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囚 12.第三十三章 布鞋局長

作者 ︰ 葉雲龍

第12節第三十三章布鞋局長

33、

伍旭杰的案情復雜,被調到其他看守所「旅游坐牢」去了,異地關押是為了防止有內線串供。唐有神失去了一個十分投緣的知己。伍旭杰走後,干部囚室來了一個名叫畢春西的官囚,也是剛剛從「雙規」的賓館里移送到看守所來的。看到陰森的籠子,有些不寒而栗,他膽怯地問唐有神,「你關了多長時間了?」

「七個月!」

「這麼長啊?」

「嘿!先生,你哪兒知道,七個月在這里算什麼?」

「難道還不夠長嗎?」

「關在看守所的囚犯,三年、四年都有!」

「你不要有短期的念頭,一旦坐牢,七個月的確算不了什麼!」

「坐七個月大牢是什麼滋味?我以為等于苦熬七年!七個世紀!大仲馬筆下的死囚法顯亞神甫願用600萬元財寶來換取自由,但最終還是病死在地牢里。」畢春西有些氣咻咻地說。「你有何感想呢?」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于失去親人和朋友,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失去人身自由。一個人呼吸慣了新鮮的空氣,過慣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有生以來,第一次失去了人身自由,其感切之深,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七個月來,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多少痛苦,多少懺悔,多少恥辱,一點點、一滴滴,在我的腦海里振蕩,我的思路慢慢清醒,回憶往事,終于意識到自己是怎樣走進這囹圄之地的。」唐有神痛苦地說。「你被‘雙規’了多少時間?有何感慨呢?」

「51!」畢春西緩慢地說。「我也嘗遍了‘雙規’遭受的各種痛苦。起初,我很驕矜,心存希望,自信清白所產生的一種情緒,繼而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正有罪,我從傲氣的頂端跌下來,我本應一開始就祈求菩薩保佑,只是在一個個僥幸破滅之後才希望菩薩顯靈。」

畢春西入獄前,時常想象看守所的可怕景象,那里聚集著流竄犯、盜竊犯、殺人犯,腳拖著鐵鏈,剃著光頭……,現在目睹了眼前的斯人斯物,覺得已經不是生活在人世,已經看不到外面的空,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已經墜入了煉獄。

畢春西馬上被馬管教叫到辦公室談心去了,這是新犯入獄的慣例。馬管教嚴厲的口氣和肅穆的表情,使他覺得干部囚室的民警管理員像搞政治出身的人,事事警覺,城府很深,對在押人員的許多要求都表示拒絕。身遭厄運的官囚需要拾取失落人間的所有虔誠之念,一齊來撫慰自己的心靈。他想起了母親教會他怎樣祈求佛的庇佑。的確,人在順境中,覺得虔誠的祈禱不過是空洞詞語的堆砌,而一旦遭難受苦,也就領悟了向菩薩乞佑的語言有多麼崇高神妙。

坐牢都是感極而悲,悲極生疾,害的都是心病。然而對畢春西來說,害的不僅僅是心病,他覺得自己要面對判刑坐牢,確實太冤枉了。他從馬管教的辦公室里回來,邊走邊自言自語,兩只腳痙攣似的直朝前邁,那滴血的自尊心在推著他向前,就像一根麥秸,被狂風席卷而去。官囚個個都患有心病,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心病較之身病有個巨大的長處,那就是**一旦得到滿足,它就會立刻痊愈;就像**得不到滿足,它說發就發一樣。

