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囚 10.第六十三章 特許探親

作者 ︰ 葉雲龍

第10節第六十三章特許探親

63、

女兒高考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唐有神最為牽掛的就是自己的老母親了,父母比大,比命重。只要想到年邁的母親,唐有神便心神不定,很悲哀,很迷茫。他關禁閉的前幾,母親拖著病體來探監看望過他,母子相見,有說不盡的千言萬語。走出禁閉室的那,他收到弟弟唐有福的來信,告訴他,母親到省城治療後,病情好轉,已經能夠下地活動,還能騎一騎小型三輪車,但她始終放不下他的處境和案情。

第二是休息,唐有神伏案給母親寫了一封短信︰

親愛的母親︰

我十分掛念你的身體,萬望多加保重!

我一切尚可,請不必多念。兒子不孝,連年在外工作,既未能承歡膝下,又不能侍奉雙親。此次母親大人病危,也不能專程回家看望,請您海涵。俗話說︰「知子莫如母。」母親愛兒最切,知兒也最深,往事歷歷,記憶猶新。父母養育之情,恩山德海,未報萬一,今慈母患病,理應千里跋涉,不管山高路遠,回家探視,熬湯煮藥,服侍在旁。然身陷囹圄,不能回家,真使兒心碎,更加增添了兒子的不孝之罪,請母親見諒。

兒惦記老母,母親必燭照無遺。如今,母親白發蒼蒼,身患高血壓等諸病,惟望多加保重,諸事想通,以娛晚景!

不孝兒︰有神跪稟

信剛剛發出,唐有神突然又得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年愈七旬的母親突然因車禍去世了!是的,脆弱的生命隨時可以消失,一切都可能轉瞬即空,歸于破滅,惟有死者的靈魂和生者的情感是永遠的存在。這不啻是一個青霹靂,弟弟唐有福希望他能盡快回家料理喪事。

弟弟唐有福找了很多關系,做了很多工作,終于讓唐有神獲得了特許探親。本來由于唐有神屢次違規,改造表現不好,加上剛剛被關緊閉,是不具備「特許探親」的條件的。通過各種努力,在家屬的一再請求並擔保下,嵐山監獄只同意給假二,並派監獄的警車和二個民警帶唐有神回老家處理喪事。

母親走了。當警官告訴唐有神這個噩耗時,悲哀傷痛,欲哭無淚。值得慶幸的是,他最終被批準特許探親,回家奔喪,與母親告別。探親,在詞義上講是探望親人的意思。要是一個自由之身,無論你在京城、南國或是西域甚至是美國或是巴黎也好,你要想家,一張機票幾個小時便可以回到親人的身旁了。可是你一旦被剝奪自由,你想都不敢想。

在這之前,「處長樓」里有名夠條件的官囚獲準回家探親,5後回來一瞧,差點不認識了,人胖了白了,精神也颯爽了,還眉色舞地一個勁講回家的所見所聞,哄得幾名犯人圍著他團團轉,都羨慕得要命。無奈這樣的好事僧多粥少,名額有限,概率要比買彩票得獎還少。算了,坐牢的人不去想那些好事了,要不是災**,想回家瞧瞧,比登還難。唐有神坐在警車里,甚至想自己的這幾個小時的特許離監探親,這一點短暫的相對自由是母親的命換來的啊!

警車載著唐有神在高速公路上向老家急馳,作為一個被看押的犯人前去料理母親後事,也是盡男兒本分。姐姐唐有花作為擔保人坐在唐有神的身邊,她用家鄉話悄悄告訴唐有神,「母親從秦篆那里逼問知道了你的事情後,終極原因是覺得自己一介平民,無能為力,不能夠為你申冤,盡管你還曾經是一名省報的記者和領導,這是包括所有親人在內都難以理解和釋然的心靈創痛。母親精神孤獨,以及表現出來的羞辱和疲憊,這使得她覺得這是一個依附權勢的份繁世界。生命之于孤苦無援當真是一個過于悲哀的字眼,胸中填滿了痛苦與悲憤地走了,與其說她是被汽車撞死的,不如說是被氣死的……。」

唐有神生怕旁邊的警察听到什麼不該說的話,只是「嗯……」了一聲。他想,在已無神聖與純粹可言的今,曾當過幾十年村婦女主任,受人敬重的母親臨死發出的感慨是一種絕響,能去敬重並感受她,是一種福祉。母親的養育之情,恩山德海,無法報答。孝為百行之原,人若盡不得孝字,便與禽獸無異。羔羊尚知跪乳,慈烏尚能反哺,人若不以父母之心為心,便禽獸不如。唐有神深感自己對不起母親,在她臉上抹了黑。此次母親病危,他還在關緊閉,最後母親駕鶴西去,未能臨終聆听囑咐,他的眼楮濕潤了。

母親告訴過唐有神,他是個幸運兒,因為他的命是接生婆給「撿」來的。大躍進的年代,母親在身懷六甲的時候,還不得不頂著驕陽,到田里去割稻掙工分。她居然早產了,在一把稻草上生下了他,而他當時卻不哭不叫,半沒有反應,多虧在田間一同勞作的一名「業余」接生婆,用手往他的喉嚨里一挖,他竟吐出一塊淤血,才「哇!」地一聲,哭著向人間報到,並在野外被剪掉了臍帶,埋了胞衣。

