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第三十二章獄中思緒
32、
秦篆從潮鳴區法院听完宣判回到家,家里空無一人,整幢公寓寂靜地沐浴在七月夕陽的余暉之中。一想到丈夫被判了13年,便覺得旋地轉渾身冰涼。她想,全城的人都會得知這件事的,報紙電視都會進行報道。報社的那些唯恐下不亂人會得意洋洋地把這事兒大肆描述一番,就是要敗壞唐有神的名聲,也不會顧及傷害家屬的心,他們才不在乎呢,到吃晚飯的時候,這消息就會傳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
等到明上班的時候,全城所有的人,甚至連自己單位里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兒,他們會聚集在各個角落,竊竊私語,幸災樂禍。秦篆的丈夫栽了大跟頭,丟盡了臉!這件事兒會越傳越離譜,即使有大的本事也沒法制止。人們決不會只滿足于這個簡單的事實,還會神乎其神添油加醋。她哭了,唐有神被判刑13年!用不著到黑,人們就會指指點點地在說,唐有神包二女乃、養私生女!貪污公款!
唐有神的那批老朋友一個個都躲避得遠遠的,再也找不到一個「勇士」為他仗義執言了。至于那幫廣告業務的新朋友,他們平時受盡了他盛氣凌人,我行我素的苦頭,敢怒而不敢言,巴不得借此機會罵他個狗血噴頭。是的,無論怎麼說他,大家都會信以為真。毋庸置疑,他們也許會感到遺憾,像唐有神這樣高尚的人居然也會卷入這樣骯髒的丑事之中。照例,他們會把一切罪惡歸咎于一個制造禍水的女人,而對于男人的過失則一笑置之。更何況,在這件事上他們是對的,是他投入了一個漂流女人的懷抱︰幫她辦廣告公司,甚至送上三克拉的鑽戒!這個女人居然在法庭上公開承認「以前想過要和唐有神結婚!」
哦,那些攻擊、蔑視、竊笑,還有滿城的閑言碎語,秦篆都能忍受,如果她不得不忍受的話——可自己的父母親不行!她單單想到父母親听到這件事後會有怎樣的反應?負疚之感像塊巨石沉重地壓在她心頭,致使她不願去想出個所以然來。但一想到,一旦父母親知道女婿是因為風流韻事被他人送進監獄的,不知會有什麼樣的神情來看她,她便不知不覺潸然淚下。父母親知道後會怎麼樣呢?要我離開唐有神?為了不至于失去尊嚴,父母還會做些什麼呢?要是這樣的話,我和唐有神又該怎麼辦呢?她拼命思索著,淚水止不住刷刷往下淌。哦,但願做岳父母的總是最後一個才知道。也許沒有人會告訴他們,可父母親是個電視迷,最喜歡听睦湖新聞,難保他們不會從電視上獲悉唐有神判刑坐牢的事。父母親常常遇事不問青紅皂白,先干上一仗再說,這已是遠近聞名眾人皆知的。有人要想對父母親透露這種事,還真要有點膽量才行。上帝啊,千萬別讓任何人有這份膽量。父母親知道這種家丑,肯定會無地自容,會責怪她沒有管好自己的丈夫。想到這兒,她心里突然感到一陣極度的恐懼,淚水一下子竟止住了。還有女兒呢?馬上就要從學校回家來,她會怎樣想,會干出什麼事來呢?泱泱不怕,不怕地,誰也不怕,對行為不端的女人深惡痛絕,恨不得殺死她們中的一個以解心頭之恨。
秦篆匆匆月兌下汗濕的衣服,一頭倒在床上,思緒萬千。尤其是她回味法庭上所知道唐有神曾經給那個叫蕭玫娟的女人辦過廣告公司,曾經借錢給她50萬!假如沒有不同尋常的關系,他怎麼可能給她幫這樣的忙呢……,難怪那個叫斯益毛的男人多次打電話邀請她去喝茶,也多次提到了「智多廣告公司」……咳!秦篆覺得自己的頭像裂開那樣難受,要是她能夠鎖上房門,永遠待在這個安全的地方,永遠永遠不再見任何人該有多好!也許父母親今晚還不會知道,她可以借口頭疼不去吃晚飯。到了明早上,她就能想出一些理由來,也許能夠把這件事掩飾過去。
