調停一下鬧得實在太過分的老大和老三,可是現在,我只希望他能夠快點離開京城,我想著保成和我說的話,我不知道他對明蓉是不是也有那樣的感情,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明蓉對他的感情,我只知道,我不能冒這個險。
他是我選中的繼承人,他是大清的未來,我不能讓任何人毀了她,哪怕是那個我從小就捧在手里的小丫頭,必要的時候,我寧願放棄她。
放棄她一個,保住我大清的儲君,保住我大清的未來,保住我大清眾多的百姓,我根本不用去做出選擇。
可是還沒到那一步,我真的不想去傷了她,不管怎麼說,她到底還是我的女兒啊,要放棄她,難道我不痛嗎?不,我很痛,痛得心里滴血,甚至這是這麼想想,我都覺得無法承受。
我只希望,千萬不要走到那一步,千萬不要。
我淡淡地答應保成會考慮,他笑著說要去告訴明蓉,我仔細地看了看他的眼楮,里頭雖然有喜悅卻沒有什麼甜蜜之類的感情,我也漸漸放下心來。
然後小四、小五還有小九幾個不知怎麼听說明蓉要跟著保成走,紛紛過來想我證實,我也都說正在考慮,他們于是都讓我不要讓明蓉走,我瞧著這幾個兒子,順著他們的意應了下來。
其實我更想把那丫頭送走,送到北邊,最北邊,讓她和保成隔上十萬八千里,一直都不要見面,可是我又怕,她這麼一出去,悄悄地就跑去和保成見面。
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把她留下來,我宣了保成來告訴他,他似乎很是訝異,不過也只是為難他已經應過了明蓉,我擺擺手讓他回去,決定自個兒和明蓉說這事。
我卻沒想到,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她自己就已經找上了門來,我听著她興奮的話語,听著她為了可以幫到我而高興,看向我的眼楮亮晶晶的,我有些狼狽地躲了過去。
讓我怎麼辦?讓我怎麼辦?為什麼她會走到這一步?
丫頭啊丫頭,你讓皇阿瑪怎麼辦?自小就乖巧貼心的你,怎麼就給皇阿瑪出了這麼大的一個難題啊?!
我攥緊了手指,開口允了她,瞧著她跪了安,輕盈的身影自明黃的帷幕邊一晃,然後便瞧不見了。我閉上了眼楮,淚水忍不住滑落了下來,我的小丫頭啊……
她千里迢迢地奔赴而去,我派了暗衛跟隨著她,隨即沒幾日,暗衛就告訴我,她的武功不比保成低多少,居然發現了暗衛,我便只讓暗衛遠遠地盯著,只要確保她不會私自跑去台灣找保成就可以了,其他的一概不用管上太多。
四年的時間,我惦念著保成,卻更惦念著她,我瞧著她遞給我的信,瞧著她身邊暗衛稟報的消息,瞧著蒙古各部遞給我的謝恩折子,心里又是歡喜又是愧疚又是恐慌。
丫頭,丫頭,你不要去喜歡保成好不好?只要你只把他當弟弟,皇阿瑪一定會一直寵愛著你的好不好?好不好?
