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第五十六章刑期如書
56、
通過秦篆在外托人找關系，唐有神在監內的改造環境有所改變。浪客中文網三年後，唐有神幸運地成了嵐山監獄育新學校的圖書保管員。當年輕漂亮的女警官白黎鄭重地交給他一把育新學校圖書室的「司必靈」鑰匙時，使他怦然心動，女警官白黎目光中分明帶有一種信任。但他不敢審視她，他越看越覺得她風姿綽約青春靚麗。出于年輕姑娘的羞澀，她也似乎想不讓他看到她的動人之處，但沒有些許的躲閃忸怩。看到唐有神十分恭敬地服從她的指令，她更是滿面緋紅，神氣十足。
三年多的牢獄生涯使唐有神喪失了**雜念，對的魅力已是干塘枯井木人石心，所以唐有神對女警官白黎只投以莊重的令人感到心地無邪的目光。他看到諾大的圖書室內，一架架琳瑯滿目、色彩紛呈的書籍，他的內心不禁充滿了激動和興奮。他用一個國產的「博友」牌鑰匙圈，把這枚鑰匙小心地串起來，掛在囚褲的皮帶眼上珍愛不已，同時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責任。
在圖書室里，有時往往是和女警官白黎單獨相處，在白黎的眼光中分明有某些讓人琢磨不透的東西，尤其是每當白黎看完唐有神幫她修改後的文稿後，總是流露出某些贊許︰「不愧是記者出身，寫文章真該拜你為師！唐老師，我真的欽佩羨慕你！」
一個警官叫自己老師？一個女警官欽佩羨慕一個囚犯？唐有神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未婚的女子對一個已婚的囚犯說這樣一番話，是什麼意思？是信號？是暗示？唐有神的嘴上卻說︰「哪里，哪里，別這樣說！」
「真的。哦，我听說你的案子有問題？」
「是的，我妻子正在為我四處申訴，但沒有結果。」
「要通過合法的程序維護自己的權益，不要輕言放棄。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不要客氣。假如是錯案或是冤案的話，應該自己申訴。」
「我自己不敢申訴。」
「為什麼呢？」
「怕影響減刑。」
「監獄法不是已經規定服刑人員有申訴的權利了嗎？」
「但這與傳統的‘認罪服法’是相矛盾的，你不服法院判決，怎麼能減刑呢？」
「不過，你妻子出面申訴也是一樣的，我也很希望你能早日走出大牆。」
「謝謝！謝謝白警官！」唐有神內心怦然浪潮涌動，有一股暖流從心中漫過。他與白黎挨得那麼近，他甚至能夠嗅到她臉上脂粉的氣息和淡淡的香水味，這是久違的女人身上的氣息，他只覺得血往上涌，頭腦有點發熱……。此時白黎那雙異常白皙的像羊脂一樣的玉手，就放在他的旁邊，這是一雙多麼漂亮的女性的手啊！只要他稍稍移動一下手臂，就可以觸模到這雙玉手。
唐有神突然看到白黎身上的警徽、警餃，看到自己一身囚服，一個激靈使自己回到現實中來。他趕快回到電腦桌上，一邊翻看圖書目錄，一邊對白黎說︰「白警官，以後你有什麼文稿需要我撰寫的，盡管拿來，我會用心寫的！」
「好！但這些，你先把圖書目錄重新清理登記好，司法部要對嵐山監獄作‘部級現代化文明監獄’的復查，圖書台帳是重點，不能馬虎。」
「是。我會認真做好的。」唐有神恭恭敬敬回答。
「時間不早了，今我得好好感謝你，把我的這篇散文改得如此漂亮。」
「白警官，你過獎了。」