長大後,唐有神時常懷想母親躺過的那把稻草,以及一個流血的母月復。多少年後,他很喜歡用流血的母月復來比喻一切事物即將誕生前的那種狀態。一個流血的母月復,也常使他有了最能貼近母性的本能的筆觸。記憶中的母親很節儉勤勞,每沒亮就起床干活,兒時的他經常被母親拽起來,讓他去排隊去給父親買老酒,因為那時候什麼東西都得憑票供應。高中畢業後,他應征入伍,離開家鄉的那一個隆冬,下著大雪,母親很早就到縣黨校去送他,母親給他帶來一個很大的搪瓷碗,還從口袋里模出兩塊錢給他說︰「到部隊里要吃飽,听領導的話,我生得了你的身,保不了你世,你自己用心去做吧。」說完轉身就抹淚離去,說還要去生產隊挑糞。他知道這兩塊錢,對當時的母親來說,是一筆巨款了,後來他用津貼費把它換成十張貳角的新幣,至今仍夾在一本筆記本里,作為紀念。他並不喜歡存錢,認為刻意存錢是一種不自信的表現,說明一個人沒有能力隨時賺到自己需要的錢,而把母親給的錢卻例外地保存了起來。

母親在他當兵臨行的叮嚀,一直鼓勵著他刻苦學習訓練,到部隊二年半,他居然入了黨提了干。至今,他還記得參軍後第一次回家過年的情景,因探家心切,他連夜趕回家,到家門時已是午夜時分。疲憊的他使勁地敲門,屋里傳來母親蒼涼驚悸的聲音︰「誰呀?」「是我,媽!」他興奮地答道。門很快就打開了,一臉惺忪的母親大聲地叫著他的乳名,把他拉進屋里。在橘黃的燈光下,母親流著淚,扶著他的雙肩,用慈愛的目光仔細地端詳著英俊瀟灑的身穿「四個兜」軍裝的他,竟一時語塞。這時,他一低頭,驀地發現母親居然赤著腳站在冰涼的地上。剎那間,他靈光一閃,一股熱流竟傳遍了他的全身,感動得他也淚流滿面。

那一幕,始終映在唐有神的腦海里。如今的他卻常常體味著母親前不久來省城看病後轉而來看他的情景,隔著接見大廳的玻璃窗,在探監人五光十色的物品中,唐有神看見母親的蒼蒼白發是多麼觸目,這是他出事四年多時間里與母親的首次見面,沒想到竟成了永別!當時唐有神曾暗暗發誓,在他出獄後一定要好好陪伴母親,以了卻心頭對母親的虧欠和愧疚。年過七旬的母親曾是一個何等要強的村干部,他深怕自己的牢獄之災會給母親帶來巨大的打擊和傷害。出事後,他對妻子說,千萬不要讓老母親知道,不然她會受不了的。唐有神關照妻子︰「就騙母親說我仍在大西北,路遠、工作忙,回不來。」而唐有神也只有每逢除夕,在高牆里通過親情電話向母親愧疚地問安,希望她保重身體,並違心「答應」她明年回家和她一起過年。母親卻在電話那一頭欣喜地叮囑他︰「工作要緊,大西北氣冷,要注意身體,我听到你的聲音,也就放心了!」

每次听到母親的話,唐有神都極其傷心,只是子孝無窮,親年有盡。他已經一次又一次地欺騙了母親,他幾乎不敢再給母親打電話。難怪母親總是懷疑地追問秦篆︰「他難道真的那麼忙嗎?過年也不回來!」秦篆望著白發蒼蒼的日思夜想兒子的婆婆,最終忍不住「泄露」了真情!這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逮!

唐有神二十八歲從部隊轉業到《和州日報》,從一個高中畢業生,成為省報的一名記者以及一個部門的主任,而他文盲的父母親也成為一個省報主任的父母親,這對農村老夫妻常常對別人說,自己活了七、八十歲,子女是孝順的,是為祖宗掙面子的,他們這輩子沒有遺憾。唐有神也談起要把父母迎養到省城,可是老年人擱不下家鄉的山水,擱不下一切的家事。平時唐有神基本上每年農歷過年時回家一次,平時也很少回家。對父母親也只是煙酒、衣物、營養品的孝順,很少有時間陪父母聊、逗樂。父親去世的那年,他在大西北替兄弟單位改版辦報,接到父親死訊,正直改版的重要關頭,加上遠在大西北,是否奔喪,又成了他的難事。想到自己對父親的親情,豈有親死而不奔之理?他立即請假回和州,直奔老家替老父料理喪事。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捧著父親的遺像走在殯儀館的靈車旁,等到了殯儀館,又是自己親手把父親的遺體推進了火化爐,在這送別父親的最後時刻,唐有神用手撫模了父親蒼白的臉龐作最後的告別。凝望著殯儀館里高高的煙囪冒出清藍色濃煙,他仿佛看到父親的遺體在化作灰燼。從殯儀館捧回父親的骨灰盒,他把它埋在市郊丘陵的一個小山岡上,在風水先生進行完安葬儀式後,他跪著把父親的骨灰盒放進墓中,樹起了一塊青石墓碑。在他為父親送行後,他衷心地希望父親安息在故鄉的懷里。唐有神在獄中也常常回憶這些送葬父親的鏡頭,假如父親九泉有知,知道自己的兒子現在身陷囹圄,該有多麼傷痛!留戀和愧疚,這兩種強烈的情緒,常常佔據著唐有神的胸中。如今他正逢牢獄之災,母親又撒手人寰,真是禍不單行啊!

