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第四十八章囹圄知音（上）
48、
入監隊分新犯的那上午，胡監區長點到了唐有神的名字，接受他的卻是三分監獄一監區的周建軍副監區長。唐有神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況出現了，自己被分到了最差的分監獄，也就是勞動強度最大的車間，與自己夢想的「處長樓」失之交臂，唐有神感到一陣暈眩和失落。同時也感到了那只無形的黑手，仿佛仍在擺布自己的命運。到了三分監獄一監區就意味著秦篆在外找關系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泡影，意味著自己的專業特長被冷落，那一封自己精心炮制的認為很有見地的建議信像「泥牛入海」被遺棄了。說走就走，警官的叫聲就是命令，這是絕對不容自己分說的。作為官囚最愛的是自己的面子，再說唐有神也有到最吃苦的地方去改造的思想準備，他拎著鋪蓋行囊，與一起被分到了三分監獄一監區的其他十來個新犯來站在一起，到了三分監獄一監區的監房。
剛好這一下午，是嵐山監獄的獄慶，和州省警官職業學院的教師和學員到嵐山監獄作專場慰問演出。在大操場上，搭建了一個舞台，舞台布景上有「鳳凰涅槃、浪子回頭」的八個大字，數千名犯人在觀看警官的獨唱、舞蹈、相聲、小品等節目。台下是清一色的男犯，每當台上出現女聲獨唱，或女子舞蹈便引起不尋常的躁動，掌聲如雷，還夾雜著口哨聲、尖叫聲此起彼伏。因為此時的監區警官已坐在最後排，犯人們有些忘乎所以。假如一場演出波瀾不興，像一潭死水，也不是演員們所要的效果，所以這時你對女演員的演出瘋狂一點，甚至歇斯底里一點，警官們都不會來管你，也不會說你思想意識有什麼問題。更何況偶爾的情緒發泄是對演出氛圍的營造，尤其是對年輕漂亮的女主持人袒胸露背，穿著背帶裙，幾乎是露出深深的站在台上時，許多犯人竟然離開小凳、貓著腰伸長了脖子，似乎想從女主持人身上捕捉發現什麼，正好反映了男人監獄對異性的關切和敏感，這是什麼力量也無法抗拒的。警察演戲給囚犯看，在外界看來似乎十分悖理，但在高牆電網里，此乃是一種輔助性的改造教育，潛移默化的良知燻陶。
唐有神坐在操場上觀看演出，腦子里卻亂哄哄地想，自己曾經放棄了多少高檔昂貴的戲票、電影票，那真正是演藝界的盛事，眼楮的盛宴，卻被白白浪費了。眼下的演出雖然不高檔，但听到這些刺耳的口哨聲、尖叫聲，心里總是不舒服——這行為可以稱之為︰明珠掉到豬圈里、鮮花插在牛糞上、牛嚼牡丹、人參果到了豬八戒的嘴中……，或者以上皆是。人生就是，需要的人得不到，得到的人不需要。
監獄真是一個叫人兩難的地方，它有足夠的時間讓你去回味往事，卻沒有足夠的事件去寫。牢獄生活是最單調的，每都一樣，所以只要把一復印三十份，就是一個月。坐牢的人，好像生活在復印機里，重復著周而復始的春夏秋冬。唐有神毫無心思看演出，一想到眼下的勞改環境，就十分懊惱。
三分監獄一監區是嵐山監獄的一個大型的服裝廠，有幾條大型的服裝流水線，是嵐山監獄勞動強度最大的地方。唐有神被分到了五組當質檢員，畢竟唐有神是大專文化，而且是在新聞單位工作過的，也算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給了一個相對不錯的勞動崗位了。