白黎一走，唐有神仿佛卸下了肩上的千斤重擔。他慶幸在千鈞一發之際，最終戰勝了自己。他想自己不能犯錯誤，眼下的環境也不容許他犯錯誤，這就像牙膏在管里的時候，一切都十分容易，當你想擠出來一些時，仍然很容易，而當你擠多了想擠回去時，就不可能了。因為犯錯要經歷一個復雜的昂貴的糾正甚至懲罰過程。他要珍惜這來自不易的管理圖書的牢獄生活，這也是妻子在外努力的結果，他不能辜負家人對他殷切期望，不能給白警官帶來麻煩。
唐有神模著腰上的鑰匙，心神有些安定，甚至覺得有些幸福的感覺。鑰匙是生活的把門神。生活如同一片巨大的泥淖，精神卻是蓮，日日生起，盼望著浮出水面開綻出一朵花來。記得那一年的生日，秦篆送給自己一只意大利產的鑰匙包，讓他把別在腰間的一串「露」鑰匙，住進「包」里，還意味深長地對他說︰「愛酒愛煙別忘愛自己，丟這丟那別丟了鑰匙。」真的，鑰匙是人生最丟不得的東西啊，他記得在檢察院交出了那串形影不離的鑰匙時的失落感，至今還回想起那種悲哀，那種終身難忘的痛。
沒有鑰匙的時間持續了三年多。如今，在大牆之內，唐有神又有了一把日夜相隨的鑰匙，更何況這是一把獄內圖書室的鑰匙，仿佛是擁有了一種至高無上的信念。人的信念有時如空氣一般，你把它裝在氣球里，氣球就能升，你把它裝在輪胎里，輪胎就能負重車輛行駛。經歷了人所能經受的種種事變，直至牢獄之災，唐有神自信是一個堅強的男人，也漸漸地開始相信了命運，總覺得人生的劇本早已被誰寫好，自己在一幕一幕往下演。于是，寵辱不再動心，衰榮不再計較。但自從有了這把圖書室的鑰匙後，他覺得失去了的並不可怕，只是再次的擁有並非是一種偶然。
唐有神丟過自行車，也丟過手機，也丟過錢包，從沒有揪心撕肺地痛過。只是在檢察院「丟失」了所有的鑰匙後，才感到鑽心徹刺骨地痛。他感到了失去的惋惜，感到再次擁有的幸福，也感到擁有的珍貴。雖然他一直很敏感，但對鑰匙的敏感這還是第一次。曾經一直以為叮叮當當的鑰匙是權力和財富的象征，是男人價值的體現。而今，在經歷過沒有鑰匙的時光後，才徹底領悟︰擁有鑰匙，意味著擁有一抽屜的牽掛，一車子的瀟灑，一屋子的親情。
為了表示自己的責任心和積極性，唐有神結合本職改造崗位寫了一份《關于開辦獄內「圖書超市」的建議》，交給了白黎警官——
尊敬的教育改造科領導︰
近年來，嵐山監獄的圖書流通閱覽和監區文化建設取得了很大的進展，正日益向「學習型」監獄邁進，服刑人員的讀書氛圍越來越濃。嵐山監獄在各監區開展了「星級圖書閱覽室」的評比的基礎上，每年還將省圖書館和育新學校的上萬冊圖書在各監區流通，尤其是監獄投入了巨額監區文化建設經費，為各監區圖書閱覽室的微機化管理和營造獨具特色的監房藝術書畫氛圍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使教育改造工作產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是獄內圖書的更新流通還不盡人意，因此有必要開辦獄內「圖書超市」。
獄內超市是服刑人員每月開大帳，購買生活用品、食品和文化用品的場所，也是最能體現政府和監獄人道、人性、人文關懷的地方，充滿著陽光和溫煦。超市固然必不可少，也深受青睞，但眼下的獄內超市還有不盡人意的地方，光有物質商品，沒有文藝書籍，不免讓人感到美中不足。假如在大牆內開辦「圖書超市」，有小說、散文、詩歌，有人物傳記，有科技、醫藥、電腦、外語、辭典等書籍，每月有一份「最近新書」可供服刑人員開賬購買，豈不是美事？。
我以為「圖書超市」是監區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建立學習型監獄的一種創新。「圖書超市」至少可以著手以下工作︰
