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升,牢窗的縫隙里透出縷縷金光,飄灑在劫數之中的眾生,映照著昨天的天翻地覆,如夢似幻地不真實。
謝母斜依石壁,那張曾經保養如春的臉龐,一夜蒼老,久經閱歷,她知必是劫數難逃,如今所竭心盡力者,不過周全謝家女子的死前清白罷了,誰知二娘……
那個痴心的孩子從小就性子烈,喜歡了自家那溫柔軟綿的兒子便死心塌地,放著侍郎正夫人不做,巴巴地嫁過來做二房,這許多年,也苦了她了,最後又落了個這麼個結果……
謝母輕輕嘆息,環顧著自己的子子孫們,見她們默默地坐著哪里,沒有哭泣,沒有嗚咽,只有一片蒼白里的茫然若定,從大難臨頭時的驚慌失措,再到昨夜的可怕慘烈,驚懼到了極處反而放了下來,畢竟是大家子教養出來的,謝家百年望族,詩書禮儀世代相傳,這根子里的骨氣還是有的……
謝家……從丈夫這一支鼎盛到了極處,大儒之名滿天下,太傅之位高蓋主,以致惹人眼遭人嫉,子孫里又無硬氣支撐之人,烈火油烹,過猶不及,以致滿門傾覆成今日,又有什麼可說?幸而孫子謝澤飛逃出生天,保了謝家一脈香火,自己黃泉見夫日,也算有個交代……謝母閉上了眼楮。
「上路了!」昨夜兩名男子之一突然出現柵前,惡狠狠地環顧眾人,最後「呸」了一聲︰「謝家臭娘們沒一個好東西,騙老子說沒定罪,原來今日就讓你們上路,早知道……死了那個娘們真是可惜了……」,話音未落,門口傳來呼喝「老趙,羅里吧唧什麼,這是上面欽點的欽犯,快把她們送出來,耽誤了時辰,你一百個腦袋也頂不住!」老趙罵罵咧咧,推推搡搡地把眾人趕出了柵門,幾個獄卒涌了上來,把她們用繩子圍成一排,領頭都司喊了一句「上路了……」
「吱吱呀呀」大門開啟,萬里無雲的陽光燦爛里,一群曾經金嬌玉貴的女子們狼踉蹌蹌走向那黃泉死地,一路行來,是路人的好奇圍觀,指指點點——
「哎,她們是誰啊?怎麼這麼多人要殺頭?」
「是謝家呢,據說謝家二老爺貪污,被新天子查了出來了,這不要滿門抄斬呢。」
「皇上聖明啊……」,
「真是造孽啊,這位夫人我還認識呢,那年還施舍了我一兩銀子,現在……嘖嘖……」
「大娘你忒好心,她們還不知道吃了多少人骨頭呢,那老爺貪污還不是讓她們給享用了?都是些禍害!」
「唔,也是……」
「呀,那小娘子真俊啊,可惜不曾模一把就要做鬼了……」
「哎,給爺笑一個……」
「啪嗒——」,一個雞蛋扔了過來,正打在守護在祖母旁的則身上,晴雨趕忙要用袖子去擦拭,被則拉住,搖了搖頭。
她不介意,她真的不介意,從此她再也不是什麼千金小姐,而只是普通人罷了,生死時分一個雞蛋又算什麼?則眯起眼看向前方,春風輕拂著碎發撩過臉頰,癢癢地生出幾分生命的活氣,這個世界如許美好,讓她謝則愛過了所愛,守過了所守,活過了所活……夠了!則模了模藏好的乾坤袋,昂首向前走去。
午門,法場,禮曰︰爵人于朝,與
之。刑人于市,與眾棄之。
黑黝黝的平台,血跡斑斑的黃石,十幾名劊子手秉刀而立,女囚到時男囚已然到場,父親和伯父身著白色囚衣,枷鎖重重,前跪于監斬官前,則隨眾女跪于後方,余光里,父親那熟悉冷漠的背在陽光下影影綽綽……
不記得多少次,夢想著這個背景能轉過來給自己一個肯定的注視,可無論怎樣努力,他永遠是僵硬的,淡漠的,死氣沉沉——那個只有在二娘出現時才會復活的,父親。
則輕輕嘆息,從前不懂,現在卻是明白了,這亦是個不負家親卻負卿的痴情男子,那份守護心愛卻無法給予名分的愧疚,已然讓他拒絕面對了一切,如正妻、如正妻子女,如謝家以及這個禮教森嚴的現實世界……
爹爹、二娘、母親這輩子……不過錯、錯、錯吧!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謝帛晉大逆不道,貪污軍餉,欺君罔上,大逆不道,天地同誅,著滅九族,滿門抄斬,欽此。」內監的聲音在空氣里響起,尖銳地穿破了所有人的耳,監斬官喊一聲「時間到——」。
午時三刻。
「斬」令牌在空中劃了一圈,輕輕飄飄向地上落去,那圓圓轉轉的紅色還未曾著地,只听「嘩啦啦」一聲巨響,眾人抬頭,見一扇黑白發光的鏡子當空升起,一面白光說說,一面黑光粼粼,陀螺般急速上旋,越轉越快,似要把周圍之氣凝聚其中……
五行幻術陣,發動!