警車終于在一個家鄉縣城的一個大酒店的門口停下,弟弟唐有福早已經迎候在這里。唐有神走下車,在警官的許可下,換上了西裝,並在警官的陪同下向家中走去。他感覺到變化太大,只是他對故鄉的感情未變。他拖著疲乏的身子從監獄回家,眼前看到這座橫向布局沿街七間的店面房子,他的心沉浸在喪母的悲痛之中。母親那次探監,抹著眼楮,老淚縱橫,嗓音嘶啞地告訴他,「你出事後,我年屆七十還拼著老命造了那幢房子,就是為了你們子孫享福。你不用擔心,這幢房子現在如果出售,馬上有人拿走,也就是說,以後你回來不工作也有飯吃!」唐有神很想講,「母親,你何苦呢,這麼大年紀還拼命造房子!」幸虧到口邊的話,沒有講出口。他在監房里每次推窗遙望故鄉的新房,翠綠的田野和長得很高的丘陵樹叢,一種美的感受定會充塞他的胸臆。當其余的一切都在變的時候,他身上唯一沒有改變的便是他對故鄉家園的愛,愛這里綿延起伏的丘陵,愛這里鮮紅艷麗的土壤,它有血紅、石榴紅、磚紅、朱砂紅各種色彩,上面會神奇地長出碧油油的草叢,白色的茸毛如滿星斗灑落其間,世上任何別處都沒有這樣讓他熱戀的土地。

唐有神看到一只貓在牆根下舒適地曬太陽。正在台階上一本正經地跟母雞尋歡的公雞被吼聲嚇得扔下相好的,連帶跑,逃離台階,奔向倉房,不滿地喔喔叫著。當他眺望母親新蓋的房子的時候,他會在一定程度上懂得母愛是什麼。他听申自慶說過,人們創業為的是錢,這話不對。不,他們為的是犁松隆起的土地,是割得齊整、綠草如茵的家園,是黃水潺湲的河流,是桃花叢中蔭涼的紅磚瓦房。只有這些才值得畢生為之力戰,只有丘陵紅色的土地才值得為之一爭,這是母親的土地,將來是他們的兒孫的,這紅色的土地要為他們的兒孫以及兒孫的兒孫長出沉甸甸的果實來。

唐有神慢步踏進家門,看見滿屋的花圈以及播放的淒慘哀樂,他便長跪在母親的遺體旁,望著母親的遺容,他早已淚流滿面︰兒子欲孝敬母親,卻身不由己,此乃古今同此一恨啊!他模著母親冰涼的遺體,恨不得再次擁抱母親!母親倒在自己日夜拼搏的創業基地上,足下一只油碗里已經點燃了長明燈。兒子坐牢,祖宗蒙羞,家族遭到恥笑,現在她留下這一切,而自己已經去世,她日夜擔憂的兒子從高牆電網中出來為她送行。兒子經過這次劫難,成了信念的痴呆,名譽、地位、尊嚴和衣食不愁的牢固地位一夜之間統統化為烏有。唐有神恍同隔世一般回憶起跟母親關于土地和房屋的那次囹圄談話。如今他感到驚訝的是當時自己怎麼會這樣幼稚、這樣無知,竟不懂母親的話是什麼意思。母親說,世上唯一值得為之流血流汗的是土地和房屋。「因為它是世上唯一永久存在的東西,對于任何一個身上有一滴祖宗血液的人來說,他們居住其上、靠它生活的土地就像他們的母親。這是唯一值得為它辛苦、為它戰斗、為它去死的東西。」是的,母親蓋的的新房是值得為之流血流汗的,所以她不顧年事已高,不顧風餐露宿,二話不說便投入了戰斗,任何人都休想從她手中奪走新房的根基。任何人都不能迫使她和她家里的人離鄉背井去仰仗親戚的布施。她要把家業支撐下去,縱使她得把自己的脊梁都累斷也在所不惜。

唐有神慢慢揭開蒙在母親頭上的紅色繡花壽被,突然發現母親的滿頭白發已被剃去,額頭上有一個核桃般大小的傷口,還留著血水,還依稀聞到一股醫院特有的來蘇味,他驚訝地問身邊的弟弟唐有福,「這是怎麼回事情?」

「前上午,母親騎著小型三輪車上街,橫穿斑馬線時被一輛轎車撞倒,送醫院搶救後,她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整夜,呼吸吃力,不省人事。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晚上八時十六分,突然她渾身顫抖起來,然後吸了一口氣,一大滴淚水順著她的臉龐淌下,那疲憊的軀體便永遠的睡著了,那倍受折磨的靈魂就此安息了……」

「母親上街去干什麼?」

「她去郵局,還不都是為你寄發申訴材料啊……」

「什麼?為我寄發申訴材料……」

陽光燦爛的庭院驟然間仿佛雲遮霧罩,樹木隔著淚簾變模糊了。唐有神腦袋搭拉下來掉在胳膊上,他霎時覺得自己的罪孽深重,母親的死因竟與自己的案子再次相關,淚水再次洶涌而來,他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知道現在哭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正當他跪在母親的遺體旁邊雙目擠緊努力把眼淚壓回去時,忽然給一陣警車的引擎聲所驚動,監獄的警官就在車上監視著,但他並沒有抬起頭來。