1、「圖書超市」可以與省內外圖書出版社建立幫教關系，索要贈書或低價購書；
2、「圖書超市」可以與省市新華書店、書市、圖書城等建立優惠批發關系，眼下圖書昂貴，低價進書可以替獄內讀者節約費用；
3、獄內每年的「新春文化月」、「國慶文化月」可以舉辦「圖書超市」展銷活動，邀請有關出版社、書店參加；
4、可以聯系社會團體、企業、作家、高等院校、知名人士捐贈圖書；
5、在監獄《嵐山新岸報》開闢《圖書超市》專版，開展讀書、評書等活動，以活躍大牆內的讀書氣氛。
大牆里圖書多了，日積月累，不僅可以增加流通，而且可以豐富各監區的閱覽室，為嵐山監獄「星級圖書閱覽室」評比增加後勁，乃不失為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商品與書籍共售，物質和精神齊。大牆里開設「圖書超市」，益處多多，何樂而不為？
唐有神
白黎看了這份建議後，很高興，覺得唐有神的思路很活躍，也很有創新精神。她告訴他，她已經把這份建議交給監獄分管領導審批了。
每在監獄育新學校圖書室里，唐有神整理著書目和資料，疲勞時，可以放眼望一下窗外的景色。圖書室旁邊正巧有幾株碩大的玉蘭樹，在藍下挺立著，以不凋的蒼翠，和粗壯的年輪宣示它生命的旺盛和強健。于是，風兒在樹冠歌唱，鳥兒在樹里築巢，蝴蝶在樹中舞蹈。歲月，美麗而悠長的歲月，在玉蘭精粹堅韌、質樸無華的生命的**里沉澱、化合、凝聚，歷經世事的變遷，風雨的侵凌，草木的枯榮，雕塑起偉岸的形象。唐有神仿佛看到它們的生命，從幼樹到大樹，它默默地在自己挺拔的軀干里鐫刻著一個個金色的年輪，像湖水的漣漪，隨著一個個同心圓不停地擴展，樹枝豐滿了，軀干更堅了，紋理更細密了，氣宇更軒昂了。陽光溫柔地撫慰，細雨真誠地表白，鮮花熱烈地陪伴，慈祥寬厚的大地哺育一個資質珍貴而又倔強堅毅的驕子，高大的生命，沐浴了無數日光、月光、光、地光的照耀和溫暖。
唐有神贊美這幾株玉蘭，贊美它的綠葉，贊美它潔白的花朵，贊美它伴隨著歲月的長河依依潛行的年輪……，展現了一切女敕綠、柔曼、嫵媚枝葉的玉蘭，使野花瞠目，使稗草羞赧，更讓高牆內官囚的艷羨和企慕。他猛然感到生的權力卻和玉蘭一樣，腳踏同一方沃土，身浴同一縷清風，頭頂同一滴雨露，他的意志更加堅定了，不能把年輪辜負！
他高興地看到玉蘭樹上，還有那些圓頭、短尾、身穿褐色小袍的麻雀，善于蹦跳、喜好鳴叫，往往是一邊跑一邊叫。那，下著雨，他坐在圖書室里看書，突然發現一對麻雀在窗外的水杉樹上起勁地撲楞，互相扭纏在一起，從樹尖一直追逐到草地上，好像在「交配」，麻雀在地上跳著「交配」的姿勢很特別，是一種等距離的直線式小跳，它們全然不顧渾身的羽毛已經濕透，又在草地上交頸撲楞在一起，直到筋疲力盡，悄悄地躲到灌木叢里。
此時正好吳帆到圖書室來借書，麻雀「交配」的精彩一幕也被他看見，吳帆對他調侃著說︰「我的大主任，你要感謝坐牢啊，否則你絕對看不到麻雀交配的鏡頭！」
唐有神說︰「麻雀‘交配’我已看到好幾回了，可是你絕對沒看到蚯蚓‘交配’吧？」
吳帆用懷疑的眼光瞟了一下唐有神︰「別吹了，誰相信你這一套」。
唐有神說︰「真的，蚯蚓非常了不起，在地下沒有路也能‘拱’出一條路來，我在監獄的地上也處處可見它們勤奮的身影。」