畢春西原是睦湖市衛生局長,今年47歲。47這個尋常的阿拉伯數字,在他的人生坐標中,是一個意義非凡的「拐點」,拐點的前邊是官員,拐點的後邊是囚徒。凡是知悉「官場畢春西」的人說,他絕不是一個官痞子,他的水平,他的忠厚,他的坦蕩,他的微笑,與「官場油子」格格不入。做官、治學,畢春西也曾罕見地做到了「兩不誤」。他平時很樸素,二年前,也就是從睦湖市第一醫院院長升任睦湖市衛生局長開始,改穿皮鞋為布鞋。即使一般的公開場合,畢春西也不會將布鞋換成皮鞋。畢春西曾跟《睦湖晨報》的一位跑衛生系統的記者朋友說︰「布鞋穿著舒服,而且便宜,睦湖市的小商品市場上很容易買到,10塊錢一雙。」貪官都有點像漢朝的公孫弘,他為了復興中國文化,生活過得很節儉,穿布衣、蓋破被,一派高人逸士的仙風道骨。最後他的老朋友揭穿了真相︰原來公孫弘外面穿布衣,里面穿貂皮;外面吃客飯,里面吃大餐,完全是個偽善的家伙。官場上有許多偽君子,是這種「布鞋破衣」型的蛀蟲。偽君子的一大特色就是︰以離奇的正義標準,去說風涼話,而且使人惡心。不但話是風涼,還儼然以道德的仲裁人、是非的評判人自居,無論何時何地都好發議論。古話說︰「敝帚千金」,你會奇怪,一把爛掃把有什麼稀奇,能值得千金?在沒有搞清楚「敝帚」的重要性之前,你千萬別急于否定。一個人正常處境下認為黃金重要,但在荒年時候,他可以「千金易飯」,在戰亂的時候,人們視黃金如糞土。

畢春西畢業于和州醫科大學,是個精神病專家,也曾當過睦湖市腫瘤醫院的院長,專業有點不對口。他平時不抽煙,不喝酒,不會跳舞,不會打撲克,不會搓麻將,從沒模過保齡球,也從未洗過一次桑那浴,更沒進過一次洗腳屋,幾乎沒有任何嗜好和業余愛好,當了睦湖市衛生局局長後,只是偶爾在酒桌上有上佳表現,他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如同海瑞、王陽明那樣恪守官德、勤政親民的清官形象。

當了局長後,仍然是個「妻管嚴」,就是晚上有應酬,也必然8點鐘準時回家,有人叫他「8點畢」,也有的叫他「畢8點」。平時除了開會出差外,每準時上下班,一日三餐頓頓下廚洗碗,每月的工資分文不少交給妻子,女兒的功課作業一包到她大學畢業,確是一個標準的模範丈夫。

在業務上,畢春西是睦湖地面的權威,想想現在的醫院,一般是西醫見了病只是推,中醫見了病又只會吹。看看現在的省市日報,很多醫療廣告也是過去那些貼在牆邊、電線桿上的老軍醫治狐臭、專家治性病和紅 狼瘡等。現在的電台和電視台上,也充斥著利用病人病歷做的虛假醫療廣告,可謂害人不淺。他不相信中醫,他以為中國的醫學史並不是什麼真的「醫學」史,而是地道的「巫醫」。現在很多個體「巫醫」在媒體做的廣告,吹噓自己的「中草藥」的如何神奇療效,那是在禍害這個可憐的民族,其實是讓患者繼續在吃樹根草葉,吞蟲屎黑湯,冤枉地化那些辛苦掙來的血汗錢。

這些醫療廣告嚴重誤導了廣大患者,其中一些違規的廣告形式已經成為近幾年來醫療廣告中的頑癥。醫療廣告內容失實主要表現在醫療機構利用患者做廣告,或是將國產醫療器械說成進口。有的發布國家明令禁止發布的廣告,如治療艾滋病、癌癥、乙型肝炎、白癜風等疾病,可是目前一些民營醫院、甚至一些根本還不具備具有行醫資格的醫院仍然我行我素,熱衷于用新名詞「忽悠」患者,給患者帶來了很大的傷害。夸大宣傳診療效果佔了醫療廣告中很大的比例,不科學地承諾保證治愈某種疾病,欺騙和誤導患者。尤其是常常見諸廣告的醫療新名詞層出不窮,不僅讓看病的人模不著頭腦,甚至連業內專家也覺得茫然。實際上,花樣翻新的醫療名詞背後隱藏著鮮為人知的秘密,改頭換面的背後只是為了蒙蔽患者而追求更多的利潤,讓一頭霧水的人們乖乖等著被「宰割」。專家揭秘,整容醫院是新名詞層出不窮的「重災區」。「仿生繡眉」、「仿生植眉」、「三維立體仿真眉」、「羽毛仿生繡眉」等所謂「高科技」新技術,其實都是一回事。但是,新名詞的更新換代並不是技術的更新換代,僅僅是換了個名字,目的是為了蒙騙消費者,這樣美容機構的利潤就更豐厚。

