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第六十六章易地服刑（上）
66、
這天上午剛吃過早飯，監區就開始集中「點名」，牛管區長開始宣布調大西北名單，當讀到唐有神的名字時，著實讓大家大吃一驚。其實，唐有神心里已是早有底，卻顯得格外冷靜，盡管臉色煞白，表情盡顯嚴肅，容不得半點玩笑。
點名結束後，牛管區長把唐有神叫進了談話室，遞給他一睦湖市海光區人民檢察院的回復︰
唐有神︰
你通過駐嵐山監獄檢察室轉來的舉報和州日報廣告部主任萬 涉嫌經濟犯罪的舉報信，已收悉。
關于和州日報廣告部主任萬 涉嫌經濟犯罪的線索，本院已經進行調查。經查，萬 確有貪污的行為，但貪污金額較小，且已過追訴時效，根據法律規定，不予追究其刑事責任。
睦湖市海光區人民檢察院
他想，自己幾年來堅持舉報的案子，又打回票了，心里更加落寞淒涼。
調大西北的犯人一般都是外省籍的、刑期長的、違規抗拒改造的。夜晚，唐有神躺在床上，腦子里一刻不停地思前想後，做著各種各樣的分析︰把自己調到大西北去坐牢，等于是給自己「加刑」。整自己的那只「黑手」，能量不謂不巨大，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再加上自己舉報了萬 等人，他們一定會讓家人想辦法百倍地報復自己，如今案子的舉報明顯已經被包庇。在嵐山監獄已經四年多了，自己一件露臉的事情也沒有過，家人在為自己奔波申訴，自己又不認罪，還屢次違反監規紀律，跟同室官囚的關系也相處得不好，因為自己總覺得是無罪的，言行中，總受他們的奚落︰「老說自己無罪，你早可以回家了，還和我們在一起干嗎？」在這里的犯人們，以前都是有一官半職的人，個個都是好漢，他們的這張嘴，捧你時可以甜言蜜語把你捧上天堂，損你時又可以咬牙切齒、添油加醋把你貶入地獄。背地里，自己也許下過多少回地獄了。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話在現實生活中假如有些道理，那在監獄生活可就是千真萬確了。別以為只有那些沒有文化的暴力犯人，才會凶狠、毒辣、殘暴，別以為這些當過官的囚犯就會通情達理，其實官囚自有其陰險、奸詐、狡滑的一面。
高牆里的官囚恐怕做夢都盡是惡夢，憂郁壓抑的心境可想而知。一有風吹草動，官囚們會不由自主地往壞處想。坐牢的人十有**有陰暗心理，無論遇到什麼事總是不那麼樂觀，並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這幾乎成了一種定勢思維。唐有神心亂難眠，輾轉反側，他自己也覺得他有一種強烈的被迫害心理︰「真讓我到大西北勞改，也是命中注定，我決不含糊，不能讓他們幸災樂禍看笑話。其實想開了，也就這麼回事，樹挪死，人挪活，說不定因禍得福。」一個晚上，唐有神幾乎沒有合眼，滿腦子里都阿q似地想著離開嵐山監獄的好處。他還是想到了「塞翁失馬」的古老寓言。
申自慶在一邊悄悄地問唐有神︰「你還沒有睡呀？」
「怎麼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影響你了吧？」
一同被調大西北服刑的申自慶心里憤憤不平，照樣罵他娘的同一器官︰「真沒想到，辛辛苦苦干了一輩子最後被流放大西北，功勞且不談，可沒有苦勞也有疲勞呵，說走就要走了？」
「誰讓你犯法啦，監獄沒有特殊的罪犯。」
「我這把老骨頭，可能就要丟在沒有人煙的大沙漠里了。」