唐有神到圖書室當管理員後，覺得牢獄生活充實了許多。嵐山育新學校的圖書室的圖書有將近萬冊，古今中外的名著都相對比較齊全，管理也非常嚴格和科學。那，唐有神在書架上突然發現了《金瓶梅》後，眼楮不禁為之一亮。盡管《金瓶梅》是出現在《李漁全集》里的潔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凡是在涉及婬穢描寫處都作了「空格」處理，但李漁對《金瓶梅》所作的詼諧幽默，妙語連珠的眉批、點評，均十分精到，能在失去自由的時光里潛心閱讀這樣一本《金瓶梅》，也是一件賞心樂事。唐有神在家里的書房里也有一套精美的台灣版的《金瓶梅》，在外時唐有神曾經幾次都想好好坐下來讀讀這本奇書，都苦于瑣事纏身，心情浮躁，沒能如願，真沒想到坐牢幫他了卻了一樁心願。
可事實證明，唐有神讀《金瓶梅》卻讀出了禍水。因為凡在空格處，是該書最為吸引人的地方，總是使人好奇和使人聯想，唐有神就把那些空格處摘錄在筆記本上，想將來恢復自由後與家中的台灣版核對一下空格中的內容，沒想到筆記本被人偷看後，被告發了。有人已經私下說唐有神在管理圖書期間閱讀黃色書籍，並做了相應的黃色筆記，有嚴重的思想意識問題，這充分說明他的思想意識和改造態度是十分底下和卑劣的。
果然，監獄獄偵支隊和教育改造科領導分別找唐有神談話，讓唐有神主動交出筆記本，並責成寫出深刻檢查。在那個硬皮筆記本里，警官發現了唐有神所作的有關《金瓶梅》的讀書筆記，凡書中被刪的婬穢處，即用「□□□……」表示的地方，均做了記錄︰
李漁《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空格「□」處記錄
第四回「西門慶色心輒起□□□……」；
第八回最後一段「忽听見婦人在房里顫聲柔氣，呻申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交媾一般□□□……」；
第十回最後「西門慶且不與他**□□□……」；
第十三回後面「一只手把他褲子扯開，只見□□□……」；
第十六回中部「婦人且不梳頭□□□……」；
第十七回「婦人接著□□□……坐于床上□□□……」；
第十八回後面「西門慶下馬進門□□□……睡得正濃，搖之不醒□□□……」；
第十九回「西門慶騎馬來家□□□……緊緊就就的香乳□□□……」；
第二十一回開頭「粉妝玉琢銀盆臉□□□……」；
第二十三回「兩個就親嘴咂舌做一處，婆娘□□□……」、「把婦人褪了褲，抱在懷里□□□……」；
第二十七回「把李瓶兒按在一張涼椅上□□□……親達達□□□……」和「看見婦人還吊在架上□□□……那婦人在枕畔，朦朧星眼，申吟不已□□□……」；
第二十八回開頭「□□□……酥胸半露，嬌眼乜斜，猶如沉醉楊妃一般□□□……兩人婬樂無度□□□……」；
第二十九回最後「須臾吃畢□□□……見她玉體互相掩映□□□……同浴蘭湯，共效雨水之歡□□□……」開始；
第三十五回四段「西門慶到後邊□□□……」；
第三十七回後面「彼此飲勾數巡□□□……至改名叫做錦兒。」
第三十八回中部「須臾，□□□……西門慶與婦人摟抱到二鼓時分□□□……」；
第五十回「原來西門慶用燒酒把胡僧□□□……」一段至「琴童兒□□□……」；
第五十一回中部「這婦人□□□……」一段；
第五十二回第一段「原來西門慶只走到李瓶兒房里□□□……」；
第五十三回第二、三段□□□……；
第五十九回中部「飲勾多時□□□……」；
第六十一回「那後生胡秀□□□……」和「西門慶弄老婆□□□……」、「不說李瓶兒□□□……」；
第六十七回「西門慶乘酒興服了藥□□□……」，「西門慶于是婬興輒起，摟她在懷里□□□……」；
第六十八回「粉頭解去下衣，仰臥枕畔□□□……」；
第六十九回「又服了胡僧藥□□□……」；