三十三年八月份,皇瑪麼沒了。
那是個很平常的早上,我剛起了身,外頭就傳來喧嘩聲,我蹙眉正想問是怎麼回事,李德全便匆匆地跑進來,猛然跪倒在地︰「皇上,太皇太後出事了!」
我有一瞬間甚至沒太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怔了一下,立刻往慈寧宮疾走而去。
待我到的時候,太醫也已經到了,見我進去,全都沉默地跪了下來,我的心迅速地往下沉,沉到了無底的深淵中去。
無病無痛,壽終正寢。
我站在床邊看著皇瑪麼平靜的甚至含著笑意的臉,心里一片麻木,她在夢中就這麼去了,輕松而自然,我應該為她高興的,她已經八十出頭,她沒有一點痛苦地回歸了長生天的懷抱,可是她走的太過毫不猶豫,讓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我該為她高興,可是我卻仍然很痛,那個自小撫養我、教育我的長輩終于還是去了,我曾經埋怨過她對我的嚴格,懼怕過她對我的嚴厲,敬畏過她的鐵腕,可是這一刻,我突然就發現,原來我也是愛她的,愛了那麼深,可是我從來都不敢在她跟前表現出來,因為她告訴我,誰也不要相信。
然而直到她離開了,我才開始遺憾,我為什麼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她,我對她不僅僅是對長輩的敬愛,對嚴師的敬畏,我還有對她的親呢和信任。
子欲養而親不待,我曾經引以為戒,我孝敬她和皇額娘,我以為身為皇帝我做的已經夠好了,等到她走了,我才發現,不夠,不夠,遠遠不夠。我給她作為太皇太後的無上的尊榮,卻沒有給她作為親人的貼心的關愛,我做的實在太少了。
而和我抱同樣心思的那個丫頭,也在半個月之後回來了,我听著奴才稟報她一回來就直撲慈寧宮,然後暈過去了,心里空茫茫的一片。
晚間的時候,她過來見我。
四年的時間,我終于又瞧見了她,她的變化並不怎麼大,只是似乎比四年前走的時候還要瘦上一些,臉色也不好,眼楮還有微微的紅腫。
她走過來,沉默地伏在我的膝上,我知道她以她的方式在安慰我,或者說在安慰我們兩個人。她這般像小時候一樣的親呢,還是讓我忍不住心酸起來。
保成也要回來了,丫頭,你們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我已經失去了一個親人,我不想再失去你。
可是我仍然是失望了,我再沒有什麼時候更加覺得,蘭靜對明蓉的不懷好意是有好處的,我瞧著那兩個孩子擁在一起,我瞧著那丫頭眼里閃過的一絲慌亂,然後反應過來撲進我懷里。
我心里一片灼燒一般的劇痛,一股腥味涌上我的喉嚨,被我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我甚至都不知道是怎麼會到乾清宮的,我只知道,我真的好失望。
為我對他們的寵愛,為我對她們的信任,為我對他們的期待。
我給予她們的一切,全都被他們辜負!
從我懂事以來,我一直那麼堅定的走著,翻山越嶺、披荊斬棘,我也從來沒有想要放棄過,我始終堅信,往後只會更好,即使我累極、倦極,我也努力堅持。
然後這一刻,我只覺得我陷入了迷霧之中,我似乎都找不到我的方向,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無力和茫然。
她每一天都想從前一樣送了湯水來,我見過她一次之後,便不想見她,我不敢也不想去瞧她眉眼之間的澄澈和清亮,她和保成,瞞著我這麼大的事情,她怎麼還能這麼坦誠地看著我,她憑什麼?!
我突然就興起了摧毀她的念頭,這個念頭一起,我便再也擋不住,我恨他們對我的隱瞞,恨他們辜負我的信任,恨她用一副無辜的模樣看著我!
我開口讓她把孩子帶來給我瞧瞧,然後冷眼看著她恐慌地漸漸顫抖起來,接著跪下來懇求我,我心底最後一絲僥幸也被打破了,我強忍著維持著表面上的若無其事,進了次間,渾身都忍不住微微戰栗起來。
我逼著她,何嘗不是再逼著我自己。
我不允許自己再逃避,長痛不如短痛,他們拖拉著不肯面對,我卻不可以。
我曾想過許多次,他們向我坦白的時候會是什麼模樣,我也想過很多次,那個孩子不一定會是保成的,可是直到見到那個孩子的那一刻,我以為已經墜入崖底得心再次往下掉。
那麼相似的容貌。
到了那一刻,我居然突然就平靜了下來,那個孩子機靈的模樣,像極了他阿瑪額娘小時候的樣子,再想起來,卻讓我痛恨!