發布虛假醫療廣告的重要環節,還在于媒體的違法發布。有的還是省級報,只認錢做廣告,不認廣告是否違法,這種唯利是圖的廣告經營心理,助長了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使得違法醫療廣告鋪蓋地,而許多患者是最相信省報的,所以廣告效果甚佳,使得那些不法廣告主財源滾滾。

畢春西一直認為,在中國的官場和虛假的廣告市場一樣,一旦你謀到了一官半職,即使你是一個最無能的平庸之輩,只要能保住在政治上不犯錯誤,上司的意圖領會得好,拍馬屁功夫精湛,請客送禮本領高強,應酬時跳舞姿態輕松,陪伴女士風度瀟灑,酒量豪爽毫無醉意,都算緊要事。假如在經濟上找不出什麼問題,就沒有什麼力量奈何得了你,也沒有什麼人能扳得倒你。在他長達一年的取保候審的時間里,他坦然處置。他堅信自己無罪。他也由衷地感到,在如今這個社會里,權大于法還處處存在,變著法子坑人整人比比皆是。最容易干的是官員,最容易犯錯誤的是官員,最容易下台最不容易下台的也是官員,官大一級壓死人,其實每個位子都危如累卵,如履薄冰。

那,唐有神看到畢春西從法院開庭回來,手里拿著判決書,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呆在那里。監室里所有的人好像知道發生了什麼,監室里靜悄悄的,沒人說話,沒人議論,也沒有人想跟他說點什麼。唐有神從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法院肯定判了他的刑,無罪是不可能的了。唐有神輕輕問︰「畢局長,怎麼樣?」

「連罪名都改了,這是非判我的刑不可了!」

唐有神拿過畢春西的判決書,只見上面赫然寫著「有期徒刑六年」,唐有神用大拇指和小指一伸,大家就明白了判了幾年。

畢春西沒有吃飯,一點也沒覺得餓,倒頭便躺下了。剛開始的時候檢察院定畢春西玩忽職守罪,並起訴他,不知法院在判決的時候何故變更為制售假藥罪了?並判了他六年徒刑。他想不通,難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悲劇非要在他身上上演?他突然發出長長的悲嘆︰「誤盡平生是一官哪!」

唐有神悄悄坐到畢春西的床邊,用委婉的口氣勸慰說︰「畢局長,依我看,判你六年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浩蕩個屁!我要上訴!」畢春西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

畢春西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有牢獄之災,他告訴唐有神,現在真的後悔當初沒有及時從官場上抽身,去加盟一家私立醫院。當初,有一位私立醫院的院長曾邀請畢春西下海,到他那里當副院長兼主治醫生,年薪50萬。這位院長叫杜明,他快人快語︰「你當官也當得差不多了,前面紅燈已越來越多,到我這里來,前面是一片綠燈的坦途。」

畢春西很後悔沒有接受杜明院長的邀約,急流勇退,趁早抽身。非要去競爭當什麼副市長,結果被人暗算,翻出陳年老賬——一次醫療事故中的兼任某公司董事的領導責任。檢察院定他玩忽職守罪,後因證據不足,律師辯護有力,法院又變更為制售假藥罪。法律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讓他無話可說。現今在人們眼中,他的官餃已沒有任何意義,也許病人記住他的是一個精神病醫生。仕途雲譎波詭,險象環生,四處都是陷阱,然而,畢春西不明白包括自己在內的許多精英為什麼念茲在茲的還是仕途、仕途、仕途?為什麼如此之多的傳統文人蛾撲火般地投入政治權力體系?為什麼那麼多的專業人才不惜用一生名望和人格氣節換取一個七品芝麻官?

歸根結底,畢春西覺得自己的仕途還前景看好,省委組織部有朋友給他透露,他已列入睦湖市副市長的人選,可能很快就會被考察。因此畢春西並不認為自己的官「當得差不多了」,而是仕途看好。但是杜明院長的邀約,還是讓他心動過。一是被朋友對事業的執著追求所吸引,二是50萬年薪畢竟是很有誘惑力。人的一輩子,如果是做個清官,積蓄50萬存款是相當難的。現在錢是多了,可是錢多也有煩惱。錢可以買到房子就能買到家嗎?能買到藥物就能買到健康嗎?能買到席夢思就能買到睡眠嗎?