第七十二回「婦人**之際，百媚俱生□□□……」，「兩個酥胸相貼，臉兒廝磨，鳴咂其舌。不一時，甜唾融心，靈犀春透□□□……」，「怪小婬婦兒，有這些張致的！□□□……」，「婦人婬情未足，還不住手□□□……」；
第七十三回末尾「于是解羅松帶，卸褪湘裙□□□……」；
第七十四回開頭「西門慶摟抱潘金蓮，一覺睡到明□□□……」；
第七十五回第四段「並枕而臥，婦人□□□……越發歡喜□□□……」，「這西門慶說著就把那話帶上銀托子□□□……那西門慶那里肯依□□□……」；
第七十六回「弄得脹脹的疼起來□□□……」；
第七十七回「又用縴手解開西門慶的褲帶□□□……」，「解衣按在炕沿子上□□□……」；
第七十八回「月兌衣解帶就干起來□□□……」，「那話上使著雙托子□□□……」，「連忙擠乳，打發吃了藥□□□……」；
第七十九回第七段中「西門慶袖中取出□□□……欲情如火□□□……西門慶又取紅粉膏子藥□□□……」，第九段「鑽在被窩里□□□……婬心蕩漾□□□……婦人將白綾帶子拴在根上□□□……」
第八十二回「就在一張春凳上雙鳧肩□□□……婦人一見□□□……」；
第八十三回「取出西門慶婬器包兒，里面包著相思套、顫聲嬌、銀托子、勉鈴一弄兒婬器□□□……」；
第九十回倒數第四段「盡力弄了一回□□□……」；
第九十六回倒數第四段「二人都醉了□□□……」。
以上皆是《李漁全集》內潔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刪除的婬穢內容，不知原文真相，留作今後彌補復讀。
幾乎任何一個民族的文明反叛都從性的部分開始的，比如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十日談》，比如《金瓶梅》，都把人推向人的最原始的狀態，因為給男人動力的是性。各種各樣的性描寫性暴露性展覽猶如酒鬼縱酒，是一種長期抑制下的叛逆沖動，是一種魚龍混雜的新文明的重建渴望，是一種文化的必然現象。
唐有神謹記于嵐山監獄
發現這份不到一千四百字的「讀書筆記」後，唐有神無疑要被扣思想分。他惟一能夠申辯的是他看的是李漁的潔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而且出版社對涉及婬穢的描寫均作了空格處理。他在檢討書里申辯說，「我看李漁點評《金瓶梅》，是為了看精彩的‘點評’，也是為了借鑒和了解古典文學的創作。」其實，在眾多人的心目中，《金瓶梅》是下第一**，滿紙粗穢，不堪入目，根本不適合服刑人員閱讀。
那，陸昆盛科長到圖書室來找唐有神談話，神色嚴峻地說，「唐有神，我問你，為什麼過去老k不能打，麻將不能搓？更不要說看有性描寫的文學作品了。現在雖然是寬松了，但監獄畢竟還是監獄，要嚴格管理，黃色書籍是絕對不能看的，你是否知道《金瓶梅》是黃色書籍？」
「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金瓶梅》是我國第一部文人獨創的長篇小說和第一部以家庭生活為題材的文學名著。」
「我認為《金瓶梅》是黃色的。作為服刑人員應該有身份意識，不該看的書盡量不看。讓你做個檢討也不為過，至少可以引以為戒。」
「不為過！」唐有神響亮地答道，心里卻想，「本人牢都坐了，還怕什麼檢討！寫個檢查也不需要多少時間，況且坐牢有的是時間。」
唐有神拿出筆和紙，三下五除二就寫起檢查，沒想到吳帆趁機悄悄進來，對他耳語道︰「大主任，又準備給誰寫情書了？」
「狗屁情書！」
「那你這麼專注地寫什麼？」
「檢查！」
「就為看了一本《金瓶梅》？」