我沉默著想要壓抑著從心底涌起的怒火,最終卻失敗了,我控制不住地拿起硯台狠狠地砸過去,我瞧著那孩子一臉的紅紅白白,我刻意忽略了那瞬間閃過的刺痛,罵出了尖銳而傷人的話,將他們全都趕走。
全都滾,永遠都不要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怔怔地坐在一地狼藉之間,慢慢地捂住了心口,為什麼,他們這麼讓我失望,我最多的不是憤怒,而是傷痛?
我不得不去承認,我舍不得他們,哪怕他們讓我這麼失望,我還是舍不得他們,我想起小時候那兩個總喜歡巴著我的玉雪可愛的孩子,那兩個一臉孺慕、滿眼崇拜、全身心都依賴著我的孩子。
時間從來都是這麼殘忍,把我雕刻成了積威日重、喜怒不顯的帝王,也把他們雕刻成了成熟穩重、不動聲色的大人。
是的,他們長大了,大到我的掌心再也容不下他們,她們展開了翅膀,飛出了我的庇護。
也學會了對我隱瞞,與我生疏。
我卻還沒有學會對他們的疏離,果然啊,皇瑪麼說的是對的,不要相信任何人啊。
相信了,現在傷痛;不相信,往後後悔。
對皇瑪麼,我選擇了後者,對他們我選擇了前者,可是無論如何,我從來就沒有不痛的選擇。
我翻看著保成送來的東西,原本不過是隨手翻一翻,漸漸地也專注了起來,我從字里行間看出了他的認真和付出,心里也稍顯安慰起來,最起碼,他對大清還是真心的。
可是沒一會我又開始憤怒,他確實是一心為大清好,可是又為什麼要喜歡自己的姐姐,他難道不明白他自個兒的身份嗎?!
還有那個丫頭,是想毀了保成嗎?她要是真的喜歡保成,會眼睜睜地看著他毀了嗎?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枯坐了一夜,到了天明時候,還是走上了保成給我留下的那條路--徹查明蓉的身世。
沒多久,所有的資料都擺在了我的桌案之上,果然,明蓉不是我愛新覺羅家的血脈,她本姓瓜爾佳,我不由自主地重重松了一口氣,然後又咬牙,心底痛罵保成那個臭小子,他就是故意在走的時候告訴我的!
我不想順著他的意,可是又不得不去順著他的意,這樣被兒子帶著走的憋屈,讓我可怎麼咽得下這口氣?!那個混蛋臭小子!
我真的又是氣憤又是無奈,可到底是送了一口氣,最起碼,那兩孩子並沒有做出不倫之事。
我糾結了大半個月,然後保成的折子也到了,無非就是像我請罪,還言明是因為酒後失誤,我輕哼一聲,我信你?那之前明蓉那丫頭到熱河去的時候一臉失魂落魄是為了什麼?都到這份上了還想瞞著我?!
只是這麼想著,我大概也是知道,他也許確實是從那時候變了感情,明蓉那丫頭卻是從去揚州的那段日子就變了的吧?
那丫頭自小就不太會掩飾心里的事,想什麼全都擺在臉上,她那樣子我原先不明白原因也就算了,之後知道了癥結所在我還能想不明白?
哼,兩個不孝子!