「我現在不去想它,」她沮喪地自言自語道,把頭深深埋進枕頭里。「我現在不去想它。等到我能夠忍受時再去想。」夜幕降臨,她听見女兒回來了,正準備到廚房做晚餐,可她覺得女兒今好像特別安靜。也許是她疑神疑鬼?女兒上來敲門,說她已經吃過晚飯,走進書房玩電腦去了。她大大松了一口氣,看來女兒還不知道這事。幸好女兒有言在先,不準備踏進她的房間,不然要是此刻女兒進屋看見她的話,一定會從她的臉上看出破綻來。她不得不鼓足全部勇氣對她說,她頭痛得很厲害,不想做飯了。現在好了,總算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平靜下來。真的有時間嗎?從下午法庭宣判的那個可怕時刻起,生活似乎已失去了時間概念。四周一片漆黑,她靜靜地躺在床上,簌簌發抖。
過了很久,女兒過來道過晚安,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說︰「睡吧。」她一邊說,一邊推開房門。屋里很黑,沒法看清女兒的臉,從她的聲音里也听不出有什麼異樣,她走進屋,關上門,躺在床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想,「我必須挺住,我必須工作。對我來說,工作是唯一的補償。要是我不工作,我會發瘋的。我不管別人怎麼議論,從此不想要過舒適的生活。」「哦,媽呀!……」她開始劇烈地啜泣起來。「我失去了他怎麼生活下去呀!真的,怎麼生活下去呢?就是那種生活嗎?人類從上帝那兒來,又返回上帝身邊。出于塵土而歸于塵土。生活是讓我們這些失敗的人過的。貪婪和無情的上蒼啊,把優秀的人都收攏聚集在身邊,把世界留給了我們這些剩下的孤女寡母,我們這樣無奈和孤苦的人……」
她在床上朦朦朧朧地睡去,依稀看到唐有神被法警押進囚車,馳而去……,她與丈夫夢中相會了。
……
囹圄見月傷心色,夜雨聞警腸斷聲。看守所的夜晚是整夜不關燈的,全24小時長明燈,睡覺也不允許用被子蒙頭。惟一能夠讓自己暫時不去想案子,得到暫時的解月兌,就是強迫自己睡覺。但唐有神無法入眠,他不能常常悲鳴,但即便是在深更半夜,也只能暗暗地流淚,不能出聲,任憑淚水打濕枕頭。為了壓抑悲慟,他常常憋得胸脹肋疼,他的絕望無處傾訴,無人傾听。
唐有神每想到此,所有關于死亡關于恐懼的感覺就變得柔和起來。死亡不過是對恐懼的抗爭過程。現在這個過程既然已經如此柔軟,那麼恐懼就不再像恐懼了。人生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著。要麼就在這夾縫中掙扎,要麼使意志自由地否定自己,把生命的最後一點余燼與**同歸寂滅。只有在那時,人才能贏得解月兌,再也沒有什麼能使他恐懼,能激動他了,仿佛他已把捆綁在人世間的無數條**和需求的繩索通通割斷了,他好像在寧靜地微笑著回顧這自己留在世間的幻影。唐有神覺得自己像一個被無形的力驅使著瘋狂旋轉的陀螺,此時已經轉不動了,即將倒下。
一個人如果沒有遭受到巨大的傷害、壓力和侮辱,他能輕易地毀掉自己的生命嗎?死亡的降臨就是意識的消失,意識的泯滅也就是生命的終止。人最深沉的憂患莫過于生與死了。那麼,自殺的原動力是否正是人類試圖超越生死的**?或者反過來說,是否正是為了超越生死,消除對死亡的恐懼,贏得生命自由的**使人們去探究「自殺」?