當晚，新犯們的所有行囊物品放在監房大廳里例行檢查。周副監區長坐在一邊抽煙，護監組長在指揮兩個犯人在給新來的犯人敲打囚服的號碼印章。輪到唐有神打號碼了，除了內褲，他已經在所有的衣服上都打上紅褐色的油漆號碼，但在入監隊時，他還悄悄地藏著一些比較名貴的衣服還沒有打過號碼。那些囚服號碼，仿佛是過去刺在囚徒臉上的金印，也像運動服上印著的符號那麼鮮明。囚徒穿號碼服是出于對監獄安全的考慮，監獄里不僅不容許犯人自己保存現金，而且不準私藏便服，這是為了防止罪犯逃跑的一項措施。新犯到監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隨身攜帶的服裝，在平時穿著的服裝上打上油漆號碼，這是不容置疑的。尤其是在入監隊時，他的一些衣服背後已經被剪去手帕那麼大的一塊，縫貼上一塊白蘭條的囚服布，唐有神就覺得是一種人格的巨大的侮辱，像是編織和縫補了囚犯的形象。現在他又頗有微詞，嘴里面嘰里咕嚕的在說什麼，坐在一邊的周副監區長突然發話了︰「唐有神！」
「唔……」
「唐有神！」周副監區長又叫了一遍。
「到！」唐有神這才醒悟到，應該答「到」。
「動作快點。在你衣服上打號碼，有想法嗎？」
「我覺得不舒服。再說監獄法規定，服刑人員的人格不受污辱。給犯人剃光頭，給自帶的衣服開‘窗’，然後蒙上一塊囚服的藍白條布，甚至連內衣都不放過，是否有點過分？」
「坐牢本來就不舒服嘛！你是可惜這麼多名牌衣服被糟蹋了，是不？」
「人都坐牢了，還在乎衣服麼？」
「這樣想就好，犯人的衣服打號碼是監獄的規定，你別鑽牛角尖了！」
「有幾件衣服，我不想在這里穿，可以不蓋印嗎？」
「不穿的可以不蓋，但必須集體存放，或者等下次接見時候叫你的家人帶回去。」
「那，還是打吧。」唐有神覺得把牢里的衣服帶回家，總是晦氣。他倒不是心痛幾件衣服，而是心里充滿了屈辱感，他還是很不情願地拿出自己的衣服交給打號碼的護監犯人，滿臉地不高興。唐有神的囚號是「31083」，據說「3」是代表三分監獄，「1」是代表一監區，後三位是犯人花名冊的順序，原來的「083」號犯人昨剛剛釋放，唐有神便頂上了這個號碼。他抖捋著手里的囚服，那衣服是青灰色的，背脊上有一塊青灰色和白色條紋的布料瓖嵌，褲子的外側褲縫和上衣口袋上瓖有同樣的「海魂衫」樣的布料。他接過滿是皺褶的囚服，就聞到了一股發霉似的腥臊味，頓時讓他感到頭暈目眩。這囚服也是剛釋放的「083」犯人換下的，他覺得時間已經被那顏色和氣味凝固了。
最使唐有神難以接受的是，自己從看守所帶來的幾本書，也被收繳，說是必須經過教育改造科的審查，蓋上審查章後方可個人保管閱讀，而且一般只得保管一到二本，多余的必須存放到監區圖書閱覽室。
檢查完被褥物品，蓋完衣服號碼，唐有神被分到二樓五組。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有點步履蹣跚地踱進了監房。「你就睡在上鋪！」組長叫牟成海，是個身材結實得像樹墩子一樣的中年犯人，黝黑的臉膛上濃密的胡須有些黃，一只鷹勾鼻子上加了一副厚厚的眼鏡，年紀大約有四十掛零了。他指著靠窗的一張雙人床，口氣有些嚴厲，聲音有點低沉，在唐有神听來，有點像將軍對士兵下達無可爭辯的命令。
唐有神又一次換了睡覺的地方，他想自己坐牢也是那麼不順，他感嘆自己的牢運實在太差了。