我想了想到底是動了手,想召了常寧進宮,直接和他說了那晉氏的所作所為,據我所知常寧可是很寵愛那個晉氏的,我想要辦那晉氏,也只有實話對他說,何況若是想承認了那兩孩子的事,他遲早是要知道的。
他怔了許久,然後慢慢地跪了下來,默認了我的做法,我也松了一口氣。
接著就是石文炳,他大概是從來不知道他還有個女兒的吧,我沒有明說,只是暗示了一番,他是個聰明人,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只是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楮,呆在那里許久,半晌反應過來,聲音顫抖的不成樣子,眼里全都是惶恐︰「皇上……」
我擺擺手,默認了他的想法,然後說了我的決定,他一聲不吭地全都應了下來。
最後我又把宗親全都請過來一趟,跟他們說了實話,這時候那丫頭往日里所作所為的好處便全都顯示了出來,這些宗親是時常能從那丫頭那里拿些養身或者治病的藥丸的,瞧瞧他們現在一個個都是身體康泰就知道了。
于是我這麼一說,那些個滑頭雖然一個都沒說話,可是更沒有人反對,居然全都默認了,我暗暗咬牙,往日里我下了什麼決定的時候還有幾個時常會提出質疑和意見之類的,這下居然沒有一個人反對?!
那丫頭可當真是個有福氣的,也是個狡猾的,若是我不知道的,還要以為她是提前做好這一天的準備呢!
我輕哼了幾聲,最後還是不甘不願地下了兩道旨意,隨著旨意的是一道給那兩個孩子的手諭。
我沒在手諭提到他們,只是以皇額娘為借口,讓他們將天瑞那孩子送回京城里來,那兩人都是聰明人,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嗎?哼,若是不來當面給我請罪,我還真不原諒你們了!
我本來想著大概沒有父母會讓一個才幾歲的孩子獨自一人自杭州回京的,沒想到那兩個可就是這麼混蛋的人,這麼小的孩子,他們也能放心的,萬一路上出個什麼事,後悔都沒處去!
而且,分明是懂我的意思的,卻故意不回來,我真是要被這兩個不孝子給氣死了,還想在杭州住到春天,看蘇堤春曉?我都沒去過幾次!
我咬牙了一陣子,最後悻悻然地嘆氣。
好在弘曦這孩子是個好的,聰明機靈,雖然才五歲,但是身量高挑,學識廣博,待人接物溫和有禮,親疏自成,和他阿瑪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而沒旁人的時候一和我撒嬌,立刻就讓我想起他額娘小的時候,真是讓我又愛又恨。
我瞧著他應付他阿瑪的兄弟,應付那些臣子,好像是應付過千萬遍一般熟練,那對著外人始終溫良而笑的唇角,對著我立刻變成調皮撒嬌的模樣,我捏了捏額角,輕輕地嘆了口氣。
年後,他跟我說想回去,我看了看他一提起他阿瑪額娘就彎得老高的唇角,于是決定開過來來第三次南巡。
到了杭州,我又陷入了第二次南巡時候那樣矛盾的情緒里,我想見那兩個孩子,可是又想著他們都不來見我,連我讓他們回京都故意不回,我要見那兩個不孝子做什麼?離了我他們過得好著呢。
尤其是保成,往日在台灣駐守的時候做了多少事,這回說撒手就撒手,當真是一點都不管了,台灣那邊的折子接二連三地遞到京里,我緊忙選了人去接手,那邊他幾個兄弟還在想著要插手,他倒是好,我的手諭都給他送過去了,愣是被他拒絕了,說勞累了四年,想歇歇,反正沿海一切都上了路子了。
這回我要巴巴地湊上去見他們我就不是愛新覺羅玄燁!
兩人在我門前跪了兩個時辰,我心里的氣也慢慢地消了,我想著過一會就讓他們進來,誰知沒一會,保成那不孝子直接在外頭喊,說我不見他們就算了,他們也不湊到我跟前惹我生氣了,把弘曦留在皇額娘身邊盡孝,他們就先走了。
我愣了一下,然後直接摔了杯子,混賬!不孝子!不孝女!