「唉，老子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禍與福同門，利與害為鄰。高人面對人生，他信奉禍中有福、福中有禍的哲學。」唐有神平靜地說，「我們要挺住，不要去理會那些幸災樂禍的人。」
「按照晉代賢哲的估計，人生不如意，恆十居七八。我不喜歡塞翁哲學，而鐘情于管仲理論，面對人生的災難、禍事、厄運，即抱有一種信仰，轉禍為福，轉敗為功。」
第二天一早，牛監區長突然叫唐有神談心。唐有神快步走到警官辦公室，喊了聲︰「報告！」
「進來，坐吧。」
「是，警官。」
牛監區長用十分耐人尋味的語調問道︰「改造是不講情面的，這次把你調大西北去改造了，有什麼想法啊？」
「這次我被調大西北是意想不到的，我感到很奇蹺，很失落。我好像變成了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有一種強烈的自輕自賤的意識。」唐有神的情緒有些激動，他的嘴唇在抽搐，手臂在微微地顫抖。
「不要有太多的想法，這也是你不服法院判決，平時實際表現的必然。作為你的管教警官，以前我也多次找你談話，你以前也是領導，臨走前我還想羅嗦幾句︰任何監獄認的就是法院的一張刑罰執行通知書，希望你到新的環境後好好改改自己的性格，遵守監規紀律，少說不服法院判決的話，就是想申訴也要通過正當的程序……」
「是的，我的性格太固執了……」
「你不單單是固執。關鍵是心胸要開闊一些，男子漢麼，要有容人容事容氣的胸懷，眼光要放遠一些。也許這次調大西北服刑，這不僅僅有利于你今後的改造，對你豐富監獄生活，對你案子的申訴，對你搞文學寫作，對你將來的人生也許是受益多多的。」
「是啊，以前我在這方面是做得不夠，以至不能正確面對人生的曲折和磨難，不滿中常常違反監規紀律，又自命清高顧盼自雄，與大家不能很好地相處。調大西北改造也許是件好事，盡管‘塞翁失馬’是一種逆境和磨難中的最樂觀心態，但現實生活中，失馬總是可惜的，總不如不失，如今沒有人會去把偶然性的東西當必然看。尤其是一想到要遠離家鄉、遠離親人，就身不由己地感到茫然。如今我已把清高當作破鞋，扔進了垃圾筒，準備輕裝上陣了。」唐有神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有身份意識，把話說得漂亮一點。
「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你去年也曾獲得年度表揚的獎勵，不管是你努力的結果，還是什麼促成的，可是你在成績面前既沒有客觀地看待自己，也不能客觀地對待別人。功利心、好勝心太強了。尤其是好勝心，有時連下盤象棋都要和人家大吵一場。我以為這種‘不服輸’的勁頭，是很多‘官囚’的性格缺陷，它扭曲了‘官囚’的人格和人性，誘發了很多不潔的念頭，滋長了很多污穢的**，這是最致命的弱點。我也為你感到惋惜和痛心。」
「是的，改造生活中需要善待自己，更需要學會善待他人。善待自己比較容易做到，而善待他人則需要寬厚的操守和豁達的性情。我現在體會到，平時幫他人理發，下雨時幫他人收衣服、被子，乃至小到幫他人打飯、倒水、拖地等瑣碎事務，無不隱含著善待他人的信息。」
