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浮萍隨逝水 第二回 芭蕉顧影猶自憐

作者 ︰ 胡可青

那婆子原就生得身強力壯,再又是使了蠻力的,本來只是虛掩著的小院門,一擊之下竟無處緩力,只能前後猛晃幾下便有些搖搖欲墜了,小院門搖晃間露出院內上屋子的一排三間房。

正勿自埋于帕中慟哭的貴婦人,听著門被踢開,一時悲憤難抑,攥緊帕子指著廳屋就結結巴巴、嗑嗑絆絆地罵將起來︰「就說老爺子好端端地……怎就沒了,竟是被你娘倆給生生克去了。當初就應該多勸著老爺離得再遠點,再遠點……現今倒好,連命都搭上了,丟下這麼一大攤子,叫我可如何是好啊……啊啊……」恐是趕著想到今後的不知所措,忽地放聲大哭︰「老爺啊,你好狠的心哪……」

听到這麼一句哭喊,身邊本是嚶嚶哭泣的幾位婦人頓時攪做一團的扯嗓啼哭。而貴婦人愈發自覺苦上加苦,不多時竟哭得咽喉無氣,眼前一黑,腿下一軟,暈了過去,幸是方才一群人擠搡在一處,緊挨著她這才沒有摔到地上,眾人你一手我一手扶住了,收了淚,只一通胡亂喚著,「夫人,夫人,您快醒醒啊!」「夫人,您可不能隨老爺去了啊!」「是啊是啊,夫人,您快醒醒,快醒過來……」

身邊那壯實婆子見夫人沒了反應,慌忙蹲,也不理會周邊人,背起夫人就往正院子里奔去。余下一同過來的婦人本打算趁機一並將院子里的人拾掇拾掇的,只此時自不好繼續呆下去了,懊惱地沖著這廂小院子,甩甩衣袖跺跺腳,相互牽扶著走遠了,有幾位還不忘回頭遙指著院門一陣嘰哩哇啦。

待嘈雜聲愈漸遠去,忽然院子里發出「吱」的一聲,只見正屋的廳門悄悄地開了一條縫,先是兩顆混渾黑白不很分明的眼珠子許是不曾適應陡然的光線,眯了一下方又睜開,在門縫間轉了個圈。接著便探出一張浸滿汗水仍蓋不住眼角額間皺紋的老婦人面孔,老婦人皺著臉側耳凝神了會功夫,估模著人應該都走得老遠了,便轉身進屋,復又返至門檻,只是手里端著個大木盆,里面盡是血水,身後還跟著一十六、七歲的丫環,手里亦是一盆血水,兩人走到西間屋前的一人多高的芭蕉樹邊,傾了盆,然後躡手躡腳地回屋、關門。

正屋廳內,沒什鮮亮件兒,只是簡陋得擺設著小小一間客座兒。西面一間一直以來當書房,只是今日被臨時用作了產房。東面一間,外房有面梳妝台,台頂上面置了張架子,架上醒目地放著架弦琴,里面的套房便是臥房。此時三間屋因為門窗緊閉而充斥著一股血腥味,只隱約間滲著麼幾縷淡淡清香,加之屋內光線暗淡,看上去哪里像是喜得千金的樣兒,甚是黯然蕭索。

一老一少相視苦澀一笑,無奈地雙雙輕嘆口氣。老婦人嘆罷整了整衣服下擺,扶了扶鬢發,強打了精神掀簾走進產房。床上的產婦業已坐起身,蒼白的臉低頷著,凝視懷里襁褓中的新生兒,一對眼瞼擋住了眸中神色,整個面部無悲無喜。老婦人看著鼻子禁不住一酸,幾欲落下淚來,忙進前,柔聲對著婦人慰道︰「小姐,我叫翠靈去把銀耳羹熱下再盛碗過來,你好歹吃點,生孩子最耗精氣,你身子現在虧大著呢!」見婦人不抬頭也不搭腔,只兀自拍著懷中孩兒,便就進挨著床沿坐下,抻著脖子細瞧瞧那丁點大小孩兒,雖小臉還是皺巴巴的,但就看這眉目,相較她這輩子看過來的初生雛兒,小姐的女兒還是頂個漂亮的,于是斂了傷懷誠心道︰「小小姐必得了小姐的美貌,將來定也是個大美人!嘖嘖!」稍頓了一下,終鼓起勁來,「休听得那幫人混說,便是老爺好好的時候,她們也不只一次針對咱們,八桿子打不著的事情也能舍下臉來編排人,橫豎就是看咱們不順眼,咱們只不與他們計較就是。小姐,可您要想開啊,身子是自己的,再不濟也要看在小小姐的份兒上啊!如果您再有個三長兩短,小小姐可怎麼辦,這不正好順了她們的意,坐實了她們的瞎胡謅了麼!可叫小小姐今後如何做人,如何嫁人哪!小姐,您還得好好活著,替咱們小小姐打主意啊……」說完拿了袖口抹了眼眶里的淚水。

床上的婦人聞言終于有些動容,抬起頭來,一張姣好的面容縱是蒙了層淒色也不難看出美婉本色。看著眼前一直跟著自己,照顧自己,如娘親一般的年邁婦人,心一陣抽痛,忍住喉頭辛澀,彎彎了唇角︰「吳媽,煩您幫著焚柱香,先燻燻屋子。」吳媽聞言喜上眉梢,小姐終于開口說話了,忙「哎」了一聲,起身至櫃子里取了柱香在香爐里焚上,然後回到床沿坐下,愛憐地盯住眼前明顯正虛弱著的小姐,生怕她不小心就跑了,見她微啟烏白的唇瓣,又往前挪了挪身子,專神傾听。