第一出工，是帶上一個入監隊帶來的塑料凳子到廠房里靜坐，也有的把這個叫做「吸壁」，這是不成文的規矩。從早上8點雙手倒背，面對廠房的牆壁靜坐，除了中午吃飯半個來小時，一直到下午4點收工，回到監房已是腰酸背痛，而且這張塑料凳子的表面，是粗糙的像木雕一樣的圖案，坐久了非常地疼痛。唐有神有點怨恨起凳子來，突然想起這張凳子是自己化錢買的，他原以為在入監隊發的信封、信紙、郵票需要自己出錢外，而凳子和搪瓷碗、茶杯就不需要賣了。其實不然，凳子、搪瓷碗、茶杯都得自己化錢，甚至連筆記本、《行為規範》的塑料小本子的錢都從犯人的錢卡里扣掉了。唐有神心想，坐牢連凳子都是自己賣的，真是有點啼笑皆非。誰讓自己賬卡里有那麼幾千塊錢呢？假如都像那些「三無犯」，監獄不是想扣也扣不來了嗎？而且唐有神的帳上的錢也越來越多，幾乎每月都有人通過關系來探望他，來看他的都是他的部下、同事、朋友，臨走了都要送錢給他，少則二、三百，多則五百一千。每送一次錢，他都會從警官那里拿到監獄財務開具的綠色的收款收據。患難見真情，這是一種寶貴的友誼，人只有在身陷囹圄的時候，才最能檢驗相互之間的情意。友誼是最合乎我們性的東西，或者說，無論在順境或逆境中，它正是我們需要的東西。于是，唐有神把這些淺綠色的小收據珍藏起來，並寫上送錢人的名字，留做牢獄歲月里人情最美好的記憶，將來有朝一日再設法「涌泉相報」。
收工回到監房唐有神原以為可以休息了，沒想到，剛上完洗手間，樓下值班的犯人護監在下邊大廳里大聲叫嚷開了︰「新犯下來靜坐！」
十多名新犯又整齊地雙手倒背著面對牆壁坐在大廳里，唐有神實在有些吃不消，就把手放在前面膝蓋上，沒想到被值班的犯人護監看到了︰「都把手放到背後去！」
唐有神只得把手放到背後邊，忍受著極度的痛楚堅持著。好在很快就吃晚飯了，十多名新犯才分別回到自己的組里吃飯。晚飯是在監房外的水泥空地上吃的，各小組圍成一圈，中間放著菜盆。時值隆冬，寒風撲面，水泥地上滴水成冰，唐有神的牙齒咯咯發抖，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兵的歲月，部隊野營訓練時吃飯也是如此進行的。可如今卻是在高牆電網內，自己身著囚服，成了一名官囚。剛吃完飯，組長牟成海就發話了︰「從今起，由新犯唐有神洗菜盆，新犯李勵人打掃場地衛生。」
坐牢是先入山門為大，老犯欺負新犯，新犯處處受刁難。唐有神原以為離開入監隊可以月兌離苦海了，沒想到了監區里日子更難過了。吃完飯，用冰冷的自來水洗菜盆，畢竟有些油膩，洗了好久才洗干淨。回到監房不到十分鐘，樓下的犯人護監又在那里叫開了︰「新犯下來靜坐！」
十多名新犯帶著凳子，從各個小組到監房大廳里慢慢聚攏，乖乖地面壁而坐。唐有神決定不再把手放到背後，值班犯人護監看到又叫了︰「都把手放到背後去！」
唐有神沒有理會，仍然把手放在前面，值班護監走過來，惡狠狠地說︰「唉！你听到沒有？」
「听到了。」
「那你干嘛還把手放在前面？」
「我手臂吃不消了。」
「吃不消就可以隨便了？你以為現在還是當官的，啊？」
「你想侮辱我嗎？」
「侮辱你，又怎樣？你再不把手放到後邊，我就把你名字記下來，不按規定靜坐，也要扣分的。」
「你記好了，我無所謂。」
值班的周副監區長听到唐有神和護監的對話後，便走了過來，叫犯人護監走開，問唐有神︰「怎麼，吃不消靜坐了？」
「是的。坐了一了，實在太累了。」
