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月沉沉,凌晨時分。
府內,心知肚明的謝家女子,府外,隱約的廝殺聲、馬蹄聲、火光沖沖,人影斑駁,則坐在自己的廂房中,解下不離片刻的頸玉,說什麼大禍立至,還有什麼樣的禍患比的上此時?今夜之後,朝廷易主,今古河山無定據,既享了榮華富貴,便要承擔了這份天崩地裂,禍與不禍,由不得她說了算了的。
「小姐?小姐?」突然,門外傳來響動,則霍然睜眼,見晴雨俏生生走了進來,面色一沉︰「怎麼回來了?不是讓你跟著二小姐?」
晴雨笑嘻嘻地走了上來︰「不是有靜兒、慎兒、行兒她們幾個嗎?我是回來陪小姐的。」
「胡鬧!」則輕斥道︰「什麼時候了還頑皮?」
「晴雨不是頑皮」,晴雨俏皮可愛的臉上顯出罕見的勇毅,小手握住則,涼涼的觸感平息著則原本沸騰的心緒︰「小姐放心,夫人他們都上路了,晴雨不放心小姐一個人,就回來了,晴雨以前就說過,小姐去哪里,我去哪里的。」
則別過頭,避開那張突然長大的俏臉,淡淡道︰「想留下就留下吧,只是會受很多苦……別後悔……」依舊尋常語氣,卻于尾音顫顫里泄露無從回避的柔軟與感動。
「我才不後悔!」暖暖燈下,圓圓的小臉笑語嫣然,如往日噩夢醒來所見的溫馨安穩,則看著那張俏臉,笑了……
她謝則自是應該,但二娘,晴雨……生死肝膽共留守,誰言閨閣不丈夫?
天明,太陽照常升起,淡淡的金色飄灑在這百年望族的繁復華麗里,則囑了晴雨挑出一件青灰色長袍,除了黑色的袖紋別無他飾,靜了面,挽了最簡便的錐髻,頭上只一根玉簪,帶著乾坤袋帶著晴雨向謝母正房走去。
一路行來,丫鬟婆子皆一如往日般行禮問候︰「大小姐」「大小姐早……」則微笑點頭,一步步,一路路,這走了十幾年的請安道似乎告別般向她一一迎面撲來,這是抄手游廊、這是爹爹親自打理的花圃、這是大儒祖父的手記草書,這是祖母看戲的樓亭,這是……自己親自種下的丁香花。
彼時還記得,丁香花開,晴雨問道,行兒大喜」小姐大好人」,梨花樹下的那紅衣少女抿著嘴,微酸半諷「姐姐自然是好人嘍!」……這太平景象,這如花容顏,也不過幾日,卻是明年花開復誰在?
文瀾院一如往日,丫鬟們站在游廊上磨牙斗嘴逗鸚鵡,見到則,傳喚道︰「大小姐,快屋里去,老太太等著呢。」進門,依然繁華盛景,烈火油烹的滿屋錦繡,謝母尋常打扮,面色如常坐在正中,見到則,那笑意才露了幾分淒涼︰「大丫頭來了,過來坐,好孩子……」
則亦如平常般輕輕坐在謝母旁,握住祖母的手,悄聲細語︰「祖母放心,一切妥當著呢。」
謝母下首微頷,握住則的手,緊了又緊。
二女乃女乃突然失蹤不見,少了打趣的人,昨夜又是那般情形,屋內的女乃女乃們似乎嗅出了幾分不同尋常,偏偏老太太不肯放了人回去,仿佛刻意聚首似的,眾人皆大宅院里練出來的精怪,見這等景象,曉得要出大事,一時人心惶惶,默然不語。
謝母看這情形,便知再也隱瞞不下,鄭重了臉色,揚聲對眾人道︰「昨夜的響動,你們必是听到了,都是大家子出來的,有些事情也不用我說,」剛說完,便有嗚咽哭泣之聲響起,「哭什麼!」謝母如松站起,厲聲呵斥,環視一周,閉上眼,又睜開眼,一字一句道︰「我們謝家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身為謝家女子,無論何處,何地,都不要忘記這點!」話音未落,便听有門外小廝連滾帶爬跑進來,一直直嚷︰「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帶帽的官兵來了,把我們團團圍住!」
屋內皆婦道人家,頓時哭成一片。
則站在祖母身邊,緊緊攥住祖母的手,感受著老人家渾身顫抖卻站立如鐘的勇氣,心里反而鎮靜了下去,她們都是謝家子孫,如今將並肩作戰,生死與共!……一片喧鬧里,院子外傳來丫鬟的尖叫聲,踢踢踏踏腳步匆匆,簾子一打,一位彪形大漢走了進來,濃眉大眼,英氣勃勃,身著錦衣衛專有的曳撒蟒服,前胸後背飾皆繡有蟒紋,袍裙當膝處亦飾有橫條式膝,一望便是皇帝恩寵之心月復侍衛。
那大漢見滿屋驚慌里站著兩人,老婦少女並肩而立,面無驚色,沉靜如水,不由生出幾分佩服,所謂泰山崩而不變色,古往今來又有幾人做到,,便把話軟了幾分,對著謝母一抱拳︰「謝老太太,前兵部尚書謝帛錦貪污軍餉,已押入天牢候審,某家蕭瑀奉新皇旨意前來抄家封府,得罪了。」