我也沒心情再繼續南巡了,匆匆地趕回了京城。
時間慢慢地流逝,我原本的怒氣也漸漸地被消磨了,我不得不承認,我還是想念他們的,雖然我知道他們必然是過的好,只是我仍然擔憂著。
他們雖然在外頭,只是半個月一封信,從來就沒有月兌過,一人一封,保成大多是各地的地理、氣候、吏治、農事、行商之類的公事,而明蓉則是對我的掛念,對皇額娘的掛念,時常夾雜著養身的藥膳方子,還有她們的生活,各地的見聞,也時常被向我偷偷說保成不好,讓我往後教訓他。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想讓我回上一封信,可是我就是不回,誰讓你們讓我下不了台,我就不給你們回信!
我將他們給弘曦的信交給弘曦,然後讓他就在乾清宮回信,我有什麼想說的,也就順便讓他給說了,免得還要我自個兒動筆,哼,我的御筆是那麼輕易就動的嗎?我才不給那兩個不孝子寫信。
一年一年就這麼過去了,四年了,我放置她們信件的匣子又重新換了個更大的,我再次發現自己在出神之後,不由惱怒,然後通知禮部,準備去熱河散心。
誰知走到了半途我就生病了,這病來的很是凶狠,我很快就有些迷糊了,耳邊一片嘈雜,其中弘曦那清亮的聲音十分明顯。
待我再次醒過來之後,便見著弘曦一臉關切地瞧著我,我動了動,發現他握著我的手,孩子特有的柔軟和溫柔自我的手心傳過來,暖了我的心,我恍惚將仿佛回到了那一年,那個孩子伏在我膝上,親呢地喚著我阿瑪,明亮澄澈的眼楮里滿是崇敬和親密。
「瑪法,您是在想我阿瑪嗎?」弘曦笑著我問。
我避開了他調皮的目光,輕哼了一聲,「誰在想他,不孝子!」
于是第二天,我便立刻想明白,弘曦那孩子唇邊的微笑是怎麼回事,我瞧著風塵僕僕的兩個人,恨恨地不想搭理他們,誰知那臭小子上前來抱住了我的肩膀,我忍不住紅了眼眶。
八年的時間,他早已長成了健壯而成熟的男人,只是在我跟前還是像個孩子一般賭氣,他握著我的手,慢慢地給我講著他這些年做的事,其實大部分他都有在信里跟我說過,可是如今我听著他絮絮地說著,心里一片寧靜。
他最後還小心地告訴我,他在試驗那些蠻夷的東西,他怕我不允許,所以開始也不敢告訴我,我自然是板起臉訓斥了他幾句不務正業,只是也並沒有阻止他繼續下去。
隨便他吧,若是對大清好的東西,他能試驗出來自然是好的,弄不出來也沒有什麼影響,他這些年四處跑,也做了不少事,省了我不少的功夫,這些已經夠了。
他往後是要接替我的位子,在外頭多多見識也是好的,免得最後繼承了大統還被下頭的臣子蒙蔽。
我听著他輕輕地說著話,慢慢地在他悠然和緩的聲音里睡過去。
接下來的十來日,保成和明蓉那丫頭一直陪著我,那丫頭自小就是最會活潑逗趣的,我想板著臉都不行,她看著我的笑臉,然後握著我的手趴在我跟前輕輕地跟我說對不起。
我慢慢地嘆了口氣,我自然是知道這個丫頭的,那時候縱然我嘴上說那麼恨她,其實我到底還是心疼她,那時候她懷了身子,誰也不敢告訴,連保成都沒說,我還想著把她打發的離保成遠遠的,那麼四年,她一個人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個人養著孩子,還把蒙古改造的那麼好。
從小就是個猶猶豫豫的孩子,一旦堅韌起來,讓我吃驚,更讓我心疼。
我抬手模了模她的頭發,嘆了口氣告訴她,只要她和保成能夠好好過日子就行。
她無聲地點了點頭,將臉埋到我掌心,我只感覺手心一陣滾燙的灼熱。
待我病好了之後,他們還賴著不走,被我強硬地趕走了,我都好了他們還留在著干嘛,還不給我去捉貪官去?