「坐一就吃不消了，按規定，新犯靜坐是十五，那你怎麼過啊？」
「我請求警官能否照顧一下，不要讓我雙手倒背靜坐。」
「這是不行的，實在吃不消可以休息一下，然後再把手背到後邊去。」
周副監區長總算開了可以「休息一下」的口子，唐有神把手放在了膝蓋上，值班犯人護監也只得干瞪眼。唐有神心想︰大家都是落難人，何必非要折磨他人為樂事呢？這種心理狀態也許是想表現積極向政府靠攏，得到警官的嘉許吧。其實，犯人們都愛讓自己的情緒跟著政府的感覺走，而且時時處處想巴結政府，想把監獄里的日子過得好一點，想早一點減刑早點回家，這是幾十年沿襲下來的老習慣。坐到七點鐘，監區開始組織收看央視《新聞聯播》，爾後又集體收看電視劇《四大名捕》，算是每周一次的集體文娛活動。至十點左右，唐有神心想這下總可以回監房睡覺了吧，沒想到，周副監區長出來宣布，要排練一下「嵐山監獄‘三自機制’現場會」的有關程序，下周一，省監獄管理局要在嵐山監獄召開全省監獄落實「三自機制」的現場會，新犯是重點，到時候絕對不能出洋相，什麼自覺改造，自我監督，自我激勵，還要選舉改造代表，成立改積會，投票測評犯人月積分等等。一弄到了十一點半才結束。唐有神回到監房，什麼也不想干，渾身酸痛，尤其是火辣辣地疼。這一整整坐了約14個小時，他才真正嘗到了坐牢的滋味。吃了幾塊餅干後，唐有神倒頭便睡，呼聲大作，半夜被下鋪的一個老犯推醒︰「你他媽的，怎麼像牛一樣地呼嚕，吵死了！」
「唔……」唐有神翻身一滾，繼續呼嚕。
「你他媽的，白淘江湖，夜里打呼嚕，煩死了！」
唐有神一覺睡到大亮，次日照常出工。進廠房後照例坐到原來的位置，只是沒有把雙手背到後邊去，犯人護監走過來說︰「把手放到背後去！」唐有神沒理會。誰知犯人護監去告訴了值班的警官。這是一個剛從警校畢業的年輕人，肩章上還無杠無星，只有兩條金屬線，他口氣很嚴厲地說︰「你怎麼啦？不想把手放到背後靜坐？」
「我的肩膀受傷了。」唐有神支吾了一句。
「怎麼受傷的？」
「昨晚上洗手間，在雙人床上撞了一下。」唐有神撒了一個謊。
「我看到的。」沒想到新犯李勵人給他做了偽證。
「我看你不老實，給我站起來！」年輕警官命令唐有神站起來，立即用手開始搜查唐有神囚服口袋里的東西，當搜到唐有神手上帶著一串佛珠時，便狠狠地把它摔在了地上︰「誰讓你帶佛珠的？什麼**東西，不願意坐，就給我站著！」
這串佛珠是唐有神的好友、《和州法制報》副主編文峻不久前來看望唐有神時送給他的，說是上個月去五台山旅游時帶回來的，是開過光的吉祥物，希望它能給唐有神帶來好運，不想被這位年輕氣盛的警官給收繳了，而且給扔了。
唐有神只得乖乖地站著，半小時後才被允許坐下來。剛坐下不一會兒，這位年輕的警官又訓斥了另一名違犯勞動紀律的人，還動手打了一名犯人，用腳踢了這個違規犯人的腿部，嚴厲地罵了幾句，直到這位犯人低下了頭。不是親眼所見，唐有神也是不會相信警官會打人。也許打壞人本身就沒有什麼錯，更何況壞人又犯了錯的時候，打幾下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假如你逃跑了，警官還可以用手中的武器擊斃你呢。這樣想著，唐有神有點不寒而栗，假如自己真的做錯了什麼，警官完全可以嚴厲地訓誡自己，便不由自主地悄悄地老實地把雙手背倒了身後。