「你認識到這一點就好了。古話說︰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善良作為一種重要的美德，千百年來為人稱頌。無論大善和小善，行善者的心理滿足是顯而易見的。一條窄路中的一退一讓、一搶一避，似乎是一種下意識行為，但在一個人的舉止之中，思維之中，言語之中，都可以衡量一個人的善心和善意。人這個東西很怪，你往前的時候他也往前，你退一步的時候，他會止步不前，甚至會因你的退一步而形成某種消解。假如遇到一點不愉快的小事，就和他人發火、吵架、生氣和悶悶不樂，足以見得你不能原諒和容忍別人，即不能與己為善、與人為善，也不能善對自己、善對他人。善待他人，包括善待身邊的親人、熟人、獄友，也包括素昧平生的生人、路人。人生的旅途之中我們應該懂得，善待他人同時也是善待自己。從善待他人開始，邁出一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善的歷程，不要‘以牙還牙’，要善氣迎人，包括平常里的一顰一笑，舉手之勞，也在于關鍵時刻的解囊相助，傾情相扶，讓自己的牢獄生涯多一份舒心，多一份情趣，多一份滿足，多一份寧靜，那才是比較恬美和溫馨的。」
「謝謝你的中肯提醒和教育，我會記住你的善意指點。」
「好好反思一下，吸取教訓，努力檢點自己的言行，很重要。人難免有犯錯的時候，還是要從思想上認罪，總結經驗教訓，千萬不要有抵觸情緒，罪也犯了，刑還在服，千萬別忘了自己曾經為官一時，各種道理總比一般的人要懂得多，我希望你學會怎樣抵御苦難這兩個字的方法，用哲學的甘乳安慰你的逆運，讓你忘卻被‘放逐’的痛苦。你並不老，來日方長，學會珍重吧！」
二天後，唐有神終于踏上西行的列車。難怪他牽掛和留戀睦湖這座城市呢，這是他的精神故鄉，有些依依不舍。唐有神以前當過政法記者，了解本省罪犯調大西北的原委︰這向來是嚴厲打擊刑事犯罪的措施之一，通常是把一些民憤大、犯罪性質惡劣的犯人押赴艱苦地區改造，既是威懾又是嚴懲。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和州地處東南沿海，經濟發達，犯罪率高，監獄人滿為患，超額羈押。眼下和州大多數的監獄是從事勞務加工和工業化的勞動改造，形成了監獄經濟的新格局，過去的農場農活已經基本取消。而與之相對應的是大西北的監獄監房多，犯人少，而且地廣人稀，需要大量的調犯干農活，去從事大量的體力勞動和野外改造。
隨著一聲「上車」的命令，囚犯登上列車。武警押送著1000名重型犯向西部前行。這是一列押送罪犯的專列，是由十多節客車車廂組成的，車內衛生整潔，除了隨行的獄警外，還有全副武裝的武警，每當列車臨時停車，全副武裝的武警就會手持沖鋒槍立即下車，按照「流動的監獄」的安全預案進行武裝警戒，防止意外的罪犯月兌逃。在這之前，和州監獄管理局的副局長兼調犯總指揮向犯人宣布了調犯途中應遵守的紀律，其中給唐有神印象最深的是在囚車過城鎮時，犯人一律低頭，不準抬頭觀望。列車狂奔，離開家園越來越遠了，可謂遠離故土情依依。列車飛馳在望不盡頭的江南原野上，此時正是初夏好風景。盡管有「不準抬頭觀望」的告誡，但唐有神望著蔚藍的天空，碧綠的田野，以及窗外飛掠而過的田疇村莊，看著那些放牧的牛羊、鴨群，甚至那些無憂無慮的嬉戲的兒童和屋檐下曬著太陽的老人，不由得感慨萬千，悲哀和痛苦幾番涌上心頭，讓他真切地領略到那種背井離鄉的愁苦滋味。人世間的很多事與物，當你擁有它的時候，你會覺得一切都很平常很淡然，感覺到無所謂，只有一旦失去了它之後，才會覺得它貴重無比、異常珍貴。唐有神此時才感到自由的珍貴，只有失去自由的人，才能感覺到它的價值。即將要與原本感到「惡劣」的環境告別了，雖說沒有生離死別的感懷，但在唐有神的心中確有一份痛楚和無奈。雖說大西北有美麗神奇的戈壁灘，有那四季冰雪覆蓋的天山和聖潔的雪蓮。這些迷人的風景曾經留下過自己的足跡，故地重游也許會有許多感慨，可惜的是，這次調往大西北改造而不是去旅游，而是一名官囚。最讓他擔心的是在那黃沙迷茫的環境下，白天烈日灼身，夜晚寒流侵體，每天吃得是面包、窩窩頭，自己能堅持得住嗎？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到睦湖故土的夜色里，與親人在皎月夜色里相擁共醉一場？此時此刻，他仿佛覺得自己是一只戀巢的鳥。