「你老兄是明知故問。」
「咳，反正坐牢有的是時間，寫就寫嘛。」
「我現在已經覺得時間不夠用了。」
「哦，好啊，你什麼時候感到時間不夠用了，這說明你坐牢的心態已經十分好了。」
「我想，過去我想錯了。你也別以為坐牢的時間可以從一個人的生命中剔除。」
「為啥呢？」
「因為時間包括三個部分︰‘過去’是已經逝去的時間；‘未來’是尚未到來的時間，‘現在’是現實的時間，存在的時間。應該說，‘現在’這個部分的時間最寶貴，最重要。因為無限的‘過去’都以‘現在’為歸宿，無限的‘未來’都以‘現在’為淵源。」
「我沒有這麼認為，我只是覺得人的時間是可以‘置換’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坐牢了，可以聚精會神地做一些在外面不能做的事情，比如多讀書，多寫作，尤其是看一些在外面看不了的書，或者把這輩子想看的書，都能夠在這個時間段里完成，不是就把時間置換了嗎？」
「你講得對！其實，一個人要想提高自身的修養，不光要讀山、讀水，還要讀書，讓知識來淨化自己的心靈。坐牢，確實有大塊的時間看一些以前沒看過的好書，也可以重讀一些以前讀過的書。因為在外邊，由于生活節奏快，加上浮躁心理，重讀舊書是斷然做不到的。因此，坐牢讀書的確是件很奢侈的事。只要我們調整好心態，就會有在外時的閑情逸致。因為在這里首先不存在要解決生計問題，以及與生計相關的其他問題，諸如健康平安、後顧之憂、扶老攜幼等等。」
「讀好書，的確讓人興奮愉悅，心跳加速，之後是感動震顫，最後是拍案叫絕，如大汗淋灕的**，如中秋之月透澈澄明，如嬰兒吮女乃後的滿足。可遺憾的是現在好書太少，正如一首歌里唱的那樣︰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可以等待？那麼，有多少書可以重讀呢？」
「是啊，如今書是越出越多了，包裝也越來越考究，書價也越來越貴，但可以重讀的書卻越來越稀罕。」
「這就需要我們克服急功近利的雜念，有選擇地讀書，不妨重讀一些經典名著、時尚佳作，尤其是現在遭受了巨大挫折、生活發生重大變故後，更需要從好書中吸取教益和營養，獲得啟示和感悟。」
「我最近重讀了魯迅的小說和雜文、曹雪芹的《紅樓夢》、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盧梭的《懺悔錄》等書，就有新的感觸——有些書是一次性消費，看後就被束之高閣，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去翻動它；有些書則是美酒陳釀，穿越歲月而歷久彌新；有些書則像黃鐘大鋁，鏗鏘有力而震耳發聵。前幾，我再一次重讀了胡風夫人梅志寫的《往事如煙》——胡風沉冤錄，就更深切地感到胡風鐵窗24年，能堅強地面對磨難，直至77歲平反昭雪，走出高牆，需要多少毅力和信念的支撐？而梅志相濡以沫，陪伴攙扶著胡風走過人生的艱難險阻以及暗流低谷，又需要多麼堅貞不渝愛情和患難與共的默契？」
「的確，重讀好書需要‘心如止水’和‘板凳一坐數年冷’一樣的境界，寧靜淡泊才能明志致遠。境界原本就是大自然，也是心靈的風雨疆場，在激烈的鏖戰、相持之後，豁然而悟的內涵。」
「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重新建立對生活的希望，而建立生活的希望，必須要有生活的樂趣，要建立生活的樂趣，必須對未來產生幻想。刑期好像一本艱難而苦澀的書。有的人的刑期，如一本長篇巨著；有的人的刑期，如一則短篇小品。無論長短，無論厚薄，這本修煉心志、重塑人生的書，我們都得耐心而認真地解讀。」