收工後回監房又是靜坐。晚飯後，剛剛坐下，周副監區長就把唐有神叫到圖書室里，拿出了《勞動法》、《環境法》、《金融法》幾本函授教材，對唐有神說︰「靜坐不好受吧，給你緩沖緩沖，把這幾門函授課的考試復習題，替我做一下。」
唐有神如獲赦令，連聲說︰「好的，好的！」
唐有神翻開教材一看，是勞動人事部門辦的專升本的速成班，美其名曰是函授，實際上是走捷徑拿文憑。坐在圖書室的靠椅上，仿佛是一種解月兌，比靜坐強多了。唐有神專心致志地開始做題目，有的題目是論述題，需要自己的主觀發揮，唐有神把自己的觀點加以闡述。一直做到就寢，才做了一門課，心想，還是慢慢做，省得靜坐。他曾經听吳帆說過，他也曾經替民警寫過政治課的教案，甚至替民警做過黨校的函授作業，代寫過**員先進性教育的心得體會，這多少有幾分滑稽啊，犯人替警察寫體會。
省得靜坐了，就是一種動力。在半個月的新犯靜坐期間，唐有神白到廠房靜坐，晚上便到圖書室做函授題目，接著幫監區寫材料、寫報道、出黑板報，忙得深夜十一、二點才睡覺。使唐有神想不通的是，那個給他罰站扔佛珠的年輕警官，後來居然也拿著監獄教育犯人的政治教材，讓他給他補寫備課筆記，他的心里在暗暗發笑︰「我年輕的警官啊！」……。盡管每晚都忙到半夜才睡覺，但與監區的警官們都熟了一些，日子相對好過了，晚上吃夜宵居然能夠借用民警燒點心用的電飯鍋煮一包方便面，熱乎乎的面條吃到肚子里，感覺真好。唐有神畢竟是有學歷，有閱歷，有經驗的官囚，在許多方面，都表現了不同凡響的水平和見解，監區領導也開始對他另眼相看了。得到警官的青睞，唐有神在小組里的日子也稍微好過起來。比如監區在廠房上夜班時，每人有兩包很薄的方便面，組長牟成海也沒有忘記唐有神，讓人給他捎來，同時還會讓組里的人帶上一壺開水。睡覺之前，能夠泡一下冰冷的腳躺在床上，唐有神的心里也充滿了溫馨，對牟成海十分感激，有時想到自己淪落為囚，如此受難，雙眼竟淚水盈盈。
唐有神剛分到三分監獄一監區的那幾，每無論自學、上課，還是出工出操，臉上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做事也總是丟三落四的。有一，唐有神給秦篆打了親情電話後，听到了女兒泱泱的聲音，一個月不見晃若隔世。他猛然覺得自己麻木了，他太累了，他又一次這樣想，同時影影綽綽地暗自納悶︰女兒為什麼對與自己的通話有些冷漠無動于衷呢？
親情電話猶如一點光亮晃晃悠悠地照亮牢獄生活，讓唐有神心靈的黑洞恢復些許生氣，但監房里所有這一切依然如故，幾張漆著藍油漆的鐵架雙人床上放著整齊的被褥，再也听不到女兒的聲音，再也聞不到女兒那股淡淡的清香，再也看不見女兒那雙丹鳳眼中柔婉的眼神。唐有神覺得心中在隱隱作痛，覺得欠女兒太多，仿佛由于創傷太深，一下子麻木了的神經又開始頑強地表現自己。現在他不能讓麻木的創痛復蘇，他這輩子來日仍多，缺少的是撫創思痛的時間。但是現在不行！他想，「上帝啊，現在千萬別讓我老是生活在苦痛之中！」
牟成海瞧著唐有神油灰色的面孔，竟然發現——這是牟成海頭一遭發現——唐有神沒刮臉，他向來憂郁憔悴的臉上現在滿是斑白的胡子碴兒。牟成海走到唐有神身旁，一種感覺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剛剛打過親情電話，唐有神肯定又在想家了！