然而,真要放棄世人看好的仕途,絕不像夏日里喝冰鎮啤酒那麼痛快。他清楚地記得,有一個冬的清晨,杜明院長邀請畢春西到睦湖名勝風景區作登山之旅。

睦湖市是個著名的風景城市,湖光山色,蔚為大觀。此前一,畢春西與杜明院長專門論及下海之事,他沒有給杜明院長明確的答復。杜明院長請他喝早茶,順便作一次登山,仿佛是一次充滿禪機的「現身說法」。

7時左右,太陽出來了,他們相約登上竺山頂,俯瞰遠處的湖面、群山、樓市,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竹林樹叢中鳥兒的叫聲,讓畢春西感到十分愜意。

杜明問︰「感覺怎樣?」

畢春西答道︰「長久不鍛煉了,有點吃力。」

杜明又問︰「平時幾點起床?」

畢春西答道︰「七點半。」

杜明接問︰「今呢?」

畢春西答道︰「六點。」

杜明笑笑說︰「讓局長大人提前一個半小時離開溫暖的被窩,真不好意思。」

畢春西也笑著說︰「那里,現在風景很好,既呼吸了新鮮的空氣,又看到了日出和听到了鳥兒的歡叫,值得!值得!」

杜明突然放聲大笑︰「不愧是衛生局長,感覺不一般啊!」

畢春西愣了一下,仿佛突然領悟了這爽朗的笑聲︰「老兄,你話里有話啊?」

畢春西最終理解了杜明院長的用意︰即平時他完全可以七點半起床,爬出熱被窩總是很留戀的,但六點起床爬上山頂,卻無一點悔意。寓意離開官位,就像離開溫暖的被窩一樣,去下海從事一個新的事業,就像爬山。但是要割斷「官本位」的臍帶,由世人眼中的官員變成一介平民,談何容易!

杜明笑著說,「在中國,從夏商周起,到元明清止,社會價值皆官本位。人一旦當了官,可以揚名聲,顯父母,置毫宅,娶美女,蔭子孫,入史冊。微本可賺厚利,何樂不為?但在官本位的主流之外,還有兩條支流,一條源于商賈,一條源于隱士。其實商賈做大了,也能牽動政府。官商勾結,更能獲取暴利。」

「你舉例說說看。」

「遠的不說,就說紅頂商人胡雪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麼?」

「是啊,胡雪岩可謂大名鼎鼎!」

杜明深感痛心地說︰「在官本位的制度下,現在連醫院也認級別,不認人的真正價值。其實,就算把官本位取消了,如果一個民族對文化的認識尚未達到咸熟的話,像你這樣學有所長的人,其社會地位就一定會排在要人,貴人,闊人及各色成功人士的後面,甚至末尾。」

「我對名利向來淡漠。」

杜明知道他言不由衷,就含蓄地對畢春西說︰「現在有的官員正在謀求‘權力期權化’。」

「老兄,你能不能說明白一點。」

「這還不明白麼?在中國,信任和承諾都取決于私交,而不是契約或法律和其他法律文件。西方商人發現在印度做生意比在中國做生意要容易,是因為在中國協議的可靠性依賴雙方的私人關系。在眼下這個人際關系依然重要的現實社會,黨政官員的頭餃就是一種特殊的無形資產,能有意無意地獲得社會資源配置的優先權,他們的權力,甚至可能成為非法活動的保護傘。官員下海之前利用自己的權力給足了個體、私營老板的好處,不是馬上將權力兌付成錢財,而是和老板們暗中達成一個‘君子協定’,商定日後下海到老板的企業,讓老板用‘高薪’聘請他。領導干部一旦下海,將不再受黨政干部的身份及黨紀國法的約束,拿取高薪不再有身份之忌。有的官員甚至可能為保障‘下海’後能得到老板的器重和豐厚的報酬,不惜在位時有計劃地調用公共權力鋪路墊底,為私人老板大力謀取利益,導致隱形**。難道你沒有察覺嗎?」