他們這一走,足足有十年的時間,十年啊,我一日日地感覺到自己慢慢地老了起來,保清都已經不再年輕了,連十六胤祿都已經取了福晉,更不必說年歲較長的老四、老五幾個了,連孫子都有了。
而朝上的事情我漸漸地開始有些厭煩了,我越來越懷念以前,越喜歡去最早進宮的幾個妃子那里坐坐,當然最多的是去皇額娘那里和她說話,皇額娘的身子骨也大不如從前了,雖然一直服用著明蓉那丫頭送回來的藥丸,可是我知道,皇額娘就想到秋天的樹葉,快要枯萎了。
我每天都抽了時間陪皇額娘說話,給她念明蓉那丫頭的信,跟她抱怨那兩個孩子沒良心,不知道回來瞧我們,就知道在外頭玩,得到了皇額娘的點頭贊同。
這時候早已長大的弘曦便會在一旁嘟嘴說他失了寵了。
模樣分明就是另外一個明蓉,我和皇額娘都笑了起來。
我說了一會兒話,讓弘曦陪著皇額娘,自己慢慢地走出了寧壽宮,自皇瑪麼之後,皇額娘也要離開我了,孩子們啊,你們也該回來了啊。
我讓人遞了信給保成,他們終于在皇額娘去了的前兩天趕了回來。
兩個孩子陪在她身邊兩天之後,皇額娘含笑而逝。
無病無痛,壽終正寢。
這一次,始終有人陪著我一塊兒難過,保成一直在我跟前,握著我的手,我感覺到絲絲讓人舒服的暖氣自他手心穿到我的身體里,讓我渾身都舒坦著精神起來。
我什麼都沒問,就像這麼多年,他和明蓉一點點都沒變,我瞧著,什麼都沒問。
我知道,能說的,他們自然會告訴我。
就像隨即保成便扶著我去沐浴,水中帶著淡淡的綠色,我全身浸了進去,待起身之後,水沒了顏色,也變渾了,我額角斑白的頭發卻少了許多。
保成一邊替我穿著衣裳一邊說著︰「皇阿瑪,兒子是因為被明蓉選中的,明蓉是被上頭選中的,即便如此,咱們也沒什麼大神通,能為皇阿瑪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我含笑著點頭,輕聲應著,「阿瑪都知道。」
我都知道,就想從小那丫頭給我的平安扣,送來的湯水吃食,給我做的衣裳,地震時候的異象等等,這麼多年,我哪里還能想不明白。
可是我不會再計較你們的隱瞞,我知道,你們都有難處,可是都在默默地盡了最大的努力幫助我,掛心我,你們為我做了這麼多,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我的孩子啊,阿瑪不怪你們,阿瑪只希望你們能夠好好的,好好地過下去。
第二年,保成和明蓉再次出去了,他說要將邊境都肅清一遍,往後也好安心地待在京城。
我點頭應下了。
這些年,因為明蓉當初將蒙古各部都給改造過了,大部分也不必靠游牧為生,加上商隊的流通,蒙古那邊全都建起了房屋,漢語快速地傳了出去,中原內地的各種物件也都帶了過去,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他們越來越離不開大清,越來越朝京城靠攏。
再加上明蓉那丫頭研究出來的防治天花的方子,如今京城里經常能見著蒙古的漢子。
還有保成研究的那些個蠻夷的東西,有的東西還是很好用的,當然我最屬意的,還是海上生意,將他們的錢全都賺來才好,我瞧著國庫賬冊上一年年往上增加的數字,心里再沒有很久之前的忌憚,有的只是驕傲,看吧,這就是我的兒子!