鄰有喪,舂不相;里有殯,不巷歌。周圍的街坊鄰居不顧及這些,他們都像看戲文一樣圍在門口靜靜地觀看,幸好唐有神下車時被特許月兌去囚服換上了一套西裝,假如鄉親們看見他一身囚服跪在母親的身邊,那該是何等的尷尬和恥辱啊!在這樣的特殊時刻里,唐有神的心突突地跳得厲害,然後他暗暗向自己叱喝︰「要鎮靜,別難為情!」

唐有神跪想,母親對我們每個人來說,永遠是偉大的。母親就意味著養育,意味著自我犧牲,意味著無窮無盡的愛和無窮無盡的付出,當母親所得到的回報往往只是口語化的「媽媽」或者口語化的「娘」,這也是母親被人們所歌唱的意義所在,同時也成為人們表白自己良知的最好時刻。因此,在唐有神身陷囹圄,在失意、憂傷甚至絕望的時候,從沒有忘記自己身後還有母親,不管自己是怎樣的卑微和落魄,母愛永遠是自己可以停泊棲息的港灣,母親的關愛和呵護會把自己送上一條風雨無阻的人生之船。

唐有神走出母親的靈堂,朝大門外走去,親人的哭聲離他越來越遙遠。他要到母親選好的墓地上去祭奠一番。弟弟唐有福在後面跟著他,警官也跟著他。走到院子後面的小山下,唐有神向上望了望,然後毅然地向上爬。

「哥!哥!」弟弟唐有福在後面喊他,「你要干嗎?別往前走了,警官讓我通知你,別離開他們的視線,你坐下來!」

唐有神就像沒有听見一樣,一直向上爬,弟弟唐有福快地拉住他︰「哥!在這兒坐一會兒吧,我把有些事情給你說一下。」

唐有福是這個縣級市的一名干部,這次為了能夠讓唐有神回家奔喪,找到一位和州省監獄管理局的同鄉人幫忙,化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哥哥從大牢里給弄回了家,而且不讓哥哥身著囚服進家門,以保全臉面。唐有福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遞給唐有神一支,點燃香煙後說,「這次事故,對方負全責。母親畢竟年紀大了,在你剛出事的那年,我曾經請有名的算命先生‘摟半仙’設局,謊騙母親,說你到大西北去了,是避‘**’。你每年除夕打電話給她,她也很相信,但她始終逼我要你的電話號碼,要自己給你打電話,這樣就露餡了,直到她逼著嫂子說出你身陷牢獄為止。她知道你出事後,像換了個人似的,她一定要我告訴你案子的真相,如果我不告訴她,她就要連夜趕到省城來。我沒有辦法,只得把全部案情都對她說了。母親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她非要為你申訴,非要拿走全部案卷材料,四處請人寫申訴信,假如我不告訴她真相,也許就不會有那的事故,都怪我……」

唐有神扭過頭沖著他喊道︰「冤有頭,責有主,這跟你告訴她案情有什麼關系?盡管我知道自己被人陷害,但連母親也搭進去了,這只能讓我更加悲痛,更加痛恨我自己!」

「其實,母親也相信你是清白的。那她听說京城的黨代會閉幕了,上頭換了新的政法委書記,她就連夜叫人幫她寫了給新任書記的申訴信,我在醫院的搶救室里發現母親的身上留著那份給京城領導的告狀信。」唐有福說著從口袋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唐有神。

唐有神接過信封,發現信封上依稀還有血跡,他顫抖著拿出信箋讀了起來︰

省長佷兒伸黑手省報偽證定冤獄

和州省報記者承包廣告無辜被判刑

尊敬的中央政法委書記:

我是一個有著四十多年黨齡的老農民,今年七十四歲。今我懷著悲憤的心情給您寫信,為我兒子鳴冤!有道是︰「竇娥含冤,三年不雨,鄒衍下獄,六月雪。」世人惟不平則鳴,老百姓訴冤,有搶地吁之慘。然而,駭人听聞的曠世奇冤就發生在「法治和州」,讓人不禁泣血淚涌,悲滿胸膛!

和州省某副省長的佷兒斯益毛,利用某副省長的權力和影響,拉關系、走後門、搞交易,把黑手伸進紀檢、司法部門干預辦案,于三年前炮制了荒唐離奇的和州日報黨員干部、我兒子唐有神貪污案。在此之前,斯益毛曾多次威逼唐有神要與其談判,「私了」與其妻的所謂的「婚外戀」問題,在遭到唐有神的拒絕後,斯益毛曾公開揚言要讓唐有神坐牢,還私下邀約唐有神的妻子喝茶,以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果然,不久以後,和州省直紀委在沒有任何直接證據的情況下,把唐有神押至陸軍睦湖露晶山莊療養院「雙規」38,然後錯誤地移送司法部門,被判刑13年,至今仍身陷囹圄。唐有神被判刑後,斯益毛還假惺惺地給我兒媳打電話說︰「唐有神的案子不是我一個人弄的」。