13年啊,將近五千個日夜要在高牆內度過,讓人不寒而栗!他想,與其讓自己睡在牢房里受苦受難,倒不如死在繩上藥上刀上,即使苟且偷生,也會用心殺了自己的。他曾經主動地尋找過死亡。死亡是一次壯舉,由于這種壯舉一生中只能進行一次。那,沒有月亮,和地都一片漆黑,仿佛有星光,他趁這風場的門沒有關上,半夜里,悄悄地推開,很快地又推上風門,不能讓室內的人看到,也不能讓籠子里的監控看到,不能讓值班的民警看到……,這是一次死的演習。
千古一難惟一死啊。唐有神想輕生,如果用風場的曬衣叉往喉嚨里一刺,就會結束生命。他幾乎喪失了能讓他留戀生活的一切,死神沖他微笑,就像女乃媽沖懷中的嬰兒微笑一樣。他想︰「今我是自願死的,我精疲力竭,躺下入睡,就像平時有些又絕望又憤怒,在籠子里來回走三百趟後才睡覺一樣……」輕生之念猶如死海,看似碧波蕩漾,但是膽敢跳進去游泳的人,就會感到被吸引,雙腳越陷越深,結果葬身在旋渦里。
不!不能死!他覺得自己還年輕,不能自輕自賤,他終有一會重新獲得自由的!這是每個囚犯都時刻不忘的最尋常念頭。他突然想到女兒唐泱,1米7的個子,清純靚麗,亭亭玉立,像個時裝模特。唐有神早在小伙子是時候,就想將來要生個女孩。這樣的願望強烈了許多年。他甚至曾經不斷地想像女兒的樣子︰她穿著那些自己為她挑選的讓人柔情四起的美麗小裙恍若使,在有陽光的日子走在街上,領著使的父親有帝王的驕傲。
自殺,就是一個人想來個了斷,再也不能忍受自己的痛苦,再也不能忍受別人的邪惡,想離開,永遠離開。每人都有權自殺。這是人們的自由,只要自殺是作為一種解月兌的方法。他想自己對人生已絕望了,自己的生命有過輝煌,有過燦爛,可也有著無奈,有過厭煩和困倦,他已無所戀了,希望自己就像平時累極了以後睡著一樣離開這個世界……。人在上吊後,後悔嫌遲。但在一旦悔悟後的那一剎那,只覺得世間樣樣可愛,人人可親,想起塵緣未了,世間繁華,一定痛悔輕生。所以此時遇救,一片心中,除了感激還是感激,趁勢抱住人家,「哇」地一聲大哭特哭。在這之後,這個人決不會再想到自盡。如果真的想死,則其志堅決,有別于尋常。假如預先顧慮到可能會再度遇救,想出來的尋死辦法,是別人所防不到的,那就死定了。
死亡就像他所期待的那樣,不像消失,而像轉移。他那種渴望的自絕,就像扔掉一個紙團、一支爛香蕉那樣隨意。他的腦海里突然冒出《紅樓夢》的幾句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掊淨土掩風流。……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人生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錢、斯樓、斯園、斯花,又不知當屬誰了?
與其無奈和恥辱地活著,盡不了一個做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倒不如堅強地死去,盡早了結家人的痛苦。他想起了自己做鞋匠的父親,死後是他親自把父親的遺體推進殯儀館的火化爐的。鄉下死了人是講究入土為安,城里人是講究入爐為安。他在殯儀館內捧著父親的骨灰盒,埋在故鄉的一座小山坡上,假如自己也死了,家人也許會把自己的骨灰安葬在父親旁邊?
人身不是木石,深深囚禁在高牆內,這痛苦能向誰訴說呢?中國人很少有「滿意地退場」,即使心槁如灰的人,大多也不會想到去死。比如,歌德的少年維特可以在失戀的煩惱中結束自己的生命,而《紅樓夢》中賈寶玉只能對黛玉說︰「你死了,我當和尚。」後來果真遁入空門。屈原投汩羅江之前,曾有漁夫勸他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是古時的歌謠,用水之清濁比喻人之榮辱。水的清濁,由水本身決定;人的榮辱,也由人本身自找自取。又何必一定要死呢?但屈原還是選擇了死亡,老舍也選擇了死亡,王國維也選擇了死亡。他想,作為囚徒不可能像司馬遷那樣忍辱負重,無論選擇生,還是選擇死,都是痛苦的。在中年的鼎盛時節,遭遇生命的冰霜,難道不該選擇用微笑回答嚴酷的現實嗎?