畢春西覺得杜明在向自己灌輸和暗示什麼,回想19年的官場生涯,他終于提煉了一個自己的觀點︰「哦,原來是這樣,我知道了。但我堅信做人成功,才能做事成功,做事成功,才能做官成功。我還不能忘記自己還是一個黨員,有著**的信仰,不能亂來……」在一個視底調謙遜為成熟標志的官場,畢春西向來做事謹慎不張揚,但他敢說,敢做,能說,能做。但他向來不與他人發生爭執,重要的表態也是模稜二可的時候居多。因為他懂得在官場上,許多時候只能用一些含糊其辭的字眼,把平時頗為為難的意圖表達清楚。這才能說明這個官員不僅具備相當的素質,而且基本成熟了。

杜明激動地爬上一塊岩石,有點居高臨下地對畢春西說,「哈哈哈……,我的局長大人,你太崇高了!如今世界上,很多社會主義國家相繼解體,資本主義經濟迅速繁榮起來,差不多在所有的地方,人們越來越意識到市場體系不僅是增長財富,提高生活水準的可靠之路,也是必由之路。集體主義作為一種理念已經崩潰,即使在它的堡壘內部也開始了摒棄這一理念的過程。到了90年代末,國家權力的美好形象已不復存在,這也使得政府官員,即那些行動主義的政客的威信受損。政府官員猛增、權力膨脹是現代最重要而且也是最有害的發展結果。人類社會可以被政治手段改造得更好,為更廣大的大眾謀取利益。人們清醒地看到,封建的中央集權體現在皇帝個人的意志的隨心所欲,而曾經有過的‘偉人政治時代’,最高領導層權力表達和核心力量的形成,不需要在極大的民意支持中獲得體現。民意是不可抗拒和褻瀆的,我認為,怎樣防止行政權發展成為皇權,是問題的焦點;怎樣防止行政權發展成為期權,是問題的側面。假如官方對民意不加以利用,或者處在被動回應的層面,那麼民意也不會順從和尊重‘由特殊的政治組織來確定和代表’所形成的國家意志,所謂的行政權也就不會有太大的號召力。」

畢春西覺得杜明的話語太尖銳太露骨太敏感,不得不轉換話題王顧而言他,「其實,我是非常愛運動的,我喜歡以旅游比喻人生,說人生經常從終點回到起點。也許我們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時刻——大部分是沒有年齡的時刻——才會意識到自己的年齡,我已經不再年輕了……」

杜明明白畢春西這話的寓意,「正是這樣,我們應該清楚地看到,人類整體的命運從未系其安危于一人一時一事。蒙塵的書頁間堆積了無數英雄的史詩與理想的實現,然而今的人性有何改變嗎?人們大可不必自命肩負的一定是只爭朝夕的偉大使命,人類因自負而收獲的教訓,遠遠多過從謙卑中獲得的收益。太陽之下,地面之上,沒有任何一項事業偉大到可以要求人們不計手段、只求效率。以人為本,就是要安心成人,而不是急于成事;事業成功了,干部倒下了。人心失去了,得不償失啊。」

畢春西驚訝于杜明院長的預見,「事業成功了,干部倒下了」,好像是一句大雄寶殿求得的簽語,不幸屢屢被應驗。他溫和而矜持地說,「你又不是官員,著什麼急啊?生活就像一部《西游記》,既然知道我們是去西的,路上也就不用太著急了,不可騰雲駕霧,不可運用法術變化,而要用腳印把這條路一步一步丈量過去,每段旅程都是對各人信仰的一次歷練,都是對同一命運共同體之中每個成員能否互相擔當、彼此托付的考驗。九九八十一劫,一難不少;師徒賢愚莫論,不棄一人;這並非成仙之路,而是成人之旅。到西取經,也不妨欣賞一下沿途的奇異山水風景名勝,品嘗幾樣各地的美味佳肴家常小吃。什麼想為民所想,急為民所急,急什麼呢?什麼次貸危機金融風暴,什麼房地產泡沫,什麼土地財政,利率上升的幅度永遠追不上通貨膨脹,身體衰老的步子總是趕在**之前;我也看到,農民工剛提工資,豬肉就漲價了。速度也好,效率也罷,請記牢,這只代表工具的性能。」