據了解,對一個干部實施「雙規」,是要經過一定手續的。我兒子唐有神被和州省直紀委「雙規」38結束後,「雙規」唐有神的辦案人員居然問︰「唐有神,你的組織關系在哪里?」對一個人實施「雙規」後居然不知道他的組織關系在哪里,這不是大的笑話嗎?因為當時唐有神的組織關系確實不在和州日報,而是在和州某市市委宣傳部。對唐有神實施「雙規」,難道沒有經過和州日報黨委的同意嗎?否則何以出現這樣的笑話,其荒唐卑劣的黑幕不言自明。盡管現在沒有證據表明和州省某副省長在其中有沒有給此案施加壓力和影響,但作為一個小小的和州省某高校後勤保障處處長的斯益毛是難以「指揮」和州省直紀委在無確鑿證據的情況下,輕易地對他人作出有違組織程序和管轄權限的「雙規」的。

五年前的某日深夜,和州省直紀委的辦案人員兩次到和州日報搜查我兒子唐有神的辦公室,逼迫唐有神打開抽屜,強行搜查並拿走唐有神保存的有關承包和州日報廣告業務的經營資料和大量書證,以及承包經營聘用業務員領取佣金的收條和個人信息。最重要的是強行拿走了唐有神的70余萬元銀行存單,並移送給了睦湖市檢察院現有睦湖市檢察院給唐有神的銀行存單《暫扣單》證明,這就是和州省直紀委違法搜查的證據,因為誰都不會帶著銀行存單去「雙規」的。在唐有神「雙規」期間,和州省直紀委辦案人員對唐有神進行了精神虐待和變相體罰,坐「瘸腿」的凳子、不給睡覺、拍桌子誘供、逼供,睦湖市檢察院的辦案人員還用雜物擊打唐有神的頭部等等。當一個人在裝有攝像頭的單間里,被關了整整38,為了及早解月兌災難、不吃眼前虧,就是說了一些違心的話,也是在所難免的。這時,唐有神多麼想得到組織上公正的支持啊,可是等來的卻是和州日報掩蓋和歪曲事實的偽證。

和州日報是和州省委機關報,作為省報,理應主持正義和公道,但和州日報公然指鹿為馬,歪曲事實,顛倒黑白。在這起刑事案件中,不能彰顯省報的公正和誠信,故意藏匿了我兒子唐有神與該報簽訂的內部承包合同以及風險抵押金收據等重要證據,甚至在向司法機關提供了《關于和州日報報業集團廣告部的有關情況說明》這一偽證,不僅歪曲和掩蓋內部定額承包(即大包干)的事實,故意把‘內部承包’說成‘簽訂經營責任協議’,還迎合了辦案人員「有罪推定」的用意,故意改變了案件的性質,對唐有神實施刑事構陷,致使唐有神被錯判13年。這種令人發指的行為,不得不讓人懷疑與一個掌握實權的副省長有關,因為這不僅僅是嚴重地褻瀆損害了紀檢部門的形象,而且是對一個普通黨員干部的無辜誣陷和冷漠瀆職!

和州日報公然向司法機關提供偽證,藏匿涉案證據,這一違法行為也終于讓我明白什麼叫乘人之危!什麼叫落井下石!而這種事情恰恰是發生在我向來所崇拜、尊敬、信仰的「反映人民心聲」的省報身上,真正是可悲之極呀!

去年下半年,和州省委副書記包龍曾經為唐有神貪污案作出批示,但和州省高院只指令睦湖市中院復查,我以為這樣的督查只是流于形式,無法讓人信服,這只不過是此案二審裁定的再次重復,因為有史以來,刑事案件的錯判、誤判、冤獄幾乎沒有一件是通過自己判決後又經過自己復查認錯再糾正過來的,這是司空見慣的公認事實。唐有神貪污案簡單歸納起來無非是以下二點︰

1、唐有神是以一個經營者而不是以「信息部主任」、「業務部主任」、「廣告部主任」的身份與和州日報廣告部簽訂承包合同的,所以唐有神沒有利用職務之便;

2、按承包合同約定,上繳廣告利潤最低價7折、75折後的盈利部分,就不是和州日報的公款,唐有神有權處分。因此不管經營者采取什麼手段佔有盈利,均不構成貪污罪。該承包合同約定了費用包干,即是「一腳踢」的定額承包。案中的10萬元「龍杯」贊助費也是在應上繳和州日報滿額廣告費後的其他款項,是承包人承辦大賽的活動費用,就是有多余也應視為盈利,不屬于和州日報的公款,更何況尚未最後結算。總之,唐有神沒有多拿不該拿的錢。

由最高人民法院原副院長、一級**官,原全國人大內務司法委員會副主任祝銘山主編的《典型案例與法律適用?刑事類》一書中例舉的《肖元華貪污、挪用公款案》與唐有神的案件相同,是唐有神無罪的依據。

今我滿懷希望,向您寫信控訴,您是中央政法委書記,請您在百忙中予以關注此案,並指派專人調查,體察民情,查一查,到底是誰導演炮制了這起冤案?是誰陷害了我的兒子?是誰褻瀆了法律的尊嚴?同時請您作出批示,讓和州省高級人民法院立案再審,還當事人唐有神以清白,不勝感謝!

附有關證據材料︰

(1)、《關于和州日報報業集團廣告部的有關情況說明》︰證明和州日報向司法機關提供了偽證。

(2)、《和州日報內部廣告承包合同》︰證明唐有神與和州日報廣告部存有內部承包合同關系,唐有神以一個經營者的身份而不是以「信息部主任」、「業務部主任」、「廣告部主任」的身份與和州日報廣告部簽訂了承包合同,唐有神沒有利用職務之便,而且約定了定額承包,盈利部分就不是公款。

(3)《刑事申訴狀》。

此致

敬禮!