這五行幻術陣是修真界的高階法術,本質是造就一種幻想結界,結界中呈陰陽兩面,陰面奪人記憶,陽面改人記憶,每面又分為「見所見、聞所聞、听所听、欲所欲」四路,每一路都有喚人感官,改人記憶之用……
此時,則正踏著罡布,念著口訣,靈氣貫通于指尖,一道道白光不斷沖擊著旋轉的陰陽鏡核,法場眾人只覺眼前一晃,霧氣沉沉里,時間停滯,幻想交織,謝家正在被滿門抄斬,血流滿地……而真正的謝家人卻在晴雨的帶領下正向西奔去,則屬火木靈根,陣法屬火,火主西,陣眼也在西,帶著的頸玉由陣主血浸,自會主動引他們走出陣法……
這便是則與二娘商量一夜的救贖大計!
雖然則也可帶著家人逃亡天涯,但這是凡間,謝家不僅僅是他們一支,這支逃了,按照這位新主的性子,其他親族都會陪了進去的,況且這幾十口凡人又如何背負罪名立身處地呢?因此,若想要徹底安定的生活,必須讓皇帝以為他們真死了,逃之夭夭後隱姓埋名,等到那昭雪平凡之日,便可重新光耀謝家之名……
此計策籌劃完備,周到細密,似萬無一失,只是陣法的發動需要極高的修為和極大的靈氣,憑借則小小的練氣修為又能為謝家爭取多少時間?結界之中的靈氣與凡人之氣相互抵消,她又有多少靈氣可以與幾百人的活氣相抗?
隨著晴雨一行的西去,則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周身的靈氣也越來越稀薄……堅持,堅持一分,便能讓謝家多一分生機……則再聚丹田,用力發功,卻感覺陣中隱隱約約傳來不詳的異動……
霧氣彌漫,腳步匆匆,對面不識。
「二娘呢?」謝帛瑜突然頓住步伐,看了看眾人,眼楮望向走在前方的晴雨,晴雨別過頭,只催到︰「大老爺快些吧,久了怕是小姐堅持不住……」
「二娘不在,我不會逃的。」謝帛瑜淡淡道。
「她死了……」謝母替晴雨答道。
因怕謝母念及前皇聖恩,不肯違命逃跑,則一直瞞著祖母,此時方由晴雨匆匆轉告,出乎意料的是,謝母只沉默不語,一路行來一言不發,此時方慢慢開口。
「死了?……」謝帛瑜顫抖的尾音在霧氣里悄悄回蕩,「好,好……」說完,噗通跪下︰「娘,孩兒不孝,先請別過。」
「你不要……為娘了?是嗎?」。謝母靜靜地問,不是憤怒,不是傷心,卻是懂得了的慈悲。
「娘,這輩子,我總得選一次二娘。」謝帛瑜一字一句地回答,話音中包含著無數往事的悵然,神色里卻蘊藉著解月兌了的點點釋然,飄灑在自己女兒設置的霧氣里,顯出天意弄人的無奈與悲情。
「好……去吧。」謝母輕輕嘆息,這對痴兒苦了一輩子,該是歸還的時候了,如此時刻,就由得兒子放縱一回,選一會兒自個兒吧。
謝帛瑜面露微笑,一行清淚順延而下,咚咚咚向母親磕了三個響頭,轉身向那霧氣更深處大踏步走去……
「大老爺——」晴雨叫道。
「別管他了」謝母淡淡道,「人各有命。晴雨,如何走出這霧氣?」
晴雨咬了咬嘴唇,伸出手,掌心血玉在霧氣里發出淡淡的紅光,遙遙指向晴雨的左側︰「再往這里走……」晴雨指了指,心下也暗暗打鼓,小姐說是按照血玉的指引,找到霧氣最稀薄處的一眼井即可,可到怎麼到現在也沒見到蹤影?
正彷徨間,突覺手中紅玉陡然升溫,忙托于掌心,邊走邊感受那越來越熱的溫度,霧氣也隨之越來越稀薄,眼前景色越來越清晰,幾至透明,抬頭看去,前方果然有一眼井水,波光凌凌發出藍色芒,映和著晴雨掌心的紅光,慢慢交織融匯于一處,晴雨大喜,歡呼道︰「老太太,找到出路了!」卻在回頭的剎那,戛然而止,因為站在背後的,不是謝母,不是謝家人,而是首輔大人白程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