一個曾經為實現**而宣誓過的黨員、副省級城市的衛生局局長的權力是很大的。畢春西在位時是比較廉潔的。其實,他早就懂得「權力期權化」奧妙,他是在打馬虎眼。他怕人家往他口袋里塞一個金幣,只要他收下,人家就會往自己的口袋里塞九個金幣。等到有一他憤怒了,要處理人了,他要是不放一馬,敢說出他們的九個,他們會先把他這一個咬出來。九個的證據他一個也拿不出來,而他一個的證據卻有九個佐證,他們最終什麼事情也沒有,而他只一個就會讓自己鐵案注定,身敗名裂!他認為有不少官員愛錢貪財,可是有賊心沒賊膽,在反**越來越凶的今,他們害怕交待來源,有錢不敢化,只好假借去私企打工為名,將黑錢洗白。也有的是害怕夜長夢多,不得不中途溜號,以烏紗帽換自由身。

畢春西十分清楚杜明的用心,現在是動員他中途溜號,謀求他「期權化」的權力。但他認為,中途溜號辭官「下海」是一名**員與黨章相悖的,獲取「個人發展更多的機會和更大的選擇空間」不能成為中途溜號的理由。什麼是「個人發展?」當然是以個人利益為基本驅動力的發展,無論這種發展意味著獲取更多的個人財富、更高的社會地位,使個人的價值得到最大的實現,其本質都未離開個人利益。雖然辭官下海做一個出色的醫家,或幫助民營醫院向患者提供優質的醫療和服務,通過依法納稅等,客觀上也是在為社會做貢獻。但作為醫家的個人奮斗與作為人民公僕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在政治含義、價值取向、道德起點上都是相去甚遠。另外,政府官員是受廣大人民或者說納稅人的信任與委托而代為行使公共權力的人,而且一般都是經過**考察的人群中、國家干部中的優秀分子。這種無形的信任與委托以及有形的「選舉」結果,無疑都具有一定的「契約」意義。也就是說,只要沒到換屆履新,「契約」仍然存在。假如換屆落選,去干自己最喜歡干的事,這無可厚非。可是中途溜號、辭職下海並未等到「契約」期滿,就主動自我解除「契約」,單方面「撕毀」與「選舉」他的人民之間的「協議」,只能算是棄民意而不顧的個人主義行為。世界上最壞的人怎麼會進了**,又怎麼會當了**的領導干部?在當今中國,貪官固然可怕,其實昏官比貪官更可怕,貪官貪污受賄要入獄,可那些昏官亂決策亂花錢卻不受任何追究,有的還照樣升官走人。睦湖這樣的例子太多了,這樣的教訓也太多了!

「如今,什麼樣的危機才能引發一個地方政府的不穩定,造成某種動亂呢?」杜明不禁換了話題問道。

「眼下大規模的下崗失業,以及物價的上漲,普遍的貧困和嚴重的貧富差距,而缺乏大眾的制約、日益明顯的權錢交易、黨政系統內部的官官相護、執法的姑息養奸和司法不公、嚴重的道德滑落和缺乏正義,又使得孕育危機的問題難以得到及時而有效的解決。在由于計劃經濟的人治觀念的殘余並由其產生的干部體制的弊端,這麼多年來,睦湖的官員們漸漸形成了一個既得利益群體,他們牢固地壟斷了公共權力,嚴厲地控制了公共領域,他們在不斷獲得利益的同時,與新崛起的富人群體和知識分子精英結成了聯盟。這使得干群關系緊張,矛盾已相當尖銳,形成了集體的分散的上訪請願和以及類似出租車司機罷工行動。只是那種深刻的、全面的經濟或社會危機還沒有出現,還沒有涉及到每個人的利益,還沒有觸發全面的、持續的動蕩。」畢春西對社會現狀講出一番自己的心里話,顯出一付憂國憂民的神情和腔調。

「那麼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呢?」

「在有些地方,既得利益集團已經盤根錯節,糾結一氣形成了強大的勢力,盡管是一個局部,但必須借助上級甚至中央的力量才能加以剪除。一個地方如果到了當官的不敢清廉,執法者不敢執法的地步,這足以說明他們的權力網絡已經延伸到高層了。」