唐有神之母成萃嬌

「這封申訴信寫得很好!」唐有神才真正感到喜歡用第一人稱寫文章的基本上都是抒情的才,控訴的高手,一上來就把人們的冤屈變成了吼叫、眼淚和滿腔悲憤,假如用第二人稱或選擇第三人稱來寫,就不能達到這個效果。唐有神感慨萬千心情沉痛地自言自語道,「母親死得太可惜!我不孝啊,我以前總以為父母遲早要老去,遲早要離開我們,更何況還可能有什麼不測!萬萬沒有想到母親卻是為了我遇到不測的!我都做了些什麼啊?」

「哥,你也不要太自責。」唐有福在一旁勸道。

唐有神望著身邊一片綠色的山坡地,對身邊的弟弟說,「有福,小時候,我常常帶你到這里和小伙伴一起玩,到這里來拔過豬草,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唐有福看著唐有神的眼神,仿佛也回到了難忘的童年,「這里的小草,很女敕很綠,像顏料潑上去一樣,或者說清香漫出來一樣的綠,我們放學後,很快就會拔滿一大筐。」

「我常常想念這里樸素的泥土和小草。盡管牢獄幾年,說不清為什麼,我還是改變不了草根性。」唐有神陷入往事的回憶之中,「小時候,不管晴下雨,我們一放學,就要背著碩大的草筐到這里拔豬草,那是為了完成母親布置的課外任務,為了多養豬,解決豬飼料,增加家里的收入,那時我們曾經為發現一星一點女敕綠的草皮而欣喜如狂。」

「是啊,那時候我們家一年總要殺幾次豬,每當母親請屠夫來殺豬那,我們就分外高興,早早地起床,幫助母親燒水、綁豬、清理豬內髒,最後還要幫母親推車到供銷社去賣掉豬肉。當我們看見母親拿到一卷花花綠綠的賣豬肉的鈔票時,心里就充滿幸福的甜蜜。我們也就不再擔心自己的學費和家里的開銷了。而我們每每穿上新衣、買來新書,心頭就會涌現對母親的感恩。」

「眼前這些有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小草啊,一年只活一次,永遠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有時在監獄里看到女敕綠的草叢,就會想念這里的草地……。其實,在我背著草筐拔豬草的當兒,母親就告訴過我,草能治病,只要人朝莊稼地里一蹲,手里一把一把地扯著那些不知名的雜草,草汁像油漆染綠了雙手,什麼病都會好起來的。母親一生都在拔草,以一棵草的方式活在草中間,**真的很少很少。這一點,我有愧于母親的教導。在我心靈的田地里,曾經秋風突起,草籽飄舞。人生樸素的草籽被雨水沖走了,沖到哪兒去也不知蹤影,荒蕪一片。隨著在高牆歲月的流失,原本光禿禿的地面也終于長出了許多碧綠的青苗,一些未播種的角落也泛出了綠意,我的心田猶如眼前的草坪,生機盎然。」

「這是一份難得的平常心所換來的明媚春光,看似隨意,其實卻是明白了世間人事玄機後的豁然開朗。」

「我老是想,為什麼我們在心境上,會反復振蕩于浮躁、得意、痴狂、傲慢、迷茫、不安、沮喪、焦慮、恐懼甚至絕望之間?恐怕是因為當我們還是一張白紙時,被灌輸了急功近利的成就導向或悲觀失望的無所作為所存留的迷惑之故。」

「歲月荏苒,花開花落,草長鶯。反思你的牢獄之災,我想,只有小草教會了我們的是一種幸福的加法,只要你心中有愛的種子和倔強的意志,遙想著故鄉田野兒時的小草中那個美妙時光,就會更加真切地去感受空氣中到處彌漫著的青草氣息,寂靜的草地,就像一組無人詠嘆情懷化解愁思舒緩郁積的詩。過去,我們都沉迷于自己的世界,忽略了父母,忽略了他們的孤獨,忽略了他們對我們的需要。」唐有福深情地說,「哥,自從母親知道你出事後,就更加關注和惦記我,每當我臨時出差離開家時,母親就會依依不舍地說,你就不能陪我多呆一會嗎?可我還是自顧自走了,沒有體會到母親的感受,她把我們辛辛苦苦養大,我們卻沒有盡孝啊!哥,你也有泱泱,如果有一,我們的子女心里也只有他們自己的家庭和事業,而沒有我們,你會心痛嗎?」

唐有神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感到整個地都旋轉起來,唐有福的話,如鋒利的劍,使他的心在流血,「我對不起母親,對不起家人啊!」

「哥,你我同胞共乳,情深似海。你出事後我很難過,我們全家人都很愛你,你曾經是我們的驕傲,在那艱難乏味的歲月里,你的成功令我們欣喜萬分,徹夜難眠。我理解你的自責,理解你的愧疚,可這件事不都是你的過錯和責任。就像你說的,父母遲早要老去,或有什麼不測。我們也一樣!誰能保證我們可以安全健康地活到明?泱泱也會長大,會愛上其他男人,會不喜歡回家,會忽略你的感受,但你永遠不會責怪她,因為只要她幸福,你就幸福!因為你是她的爸爸,沒有一個爸爸會自私地只想讓自己的孩子永遠陪著他。哥,母親她沒有怪你,盡管她知道你出事後,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但病倒臥床後,到省城求醫恢復了健康,她一直在等你,一直堅信你無罪,不然不會堅持為你申訴,她思念你,怕你在牢獄受苦,知道嗎?」