謝母淡淡答道︰「好說,還請將軍自便。」
蕭瑀一點頭,便要回身吩咐,卻听一聲清脆的聲音道︰「慢著!」
他回頭,見謝母旁邊那少女上前一步,對著盈盈施禮道︰「簫將軍怎樣抄家都可,但謝府此時已無男子,皆老弱婦孺,將軍大人英雄蓋世,自不會與她們為難吧?」這話說得十分巧妙,想來這少女是怕抄家之時婦孺會受到番役侮辱,便拿這話堵了他,大漢抬頭去瞧那如此時刻還有膽子救人的少女,見她青衣素面,容顏仙麗,站如鐘,人如松,小小的身影如劍而立,並無一絲淒惶軟弱,心下暗嘆,不想那謝家老爺儒弱如此,卻生了這樣一個女兒,只可惜……面上不顯,抱了抱拳︰「還教謝小姐放心,蕭某之屬自不會做那下作事,自會料理的。」
番役們已分頭查抄去了,一切動用家伙攢釘登記,以及謝家賜第,俱一一開列,其房地契紙,家人文書,亦俱封裹。各房哭聲連天,謝母既已把最主要的後宅主子聚首在大廳,錦衣衛們就不用在各處搜羅,只讓幾個軍士在門口看管,院子里到處是綾羅器物,偶爾會有小丫頭的尖叫,似是恐懼驚慌,並不像侮辱之厲,謝母心下稍定,便又陷入了深思……自己兩個兒子只怕是不成了,新皇登基,按照這位聖上的性子,恐怕要大開殺戒,他們謝家便是臨頭第一刀,白家是無論如何不肯放過的,看這架勢,難不成要滿門抄斬?……
想到最壞反而釋懷,她老婆子在這個世上活了六十年,什麼福沒享過?夠了,只是……謝母側頭看向則,小姑娘為了給家族等待轉機,為了怕打草驚蛇,怕惹新皇更加盛怒,如花年紀就得陪一條命!一時心如刀割,攥了攥則的手,喃喃道︰「丫頭……」
則並不說話,只在袖中撫慰地拍了拍祖母的手,眼眸深處精光四射,傾身去听外面傳來的回報——「赤金首飾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寶俱全.珍珠十三掛,淡金盤二件,金碗二對,金搶碗二個,金匙四十把,銀大碗八十個,銀盤二十個,三瓖金象牙筋二把,鍍金執壺四把,鍍金折盂三對,茶托二件,銀碟七十六件,銀酒杯三十六個.黑狐皮十八張,青狐六張,貂皮三十六張,黃狐三十張,猞猁猻皮十二張,麻葉皮三張,洋灰皮六十張,灰狐腿皮四十張,醬色羊皮二十張,猢狸皮二張,黃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塊,洋呢三十度,畢嘰二十三度,姑絨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鵝絨一卷,梅鹿皮一方,雲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鴨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張,獾子皮八張,虎皮六張,海豹三張,海龍十六張,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張,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張,江貉皮二張,獺子皮二張,貓皮三十五張,倭股十二度,綢緞一百三十卷,紗綾一百八一卷,羽線縐三十二卷,氆氌三十卷,妝蟒緞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夾單紗絹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帶頭九副,銅錫等物五百余件,鐘表十八件,朝珠九掛,各色妝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緞迎手靠背三分,宮妝衣裙八套,脂玉圈帶一條,黃緞十二卷.白銀五千二百兩,赤金五十兩,錢七千吊。」
然後腳步錯錯,有人道了聲「大人……」,便突然低了聲調,如似耳語,則再凝神,清晰的聲音徐徐傳來,「白大人吩咐了,要把這些家眷押入天牢候審,已經定死了,這些錢是賞給我們的,他說……」後面的話已然無聲,則趕忙放開神識透牆壁去看,見幾個官服模樣的男人相對詭笑,那大漢卻不再身邊,說……說什麼呢?
則的心沉了下去,要怎樣的深仇大恨,滿門抄斬亦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