「吳媽,您放心,不用為我提心吊膽,為了眠兒,我一定拼命活下去,在這個府里待下去。吳媽,謝謝你,要不是你一路陪著,我可能早去黃泉陪我爹娘了……」

「小姐,您別這麼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吳媽,平日里,您是又當佣人又當娘,今天連產婆都扮上了。真是苦了您,原想接您和綠影過來是等著享福的,豈知,豈知……」

吳媽慌慌地遞只手過去,握著小姐的,哽咽著搶斷道︰「小姐,小姐您歇一歇,咱不說這些了,哦!」「不,吳媽,蕊兒我,我只是覺著對您不住啊,往後的日子只怕更是難過了,讓您跟著我受苦,我不舒心亦不甘心啊!」

吳媽听到此,眼淚直是肆無忌憚起來,倒不是可憐自己,只是心疼眼前這個自己女乃大的乳兒,自己苦命也倒罷了,死了丈夫,沒了閨女,白發送黑發,也活該自己命苦!怎的眼前視若已出、容顏嬌麗的小姐也恁般苦命來,憑小姐品貌,縱使為人姬妾,也必是得寵的,身份地位是矮了一截,但吃穿用度起碼是上佳的,哪曾想李太師他卻是……,這太師府也是……,哎,只怨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哪,算了算了,不想也罷,不想也罷,當下助小姐渡過眼前這一關才最是打緊,于是掬了個笑臉撫慰蕊娘︰「小姐,別想這麼多,綠影的事原就跟您沒什關系,這也是她的命,合該應在她身上,恐是早晚都要走上這條路的……」抽了抽鼻子繼續道︰「小姐,您別老提苦了我苦了我的,進府之前我和綠影過什麼樣的日子小姐您不知道麼!」蕊娘聞言反握住吳媽的手,微微用了點力,吳媽自嘲地一笑,接著道︰「我心里明白得狠,您原是可憐我們娘倆,想讓我們月兌了食不裹月復的苦日子,這才接我們進府的,只是誰有前後眼哪,如今這局面您當初也不曾料到啊,怎能一概往自己身上攬過呢!再說,我私下里不管你嫌棄不嫌棄早把你當自個兒孩子待了,要是不嫌我又老又不中用,你也就當我自個兒娘親一樣,有什麼委屈,有什麼不順心,只管同我說說,雖不能替你分憂,但好歹也能給你順順氣兒,一起分擔分擔是不!也算是我對你仙去了的娘親做個交代吧!」

說到娘親,蕊娘淚如雨下,吳媽也再收勢不住,兩人在這兒相顧落淚,正好這時翠靈端了羹過來,見此不知該進該退,只得掀過簾子站在房門口看著二人,看著看著暗自也紅了眼圈。不會兒,吳媽瞥見翠靈身影,抹了淚,起身將羹接了過來,拿勺子舀了一勺,對著吹了吹,送到蕊娘嘴邊。

蕊娘擎著淚滿含愧色地看了看吳媽,吳媽沖她點了點頭,示意她張口,蕊娘听話地啟唇輕輕抿了一口,這一抿,下眼瞼便被一扯,兩行淚水沒了支撐紛紛滾落,皆被她吮入口中,然後閉上眼,剩下的淚被硬生生逼回,再睜眼,濕濕的睫毛下裹著一片清明。蕊娘一口一口將整碗羹悉數食下,吳媽幫她擦了嘴,服侍著漱了口後便扶她躺下,再授她些哺乳之法後,就帶著翠靈出去了,先是把院門稍稍整修一下關緊之後,才到下屋子的廂房里糊弄些吃的去。這麼一回折騰,天色已漸暗下來,因著院門屋門都是關著的,前院內的大動靜這邊倒還能夠听得一二,那稍小的動靜便不得而知了。

這邊不知歸不知,前院頭卻是著實亂了套,這李太師,雖貴為堂堂正一品大員,但年歲真是不甚大,不過四十又八,姓李名琛,字文紀,號齋籬,自幼不群,性嗜學,工文業,才華十分橫溢,太祖在任時官拜翰林學士。太宗皇帝還是晉王之時便深為李琛之才所動,拜李琛為師,繼位之後,念李琛勞苦功高,力排眾議,封為太師,位列「三公」,至今歷時不過才五載有余。

李琛平日里一直潔身自好,雖妻妾不少,但從不浸**色犬馬,身體倒也還硬朗;而朝廷之上,近來政局也還算平穩,李琛在朝中也漸漸地扎根固基,正有風聲水起之勢,卻突然地毫無征兆地去了,先不提朝廷如何應對了,只這太師府上下早被弄得措手不及,甚而還有幾房妾室愣是不相信老爺就這麼撒手人寰了,還要巴巴地央來太醫再診診再診診,再開藥方試試……幸好家里有兩個已成年的嫡子,成了家立了業,也經歷些風浪,這才稍稍將闔府給穩住,挑起些面子里子來,堪堪不至于一塌糊涂。

待日暮時,都城內家族親眷不問遠近聞了音訓皆心懷忐忑,有的第一時間便匆匆趕來,一至太師府,但不見往日的繁華風光,只見門口懸著的白燈籠,紛紛哭倒,引得府內剛剛平復下來的夫人妾室不免再次哭將開來。直至晚間,靈堂才擺設完畢,李太師夫人鐘氏顫顫微微領著一家老小跪至靈前,撕心裂肺地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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