「君有疾飲藥,臣先嘗之,親有疾飲藥,子先嘗之。母親生病後,我既不能侍奉湯藥,也不能夠噓寒問暖,我枉為人子啊!」唐有神有點捶胸頓足的姿勢,他在監獄想的最多的是母親年紀大了,桑榆暮景,風燭可虞,他最為擔心的也是母親的身體狀況。

回家奔喪的當晚,盡管唐有神身體虛月兌,但按規定被關進了老家的看守所。無限悲痛中,又看到梅塢看守所里一樣熟悉的情景,他的心里在滴血。

他睜開眼楮的時候,已經是第二。他看見一瓶葡萄糖在上面懸掛著,他環視了一下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他起身靠在醫院急診室的牆上回想,真的就像做了一個夢,可藥瓶里滴落的水滴告訴他,一切都是真實的。真實的?也就是說,他從此再也看不到母親的臉,听不到她的聲音,觸模不到她的手。不能和母親再坐在一起吃飯,不能再听她的嘮叨,不能一同享受日出日落……,唐有神不能接受這樣的真實,不能!唐有神拔下針頭,忘記了去按住還流血的手背,他沖出去,一頭撞到連夜趕來送婆婆歸的妻子秦篆懷里。「母親呢?」唐有神抓住她問。

她不說話。

「我問你,母親呢?」唐有神怒吼!用力搖晃她。

「已經出殯了。」

嵐山監獄的兩個隨行警察陪著秦篆拉著唐有神往外跑,把他塞進警車里,一路來到殯儀館,浩浩蕩蕩的隊伍迎面走過來。唐有神下了車,不知什麼時候唐有福捧著一個骨灰盒,姐姐們擁著他垂淚。唐有神走上前,隊伍停了下來,唐有神盯著弟弟手里的東西,伸出手接了過來。他小心地捧住,小心地打開,里面是一捧灰土和幾塊沒有化成灰的骨頭。這就是人最終的結局嗎?這就是人最終的歸宿嗎?這就是人所有的一切嗎?不過是一捧灰土。

唐有神抱著它轉身,秦篆擋住了他︰「你冷靜點,把它交給小弟吧,反正我們要一起去安葬媽媽的,好嗎?」

唐有神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徑直朝前走。

「唐有福!」唐有神大喊一聲,大家都跟了上來。

「哥,你要去哪?」唐有福拉住他。「你昨昏倒了,警官向監獄長請示,延長你半探親時間,但中飯後你必須起程回去。」

「再給我點時間,好嗎?」唐有神轉身向弟弟央求,「就一個小時,好嗎?」

「你告訴我,你要干什麼?」唐有福問。

「回家。我想抱著母親,就像我們小時候,她抱我們一樣,在家里安靜地呆一個小時,好嗎?」

秦篆哭道︰「唐有神,你冷靜點好嗎?母親已經不再了,我們不能回家。」

「哥,」唐有福也拉住他,「我們現在要為活著的人多想想,讓媽媽早點入土安息。」

唐有神搖搖頭,他不想親眼看到母親被埋在一個青石紅磚制作的墳墓里,不想親眼看見一切就這樣終結。隨著哀樂、鞭炮、紙錢和長長的送葬隊伍,唐有神還是被說服了,他捧著母親的骨灰,走到了父親的墓旁邊,親手把骨灰盒放到墓穴中。他送上了一束鮮花,花是獻給父母的,而他們卻在國遠遠望著他,目光憐憫又慈祥。

唐有神知道母親是為他寄發申訴信途中出了意外的。在奔喪的二多時間里,幾乎沒有吃東西,秦篆勸他節哀順變,他有時眼楮盯在一處,眨也不眨一下,有時,他會會心地牽動嘴角傻笑,笑過後又流淚。

這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在啊,這種遺憾是最刺痛人心的。短暫的特許探親很快就結束了,回監獄的路上,下著大雨,警車在高速公路上馳,濺起了一幕幕雨簾,就像唐有神心中下著的滂沱淚雨,他默默地想著,一個人欠朋友的債務是可以計算的,可是欠父母的債務卻是永遠無法計算的,他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償還和報答母親的愛,他在心中喊著︰「母親啊,來年春,我再到你的墓前燒紙祭拜吧!」

對于母親一生信實誠篤的精神,唐有神本來就很心服,如今母親死後懷念起來,越發覺得悲痛了。他知道母親為他的事情憤恨而終,無奈母親沒能活到他走出監獄的那一。

回嵐山監獄後,唐有神告訴申自慶︰「在我生命中,最震撼我的死亡莫過于我母親的死……」他今破例帶著黑紗出工了,同犯們都不和他說話,每每看到他胳臂上的黑紗,他們就壓低了聲音,那黑紗仿佛是一座豐碑!