「這非常令人擔憂啊!」

「是的。我們在體制上實施中央集權,其精神上的支柱為道德,管理的方法則依靠有關文件。要消除官員中不願公開的私欲是不可能的。因為整個社會都認為做官是一種發財的機會,投入的成本很少,卻能發大財。明清不少的小說和筆記都寫到,一個人得中進士,立即有人前來出謀劃策,如何買田放債,如何影響訴訟,如何利用權勢作額外收入的資本。明代的李贄認為人們均以耕田而求食,買地而求種,架屋而求安,讀書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顯,博風水以求福蔭子孫。他以特行卓識而見稱于當代和後世,他認為做官的目的本來就是名利。所以,中國人一談到‘名利’,就聯想到做官、經商、著書立說等等。就是說,不管手段如何,求名利的人所做的事是一種職業,而且是正當職業。李贄的誠實在于能夠坦白承認這一目的,而不打出絕私欲、為國為民等等高尚的幌子。這就接觸到了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我們是否應該讓每個人公開承認自己的私心也就是自己的個人打算,以免口是心非而陰陽混淆?如今的地方官,尤其是‘封疆大吏’和第一把手,總攬財政、民政和組織、人事,致富的機會至多。至于官員本身,向這種社會風氣投降的程度不同。一部分人覺得在似合法又似非法之間取得一部分額外收入,補助工資、獎金的不足,以保持相當一級干部的生活水準,與情操無損。這與那些刻意索要和搜刮自肥的劣行是完全不同的。這就需要分清工資、獎金定額以外的一絲一毫收入都屬于受賄。」

「這是很難分清的,禮尚往來總有的嘛!」

「《禮記》中說︰‘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禮尚往來是民族的傳統。明朝官俸微薄,京城中高級官員的豪華生活,決非區區法定的俸銀所能維持。如各部尚書的官階為正二品全年的俸銀只有150多兩。他們的收入主要依靠地方官的饋贈,各省的總督巡撫所送的禮金或禮品,據說一次即可相當于10倍的年俸。這種情況自然在聖明的洞察之中,假如觸怒聖心,皇帝傳旨對某個官員罰俸,或許正是考慮到此輩並不賴官俸為生而以示薄懲。但對多數低級官員來說,被罰俸兩月,就會感到拮據,甚至付不出必要的家庭開支了。所以,官場的賄賂也是難以杜絕的。」

「下熙熙,皆為利來;下攘攘,皆為利往。貪污受賄而坐牢,是官員仕途悲劇性的結束。有的身敗,有的名裂,還有的人則身敗而兼名裂。有的官員根本就是為了個人的私利在投機鑽營弄虛作假。」

「其實老百姓有一句話說得入木三分︰‘數字出官,官出數字’。在這種政績造假,假造政績背後,實際上掩蓋著的是更深層次的危機,那就是吏治**。吏治**的最明顯特征就是政府官員完全不需要對老百姓負責,他們沒有這種責任感,因此也就根本沒有危機意識。當一個地區的官員們可以輕易地獲得最大的私利,同時又可以隨意地哄騙上級時,他們當然一方面會拒絕結束這種業已形成的體制同盟。他們會不斷地吹出一個一個虛幻的肥皂泡,會把一塊青銅打造成一座金山!他們會不惜竭澤而漁,以至毀壞稅源而不斷加大稅收,甚至移花接木,卯吃寅糧。為什麼現在有很多人感覺到稅負過重?就是因為有的加大稅收的現象存在,以及政府的臃腫和龐大,包括地方政府對大戶的特權豁免,首先是對**的豁免。更何況原本的稅負就不均衡,國家制訂的個人所得稅起征線過低,這就是對老百姓收入的不負責任。到底是我們所有人來納稅,還是由目前的高收入人群多納稅?前者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是不公平的,因為在一個城鄉分離的社會,在農村納稅的人們,並不能像城里人一樣享受到政府提供的福利。毫無疑問,應該由高收入人群來納稅,而由政府提供的服務惠澤到社會的每一個人。」

「那麼,如何幫助老百姓消除由不公平帶來的貧困?」

「我以為,不要去看那些窮人,而是看看你能夠為窮人做什麼,實際上貧困是設計失誤的結果,是機制失敗的結果。我們把他叫窮人,實際是你自己造成的,需要制訂或者改變你的政策,改變你的機制,這樣的話就不會有窮人了。因為貧困是人為造成的,貧困是由別人強加給某些人的,窮人是受害者,窮人不是貧困的原因。」