幾個月的監獄生活，使唐有神稍許感受了這個監獄的人文關懷的文明色彩，比如親情電話，讓自己在深牢大獄里傾听親人牽掛的心語，總會讓人欣慰之余感激涕零，誠如明代法學家沈家本所說︰「監獄者，感化人而非苦人辱人也。」比如牢獄里節假日的娛樂，是服刑人員共同期盼的。盡管沒有麻將牌、老k牌，但象棋、軍棋在牢房娛樂中，佔了主導地位。唐有神有些喜歡軍棋的「四國大戰」，縱橫捭闔，扣人心弦。有時玩到熄燈時分，才看見他從閱覽室回監房，臉上是那種大牌一吃三，大贏特贏的得意之色，但犯人打牌是絕對不能放籌碼的。「十億人民九億賭，還有一億在跳舞。」盡管坊間的順口溜過于夸張，可又真實道出了日熾于城鄉的賭風︰無論逢年過節，還是平常日子，男女老少齊上陣，仕農工商皆參賭。歷史上國人好賭並非出于性，實乃封建王朝經濟壟斷、政治強權、文化**等「家下」的弊端使然。一個賭字道破了國人的人生真諦，恐怕只有關在監獄的犯人才能夠真正戒賭。
官囚們在權力和金錢博弈中廝混得太久，好賭的心性積重難返。當然，獄外的賭博有大小輕重之分，就現實而論，最危險、最當禁的是官賭，即官員的公款豪賭。魯迅說，**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奴性十足。有道是人生如賭局，賭場諺雲︰十賭九輸。官人，你好賭作甚？唐有神過去也曾為了廣告業務不惜把賭博當成權錢交易的溫床。為了贏得客戶的開心，哪怕硬著頭皮，都要故意輸掉成千上萬。賭博需要錢，賭輸了更需要錢，為了錢，這些官員就可能以權謀私、貪污受賄、賣官蠰爵。賭掉的將不僅僅是社會的經濟財富，還有國家的名望與前途。一個賭博網最後形成，將是一個可怕的黑洞。
眼下，唐有神所玩的監獄軍棋除「四國打戰」對殺外，也可以當作麻將牌來搓，4付軍棋100張牌，分別可以吃牌、踫牌、扛牌等，「和」牌，既可以自模，也可以「點炮」。一般吃牌的吃法是︰師長、旅長合一起可以吃軍長或團長，排長、營長合一起可以吃連長，也稱為嵌檔，照此類推；一對相同的牌同樣可以「踫」牌，四張相同的牌同樣可以「扛」牌。只要大家相互約定，玩起來也就妙趣橫生，其樂無窮。另外，軍棋還可以當作「老k」牌來玩，四個人進行「雙打」，100張牌幾乎等于二副「老k」牌，一人25張牌，三帶二，軍、師、團、營、連長等五張以上連牌都可以出，可由二人一組輪流上陣，打起來也分外有趣。
中國人常喜歡搓麻將，久已盛名。把軍棋當作麻將來搓，是種發明。唐有神覺得，從這個麻將哲學中，可以看出中國人個人主義的素質。麻將的靈魂是組合，橫向聯系或縱向聯系三個為一組，體現了團體的結構，有時一手散亂的無法組合的牌，反過來又成了好牌。亂中的對子也算一種組合。打麻將酷似人生，一方面要審時度勢，精心斗智；另一方面又要與運氣抗爭。玩麻將時技巧和運氣參半，因而懸念迭起。一局中的任何時候都把希望展現在你的面前決定勝負往往關鍵在一刻的把握，和牌時頗似足球場上的臨門一腳勁射。俗話說，一個中國人，悶得發慌；兩個中國人，便好商量；三個中國人，不能成事；四個中國人，麻將一場。這幾年喜歡玩麻將的人大大增多了。麻將已經成為權力尋租的中介，己為人所通用。一些機關干部搓麻將成風，甚至借賭博斂財，確實是一個頑癥。
那，牟成海不禁問唐有神，「軍棋麻將好玩嗎？」
「無聊時湊合著過把癮吧。」
牟成海說，「以前我在機關上班時，辦公室門一關，幾個人就打起麻將來。下基層調研時，一打就是一通宵，到了白，無精打采，調研只能蜻蜓點水。更有甚者，打牌純粹是為了勾兌。」
「啥叫勾兌？」唐有神一時不理解。