吳帆看了看唐有神胳臂上的黑紗,點點頭,什麼也沒說。所以唐有神認為,他是聰明的。這個時候,唐有神並不需要別人的問候,這種問候只能增添他的悲傷。這是一種不能讓旁人參與的痛苦。他默默地回到窗下的座位上,不聲不響的干活,憑著官囚們一眼之間什麼都看清了的眼楮,吳帆早已瞥見唐有神在痛苦的氣氛中看到這種囹圄戴孝的厄運,使他對比之下更關切唐有神的內心感受。官囚們一向過著平靜與孤寂的生活,從來沒有一樁這樣嚴重的事,一個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刺激過自己的幻想。

「老唐,」吳帆瞅了個空,走到唐有神身邊低聲說,「節哀順變吧,你應該在心里為母親戴孝。你在監獄里穿著囚服,一切改造活動都參加,那麼再戴黑紗就未免自相矛盾了。」吳帆看到唐有神臂上的黑紗,心里一方面覺得好笑,一方面卻又深感不快。但是唐有神卻說什麼也不肯除下那一個黯然無光的黑紗,因為他知道,自己如果馬上換下喪母的標記,就要被良心和道義深深地譴責。

申自慶卻奚落他說,「你也總不至于那樣庸俗,是戴著那個黑紗來炫耀你的悲傷吧,我看準了你的心里根本就沒有多少悲傷。我跟你打個賭吧,我包你可以在兩個月之內,你不僅拿掉黑紗而且不再悲痛!」

「得了吧!好,我們不談了,」唐有神听他話里有話,心里很不高興。「是啊,戴孝在乎心,不在乎衣服。」他心里卻在想,他們又怎麼知道我這樣實在地悼念母親,這樣真誠的哭她,並非出于什麼了不得的至情至性,而是因為做母親的實在太好太勤勞的緣故。在如今經濟發達的城鎮,一般做兒女的,對父母多少全有些可怕的打算,或者看到了城鎮新生活的繁華,有些**有些計劃老是因父母在堂而無法實現,覺得苦悶。唐有神的母親卻對兒子永遠百依百順,讓他們盡可能地的享盡教育和富貴,身後還為唐有神兄弟倆留下了一幢價值不菲的街面房呢,他就是出獄後也可以不再工作,也不愁沒飯吃。

但母親從小在兒子心中培養起的純粹孝心,是根深蒂固的。唐有神畢竟是一個省城的中年官員,當地新聞行業的風氣與官場的陶養,把他訓練得對什麼都得計算一下。牢獄之災後,他表面上還年輕,實際已經是一個深于世故的老人。他受到睦湖社會的可怕的教育,眼見那些官商勾結、權錢交易在一個夜晚所犯的罪,可能都要判十年以上。譬如廣告業的信口雌黃,把最荒唐的庸醫吹捧無遺,而美其名曰妙手回春……。新聞風氣所播,竟以導演拔高為強者之道,所謂新聞真實準確,乃是為了給自己的媒體貼金,既不信情感,也不信人物,也不信事實,而從事于導演和假造事實,就像一個善于擺拍的攝影記者,不是感到身陷泥潭,而是沾沾自喜,難怪有人感慨︰這哪里是拍新聞照片,簡直就是在演戲!而那些確確實實通過艱苦采訪得來的新聞稿件,會在暗中被一個說情電話變通出賣或干脆「槍斃」。在這個社會里,要目光準確就得每早上把朋友的錢袋掂過斤量,對任何事情都得像政客一般不動感情。眼前對什麼都不能欽佩贊美,既不可贊美藝術品,也不可贊美高尚的行為,對什麼事都應當把個人的利益看作高于一切。

母親的死使得唐有神大徹大悟,不僅對現實的迷茫,而且對人世的虛幻,真像「空空詩」所說的那樣︰「金也空,銀也空,死後豈能握手中?」

「你母親給你留下了多少財產?」吳帆好奇地問。

「我的朋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即使有金山和銀山,又有什麼用?」唐有神聲音異樣的回答。「如果人生目標,只為增加銀行存款數字,那麼官場前景永遠不會金光萬丈……」

「有錢當然好,以後你就是不工作也可以坐享其成了!」吳帆咕嚕著說。「再說你現在總還算是個漢子,五十歲還不到,還可以再作二十年的漢子。男人等到老了,就會顯得丑陋可厭,女人們不會甘願到我們這里來了,到那時候我們就需要錢了。所以我出去後第一件事就是要為了我自己拼命地攢錢,越多越好。我親愛的主任先生,你最好知道這點,其實我願意過我以前那種瀟灑生活一直過到底。過瀟灑生活比較甜蜜,大家咒罵它,可是誰都希望過這種生活,只不過人家是偷偷地,而我們曾經是公開的。正因為我坦白,那些做風流韻事的家伙就大肆攻擊起我來了。就算是真有堂,體面的人到那里去也不合適。照我看來,一覺睡去,從此不醒,就一切都完了。」

「我看你,還是沒有改造好。凡是守財奴都只知道眼前,不相信來世的。」唐有神慢慢地說了這麼一段經典的話,把現在這個時代**果的暴露了出來。「小吳,如今金錢控制法律,控制道義,控制風俗,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理想、信念、主義的淡漠,一切都在破壞人們對來世的信仰,破壞這二千年以來的社會基礎。如今墳墓只是一個無人懼怕的階段。死後的未來,給提到現在來了。不管什麼仁與不仁,義與不義,只要能夠達到塵世的堂,享盡繁華之福,化心肝為鐵石,胼手胝足的去爭取暫時的財富,象從前的殉道者為了未來的幸福而受盡苦難一樣。這是今日最普遍的,到處都是貪腐的陷阱和**的殿堂,甚至有的人在座右銘上也這樣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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