隔年,朝鮮藩國正式劃入大清的版圖,然後保成又花了四年的時間,和邊境所有的國家一一談判,簽訂合約,五十五年,保成明蓉再次回到京城。
緊接著,獨自一人回宮的保成請求我允他們大婚,我暗自好笑,我以為他不想大婚呢。
所有的東西我都讓禮部和內務府提前準備好了,我瞧著越發處事不驚、鎮定自若的保成抬頭看著我,臉上接連變幻著茫然、驚愕然後狂喜的神情,不由笑了起來。
我坐在上面,看著盈盈下拜的兩個孩子,突然就漲紅了眼眶,心里卻滿是歡喜。
這兩個孩子,終于得以圓滿。
我突然就想起多年前,明蓉那丫頭還背著一個說好听點是「命格有異、福澤深厚」,說不好听點是「克夫」的名頭,然後茅塞頓開、恍然大悟。
原來這丫頭,注定是要配給保成這個龍孫的。
也唯有保成能夠配得上她!
大婚之後,兩人一塊兒住在了毓慶宮,弘曦那孩子也從寧壽宮搬了過去。
我開始帶著保成,手把手地教著他處理政事,給他鋪路,可是氣人的是,他根本就一點都不在乎,我一跟他說,他立刻就把弘曦給推到我跟前,讓我直接和弘曦說,我氣得手直抖,不小心扯到了胡子,痛得我直想罵人。
混賬東西!
保成見狀無奈,然後讓我不要插手,獨自處理了幾天的政事,無一不是井井有條、臻至完美,我還有些發愣呢,那不孝子無奈地說道︰「這回放心了吧?」
然後將折子全都拋給坐在旁邊的弘曦,從另一邊拖過一個棋盤來,伸手攬著我的肩膀帶著我坐到軟榻上,然後坐到了我的對面,「阿瑪來和兒子手談一局,好久不曾下棋了。」
見我不動又道︰「兒子讓你兩子?」
我回過神來听著他這話氣得瞪他兩眼,誰要你讓?!
然後沒一會,明蓉那丫頭捧著美味的湯水和吃食過來……
十年的時間,我們祖孫三個時常在一個書房里頭,所有的政事都丟給了弘曦那倒霉孩子,而保成則每日陪著我,有時下棋,有時讀書,有時辯論,有時又得意洋洋地將研究出來的新奇東西在我跟前炫耀。
而我旁的事也什麼都不管了,不管老大、老三如何鬧騰,也不管那些大臣如何耍心眼,更不管旁的什麼各地的折子,我瞄了一眼對面盯著棋盤的大清皇太子,下任皇帝,他都不管,我管那麼多做什麼,要不是他不肯,我早就退位成上皇了,哪里還要天天早起去上朝,這個不孝子!
這十年,大概是我生命中最輕松最美好的十年吧,所以到了那一刻,我勉強睜開眼楮,含笑著看著旁邊父子兩個模糊的身影,听著他們刻意壓低了的聲音,感受著十月里午後溫涼的陽光,有輕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我知道,那是明蓉那丫頭送吃食過來了。
「皇阿瑪,該起來了,睡多了會頭疼……」我感受到那丫頭慢慢地走近我,模糊又清晰的聲音,鼻息之間盈滿了淡淡的香氣,我突然就明白了皇瑪麼和皇額娘離開時候的感覺。
無病無痛,壽終正寢。
溫暖舒適的感覺包圍了我,我听著耳邊來不及消失的驚呼聲,慢慢地閉上眼楮,輕松而安寧地沉入到暖黃的夢境之中。
我愛你,阿瑪。
我也愛你們,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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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親們會不會想把保成和明蓉揍一頓,這是一個父親深沉的愛,原本應該不會去信任任何的人的帝王,對自己喜愛的孩子,始終都狠不下心來。
也或許是因為保成和明蓉雖然瞞著他很多事,可是從來沒有對他的帝位產生威脅,也或許是因為距離產生美,總之,康熙也許多余保清和小四他們來說,不是個好阿瑪,可是對于保成和明蓉來說,他十分完美。
他渴望親情,所以在他發現兩個孩子瞞著他的時候,他選擇了退一步去原諒,然後他獲得了對等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