他恨!他恨人間的險惡!當惡落到一個人的身上時,這個人便將惡轉嫁到別人身上。這就是所謂的爭執、毆斗、報復。但是弱者沒有力量將落到自己身上的惡轉嫁他人,他沒有能力與權貴抗衡。一個副省長要整一個處級干部,真是易如反掌,像捏死一只螞蟻。面對軟弱,他無可奈何,他惟有自我毀滅。他又開始憧憬自己的死。
毫無疑問,一個人可能面對的讓人肝腸寸斷的最痛苦的時刻,莫過于回首平庸辛酸的一生。只有那些敢于面對逆境的人,才能獲得成功。這種人不畏艱難,在逆境面前保持微笑,並將一生定義為「面對逆境挑戰」的過程。
一時想不開,或者對前途失去信心,想一死了之,在看守所並不少見,但那些尋短見的人每每都是以繼續活下去而告終的。唐有神也不例外,他此時才明白,失去自由的含義就在于不僅不能夠好好活,而且連死的權利和能力都沒有,這才叫失去了自由。其實,唐有神到看守所才明白,那些被判死刑的囚犯為什麼不願意死,除了對判決的不服以外,剩下的就是對生活的向往和對生命的依戀。
唐有神現在真正是屬于那種生活沒信心、上吊沒決心的人。他對生活還有無限的眷戀,這種眷戀不是來自于對死的恐懼,而是源于對生的遺憾。他希望自己能戰勝死神的引誘,正如他希望在春暖花開的日子看見大地開放自由之花。他感悟到希望附屬于生命,它是美麗的生命最鮮艷、最亮麗的色澤。只要有生命,只要能在逆境厄運中堅持生活下去,終有雲開霧散、雨過晴的時候。
一個人可以向上帝宣戰,可以選擇自己了結生命,唐有神認為這實在需要很大的勇氣。他握著曬衣服的衣叉,突然沒有了死的勇氣,現在他不想死了。在一種壯烈生存的另一面,一般人的日常心理或行為方式中便是個體存在的「忍辱苟活」,所謂「好死不如賴活著」。佛教有四諦八集之說,苦為第一諦,共分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苦造成人的厭世,轉而遁入空門。從前有許多老和尚,在深山大澤的生活中安然地結束自己的生命,對生死看得很淡然,那是一種自我放棄。一個人突然向往生活,乃是對生命有所留戀,乃是一種責任感,是對生命價值的積極肯定。人不僅制造了嫉妒、齟齬、野心、陰謀,而且還制造了連綿的戰爭、禍亂,制造了瘋狂的**,制造了種種虛偽的或真誠的夸夸其談,制造了種種道貌岸然的似是而非的「禮數道理」。因此,很多人活在世上只感到有一種莫名的煩躁,一種難以承受的痛苦,一種不可回避的惡的挑戰,從內心感到活得很難,也很沉重。
梅塢的夜色多麼美啊,遠處依稀傳來昆蟲的唧唧聲。一個人有目,方能分五色;有耳,始能辯五音,人的感覺器官的發達,使人能遍嘗人世間的歡樂。他傾听著大自然的籟,居然有些頓悟︰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都只作一個短暫的逗留,目的何在,都無所知之,盡管有時自以為對此若有所感。人是為別人而生存的,首先是為那樣一些人,他們的喜悅和健康關系著我們自己的全部幸福,然後是為許多我們所不認識的人,他們的命運通過同情的紐帶同我們密切結合在一起。唐有神此時才相信,簡單淳樸的生活,無論在身體上,對每個人都是有益的。這種許諾也許不是來自意志的力量,而是器官衰竭的回光返照,瘋人無視自己的癲狂,聲稱能實現超凡的創舉,難道不是常有的事嗎?弱小者吹噓他能力舉千斤,膽小鬼自詡能迎敵巨人,窮光蛋吹牛家財萬貫。
涼風吹動著唐有神的頭發,他的耳畔突然響起《世界人權宣言》中那些莊嚴的詞句——它所表達的,是歷史上曾有過的各種關于人和公民權利的宣言本質︰所有的人與生俱來享有自由、平等、尊嚴和各種權利。它們由理性和良心所賦予,人們在友誼的精神中相互彼此承認。從憲法意義上說,任何一個執政黨都是為本國的公民服務。人民只是公民中的一個小概念。因此人民政府是政治概念,或者是階級概念。盡管公民含義包含著人民的敵人,但罪人也是公民呀,刑罰的本質,不是要罪犯受辱,更不是對罪犯實施**上的折磨,去追求那種「以牙還牙」的傷害復仇效果,而是要引起罪犯內心的懺悔,使之回歸社會,重新做人……。猛然間,他克服了自己的羞辱之心,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公民,並擁有公民的權利!