「我也常想，入獄服刑，漫漫刑期如學期，好象面對這本‘巨著’有無形的壓力，畏難之情難以言表。但是，我有過這樣的讀書感受︰當我拿到一本新書，饒有興致地一頁一頁地讀下去的時候，有一，不知不覺中突然發現幾百頁的著作，已看了一半，這時候我的心情會很興奮！覺得這留下的一半，也就非常地輕松了。其實，我們每在‘讀’刑期這本書的時候，也就是在設立目標，制定措施，‘讀’好了，就會有干勁，就會努力去追求，刑期就會在‘讀’的過程中慢慢縮短，我們每個人不都是在苦‘讀’中一步步走向彼岸的嗎？」
「刑期如書，這個比喻好！我以為，要‘讀’好刑期這本人生低谷的書，需要有堅強的意志，需要有超常的感悟。這是我們走向自由的一種形式，書中自有信心，書中自有希望，書中自有力量。只要我們埋頭苦‘讀’，潛心鑽研，把那些煩惱、憂愁、痛苦，一股腦兒拋掉，把其他一些的‘小九九’都落實到每月每日所讀的一字一句、一段一章之中，不借助混日子的酒杯，澆心中的塊壘，孜孜不倦，日積月累，刑期之書一定能圓滿讀好！」
唐有神白管圖書，晚上還兼課。嵐山育新學校的犯人教員每周有三的課，都是晚上上課的。上課前的那半個小時的空擋，犯人教員可以到教學樓後邊的籃球場上散散步。這是相對自由的一段美好時光，唐有神十分珍惜，他經常獨自去散步。球場周圍有許多高大梧桐樹、柳樹和黃楊，空氣十分清新，盡管邊上就是高牆電網，可以听到崗樓上武警哨兵的換哨退彈夾的聲音，還能看到哨兵在相互敬禮。每當看到這一幕，他就會想起自己當兵在部隊炮場上站哨的情形，背著沖鋒槍，扎著武裝帶，多麼神氣！
從戰士到記者，從記者到主任，從主任到囚犯，人生多麼難以預料啊！到圖書室不到半年，唐有神已漸漸感到時間不夠用，過去那種度日如年、感到日子十分漫長的難受勁已蕩然無存。究其原因，是他確立了這幾年牢獄生活的目標、學習的計劃和努力的方向，把一的時間都作了周密的安排。尤其重要的是在努力忘記過去，克服懷舊心理。懷舊，其實是在撫模發黃的日歷，懷念短暫歲月的美好，它讓人生與歷史相逢，在眷戀到心痛的回味中，窮盡過去與未來。他告戒自己，只有走出懷舊，告別陰影，才能鼓足信心，重塑人生。假如自己整無所事事，在無聊和寂寞中數著時間過日子，你必然會被打入心靈的灰牢，覺得刑期漫漫，何日是盡頭？因此，在牢房里也還是要「咬定」時間不放松，每都過得很充實，讓時間不夠用，有白駒過隙之感。那麼，牢獄生活就會有聲有色，等到自由日子的來臨，既輕松又不感到遙遠。他也不滿意自我，他總是把以往的道路看成是「歧路」和「新的起點」，總有今是而昨非之感。他在高牆內不斷地追求新知，以豐富自己，他一次又一次地修正以往，以完善自我。然而，知識是無窮的，完美的自我總在遙遠的彼岸。
那是唐有神的生日，他在圖書室偷偷地泡了一碗方便面表示祝賀。他想，自己今後的日子無論長短全是額外的，所以他要把過去統統埋葬，以後再也沒有生日，出去以後也不再做壽了。他要記住的倒是另外一個日子，就是被紀委雙規的日子，這他從現實世界里突然消失了，難道不值得他紀念嗎？他打算出去後每年這一完全停食，取消所有社交活動，閉門思過自我拷問。總之，他從此只祝福他人的生日而不再過自己的生日，也不要再有生日的概念，只當壓根兒就沒這件事，慢慢連那日子也忘了它。他將會告知家人包括秦篆和女兒，希望他們也都尊重他的這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