牟成海坦率地說，「‘勾兌’本是造酒用語，移植到搓麻將中，就是拉關系之意。比如，要找有權的官員辦事，先請他搓回麻將，故意輸給他，一個晚上下來，不怕上不了萬元。還有的做法是，雖然有輸有贏，但輸贏的籌碼全是事主事先提供的金錢，因而對官員而言，肯定還是有盈利無虧本。」
「這是間接行賄。」
「所以一經‘勾兌’，不光麻將變了味，權力也變了形。」
曾經有一段時期，唐有神也十分熱衷于麻將，為此他常常同秦篆發生爭執，有一次還向妻子動了手，但事後又很後悔。男人們一旦玩起麻將便徹夜不歸。于是秦篆必定怒氣沖沖地責問他道，「我和麻將，究竟哪個重要？」雖然唐有神略感內疚，卻不願因此放棄麻將。對他來說，本來工作、賭博和家庭同等重要。不過，如果照直說，難免會更加激怒秦篆，被迫無奈之余，只能用一句「當然是你嘍」來搪塞。假若秦篆還緊逼一句，「既然這樣，從今以後咱們就再也不要玩麻將了」，那麼他對她如此不近人情的態度會感到失望。幾次下來，唐有神自然會厭倦起處處拘束自己的妻子，準備伺機逃離她的束縛了。
休息，牟成海居然成了唐有神玩軍棋麻將的「搭子」，他覺得唐有神牌打得好，自己經常輸，那唐有神給他還戲贈了一首「麻將詩」︰以輸牌為主，亂點鴛鴦譜，坐牢時間長，贏幾萬上路。
引得牟成海哈哈大笑，他也挺佩服唐有神的文學才能。那休息日，他們促膝交談，擺開了「龍門陣」。牟成海說︰「在外時，整忙忙碌碌，窮于應酬，被功名利祿牽著鼻子走，幾乎沒有想過到棋牌室去好好玩玩，現在想想，名利都是空的。」
唐有神說︰「很多人都不能及時發現自我早已迷失，靈魂早已麻木。等到一頭跌進高牆電網，才會在與世隔絕封閉的一隅，心無旁騖、萬千思緒地反省所作所為，或者剖析是非成敗，或者思念家人親友，或者構想未來藍圖。才會在每個月光如水的不眠之夜，向古今中外智者哲人討教愛恨生死的人生難題，方‘覺今是而昨非’，原來‘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
「你無法預計你的一生會發生什麼事，但是當你走上棋局，變成棋子時，你的路就擺在那里，如果是‘馬’，就只能跳‘日’，如果是‘象’，就只能‘田’，不讓你過河，你就沒轍，你能選擇什麼？因為你始終是那顆棋子。」牟成海嘆了口氣說，他和唐有神等許多坐牢的官囚一樣，想把坐牢的時間從一生中扣除，也想把坐牢譬如當作提前退休。這樣想著，心態也就平衡多了。可是唐有神是一個把時間看作人生最寶貴財富的人，因為災難反而更加珍惜自己的每一段生命，就是身陷囹圄也一樣爭分奪秒，盡管有度日如年的哀怨，身在高牆之內，但心在**之外，神游四海，志馳八方。牟成海問︰「你好像讀書很用功，出去後還想重新再來干大事不成？」
「那當然，我認為，坐牢非但不是零更不是負數，而是要坐出令人稱奇、以一當十的成效來。」
「坐牢睡的是硬板床，吃的是無煙無酒的粗菜淡飯，但幾個月前，我突然發現自己的頭發居然變黑了，肚皮也減小了，體重也減輕了，高血脂、糖尿病等竟不治而愈，真讓人驚喜不已。」
「毋庸置疑，坐牢也是有好處的。通過這次災難，我們都能幫自己過濾了人情的偽善，朋友的真假，如果一個人一生都生活在虛情假意中，難道不是人生的悲劇嗎？災難無情地粉碎了一個舊我，而成就了一個男子漢鋼鐵的意志和生命體驗，慷慨地回贈一場新的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