唐有神仿佛從死神那里重新回到人間,他後悔了,清醒了,他有書寫的**。他想,屈原被放逐,寫下《離騷》;左丘明雙目失明,做了一部《國語》;孫臏被截去膝蓋骨,編著了《孫子兵法》;司馬遷因為受辱,才滿月復牢騷、滿腔怨恨;因為受辱,才有對世事人情深刻的理解、尖銳的批判;因為受辱,才鄙棄流俗、追慕前賢;因為受辱,才對名譽更加珍惜、更加向往;因為受辱,才發憤著書,流芳千古。
其實想開了,什麼也看清了。人活這一世,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經歷了什麼,是對過程的那些感受。人死如燈滅,什麼也沒有了,只有這些感受是財富。
听風聲以興思,聞鶴唳以動懷。唐有神腦子里亂哄哄的,就跟萬花筒一樣,拼出來的幾千幾萬的花樣,歹毒的、善良的、陰險的、光明的……,最後還是沒有拿定注意。隨著翻騰的滾滾意念,他趕緊從風場溜回籠子,找出偷偷藏好的筆,就在妻子的來信背面繼續撰寫那份未完的「獄中思緒」——
一、
我該如何直面災難?如何忍受傷痛?古希臘哲學家說的好︰「痛苦啊,你並不是壞事。」老子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上帝創造了人,讓熱愛生活的情感在人心里深深扎根,總希望人竭盡全力維持生存,人生有時不管多麼艱難,但總是極為寶貴的。
人在牢獄的極度痛苦中,往往象在海上遭遇風暴一樣,深淵就是巨浪的深谷。熬了這麼久,受了這麼多苦,要想死,何必等到現在?假如現在尋死,那就真成了自己厄運的幫凶了。我要活下去,要與命運抗爭到底,要奪回被人奪走的名聲和面子。
世上有很多事實表明,苦難重重的人,有時也會時來運轉。我努力搜索著疲頓的記憶,怎麼也想不起阿拉伯漁夫阿里巴巴叫開寶洞的那句咒語。我要像個堂堂男子漢,已經遭受不幸,不能因為希望落空就一蹶不振,否則,我豈不白白受了那麼多苦?抱著希望太大,耽于幻想之中,一旦希望落空,心便碎了,又關閉在冰冷的現實中!