「你這樣講太籠統了,能否舉例說明貧困是設計失誤的結果,是機制失敗的結果?」

「譬如知青運動,就不是個長期辦法,農民不歡迎嘛!城市人下去實際上形成同農民搶飯吃的局面。當年上千萬知青返回城市,大部分都成了城市改革開放的主力軍,很多人都富了起來。但是,當今社會的貧與富的差距越來越大。欠個人的錢是窮人,欠國家的錢是富人;喝酒看度數的是窮人,看牌子的是富人;寫書的人是窮人,盜版的人是富人;吃家禽的人是窮人,吃野獸的人是富人;耕種土地的是窮人,買賣土地的是富人,有的農民甚至已經無地可種了。」

「那些失地農民不僅就業難,而且看病也難。」

「你講對了。老百姓看病難,涉及到以前的醫療衛生體制改革,它已經煮成了一鍋‘夾生飯’︰患者不滿意,醫院不滿意,政府不滿意,富裕階層不滿意,中等收入階層不滿意,低收入階層更不滿意。‘看病難’、‘看病貴’、‘因病致貧、因病返貧’。老百姓甚至將‘醫療、教育、養老’三大支出喻為‘新三座大山’。無奈中,有人拿著男人的醫保卡去婦產科檢查身體、醫治性病,醫保卡在醫院成了購物卡、消費卡。」

「這也是情勢所逼呀!現在城鄉的非法小診所很多,包括各種中西醫診所、性病診所、牙科診所和中藥鋪,其人員大多數無任何行醫資格證,廉價租住簡陋民房,吃住行醫均在一起,成本低,衛生差,隱患多。如此‘黑診所’在城鄉結合部的居民區內生計穩定、頑強存活,原因是其低價和方便服務解決了收入差、文化低的打工者們的現實需求。在小診所輸液手續費只要5元,可到大醫院就要幾十、近百元,小感冒在醫院就能化去一個月的工資,小診所10多元就行了,如果迫不得已,窮人絕對不會進醫院。」

「我想,比如在醫藥分開的大思路下,如果把醫院賣藥的收入拿掉。那麼,用什麼方式補貼醫院呢?是財政撥款,還是提高診療費用,抑或其他?如果這個問題沒有考慮清楚就盲目拿掉醫院的藥品收入,醫院勢必會通過其他醫療技術和檢查方式把這部分經濟損失轉嫁到患者身上,引起患者新的不滿。」

「如果改革的結果是有人支持有人反對,那麼是正常的。但以我個人感受來說,改革的公平性在下降。高收入人群覺得自己有錢卻難以得到高質量的服務,中等收入的人群抱怨醫療保險、醫療服務不足和不便,低收入人群甚至悲慘到沒錢就醫,在家等死。」

「咳,公費醫療體制下,那些永遠鎮定自若成竹在胸的醫生,看好了病那是因為他的醫術超群此病不在話下,看不好病或病人死了,那本是你不幸得了絕癥而不是醫生醫術平庸,那副模樣使患者和家人堅信即使再換一百個醫生即使華佗再世也是無可奈何的。」

杜明還是立在那塊岩石上,望著遠處風光旖旎的湖山沉默著,全身表現出一種不尋常的自尊感,他的嘴唇上慢慢浮現出高傲而帶寬容意味的微笑。畢春西懷著劇烈跳動的心回味著這一次「中途溜號」的動員。整個這一場談話把他的心神徹底攪亂了。他偶然瞧了杜明一眼,杜明仍在岩石旁原來的地方站著不動,注意地傾听和觀察著,盡管低垂著眼楮,但是從他的遺憾和惋惜的臉色看來,畢春西猜出杜明心里在嘲笑他,蔑視他,知道他為什麼面帶高傲和寬容。

……

囹圄之中,畢春西回憶往事不僅感慨良多,而且悔意無限。他對唐有神說︰「我如果當初听了杜明的話,中途溜號,搞點期權,我還會坐牢嗎?」

「你覺悟得太遲了……」唐有神模稜兩可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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