不要去想人家如何刑事構陷和制造冤獄,盡管這是褻瀆神靈,違背理的行為。從古到今,確有一些有權有勢的人,玩權力于股掌之間,他們即使動動一小指頭,也會讓人像玻璃一樣破碎……
二、
在生意上,根本沒有朋友,只有客戶,或者奸人。否則,我們的姓名就要蒙受不幸、欺騙和恥辱。心靈高尚的人啊,但願你因行善而受到上的保佑,但願我的感謝同你的隱善一樣,也不為他人所知。
人生來就沉湎于痛苦,而不適于歡樂。必須經過搏斗,戰勝這種性,必須讓夢幻取代現實,而夢幻一旦成為主宰,那夢幻就要化為生活,生活就要化為夢幻。換句話說,對比現實生活的痛苦和虛幻生活的歡樂,你就再也不想活下去,而要永遠置身夢中。此後,你再離開自己的地而進入塵世,就好像從仙國到人間,從堂到地獄。
人總是追求財富,向往高貴,希望自己的智慧賽過一座金礦。人的一生最擔憂的無非是死亡。研究一下靈魂出竅都有那些不同的方式,人們又如何忍受從生存到寂滅這一最後的過渡?我想,死亡也許就是一種懲罰,但並不能解月兌真正的屈辱。
三、
官囚從社會的高層掉下來,被送進高牆,如同軍人在軍營訓練場、射擊場爭得肩章和軍餃後,到了社會的大舞場光滑的地板上,幾乎就像中風,不會邁步了。
外面是陰霾的空,月亮在雲海中徒然掙扎。雖時而露一下那耀眼的笑靨,但立刻又淹沒于陰沉的雲濤。事實上,人在危難中,就如這陰霾中一輪慘月。人一旦犧牲了他的生命,他就不再是別人的對手,或者更準確地說,別人也不再是他的對手。
惡人是不會輕易死掉的。因為上帝似乎也在監護他們,要把他們變為他復仇的工具。對付罪惡,只有兩種藥方︰時間和沉默。療救悲哀,只有兩種途徑——勇敢和堅強。
現在的一些權貴,始終有做人的精髓,從頭到尾貫徹「惟自命不凡者被人視其不凡」的格言。現今的部分檢察官和法官,對于朋友,是一位強大的保護神,對于仇敵,是一個含而不露、窮追不舍的殺手,對于和他不關痛癢的人,他是法律的化身。他們高視闊步而面孔嚴峻,眼楮暗淡無光,或傲然逼視,或虎視眈眈。一個法官,即使不是最完美的法律的實施者,不是一切離奇訴訟案能言善辯的解釋者,也應該是感受人類心靈的一桿鋼質的探測器,是一塊檢驗每個靈魂含金量的試金石!國家的法律是否公正,就看執法的人,是不是真正的「包青」!
如果把官囚作為一個整體進行一番研究,也就是進行關于權力、金錢、美女、**以及法律、情理、公正的研究,是從整體到部分,然後從部分到整體,這樣去求解,這是一則代數定理,它要求研究者從已知到未知,而不是從未知到已知,艱難的探索。
四、
人有三個敵手︰一是時間,二是空間,第三個敵手,就是最可怕的敵手,那就是誰也無法避免的死亡。人們稱為命運和機遇的那些東西,譬如破產、變遷、車禍、疾病和失去自由,只要不是一命嗚呼,我將永遠依然故我。正如游蛇對于經過它旁邊而沒有踩它的人,也總是隨時昂起攻擊的頭!
如果不是災難賜給我寬厚的補償,如果不是菩薩在冥冥中保佑,那我一定會苦不堪言。而對中年修築的鼎盛的事業大廈毀于人生的意外地震,和老來抱著殘身走向公墓之時,是否會有幸運的「愛彌兒」踏著生命的航船來到身邊?
我決不讓思想的花兒離開生命之樹,因為只有花兒離開樹枝,沒有樹枝要離開花兒。菩薩普渡眾生,它一定會為我的痛苦普降安慰的甘霖,拯救我的囚徒之身。
世人樂于看到美好的名譽,優越的社會地位,希望名譽與地位永結秦晉之好。可是人生無處不隱憂。無私固然高尚,無私是太陽下一束最美的陽光,一把高貴的寶劍,能夠賴以閃閃發光。可是,人生都是自私的……
這些《獄中思緒》里,隱約表達了自嘲和他嘲。唐有神嘲諷自己在盛世安樂之中尚未擺月兌名韁利鎖,紙醉金迷,這的確難能可貴了。古往今來,有多少人包括身居高位者在內,在台上時敢于自嘲和自省?樂于直面自己和人生的真相?多的是文過飾非,涂脂敷粉。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在最痛苦艱難的時日,促使人活下去的往往不是水,不是食物,也不是藥物,而是心中的一線希望,當這些全部歸于毀滅,人就沒有活下去的動力和勇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