昨晚的月色是那樣的美，晚風是那麼醉人，只是倉促間登上了去大西北的火車，唐有神的左腳不知被什麼東西踩了一下，鑽心地痛。車廂輕輕地搖晃著，車輪的鏗鏘聲催人欲睡，車燈的黃色光亮照在半邊的座席上。全身伸直，月兌掉鞋襪，使一直在鞋子里冒汗的腳自由自在，也不感到自己負有什麼責任，知道自己的生命再也不受威脅，而且目的地還離得那麼遙遠了，這真是太舒服啦。特別令人愉快的是，傾听著火車輪子各種不同腔調的叮當聲︰要知道，車輪子每轉一圈，火車頭每往前沖一下——離開故鄉也就更遠一點。唐有神就這樣在躺著，傾听著，活動著光腳的趾頭，穿著今天剛剛換上的新囚衣，全身都感到針扎一樣難受。他覺得仿佛月兌去了一層髒皮，進入了另一種染滿灰塵的，丑陋的生活。那被踩的左腳鑽心地疼痛破壞了這種遠走他鄉的睡眠。疼痛有時輕一點，有時忽然又疼得要命，象火一樣在燒眼楮，疼得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流淚。
他忽然回想起過去支援大西北時坐著波音757客機飛往烏魯木齊時的情景，上下飛機都有小轎車接送，盡管旅途遙遙，卻毫無旅途的疲憊勞頓，儼然是一種旅游的興奮和享受。可如今，淪落為囚，武警押送，就是上廁所都要喊報告，並受到嚴格的監視。但是，多想也沒用，反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他想得最多的是，命運又即將把他送上大西北的土地，唯一想的是早一點到達目的地，早點解月兌囚車上的痛苦。因為犯人規定不許隨便站起來，幾天幾夜火車坐下來，痔瘡都發作，上廁所解手時發現，肛門里拉出來都是血……
一道調大西北的馬建華因為在監獄小報室偷燒電爐做小吃，被副監獄長當場逮住關緊閉，後又在禁閉室絕食。他接到調大西北命令後，一時想不通，在言行方面采取了十分沖動和極端不理智的做法︰拒絕警官的教育，公開表示對民警的不信任，選擇了一條自認是「抗爭政府、折磨自己」的方針︰繼續絕食三天。
到集結點後，犯人編成了新的中隊，隨隊醫生和警官都非常關心馬建華，不僅給他檢查身體，而且給他準備了湯面，而他卻拒絕進食，決絕地說︰「我堅持絕食！」當晚，警官們把他帶進餐車，他原以為是強行進食，沒料到是全面檢查身體，用最好的藥給他掛點滴，直到深夜，警官們輪流陪伴在他的身邊，使他內心有些觸動。
風淒淒而樹急，天慘慘而雲低。臨上列車，馬建華望了望家鄉方向，心情特別不好，一時沖動把塑料小方凳砸了，想借題發揮達到不上車的目的。可出乎他的意料，看見他沖動的那位年青警官並沒有馬上訓斥他，而是他冷靜下來後才找他談心︰「如果說，你摔一個凳子就可以改變去大西北的命運，那麼大家都可以這樣做了。因此要正確地對待逆境，也要時刻改變自己的性格弱點。」
上列車後，沒想到全體警官一下子全成了列車服務員，罪犯倒成了真正的旅客。警官們給犯人端茶、倒水、送飯、倒垃圾、拖地板、送藥。眼前這一切，簡直讓他無法相信。說實話，他對警官是有偏見的，再好的警官能做到不打人、不罵人就差不多了。
馬建華無意中把一個小紙團扔在地上，警官馬上又拾起來，沒有批評他，隨行的一位女警官醫生經常走過來問他胃舒服點了沒有？並定時將藥品送到他手里。他還患有肛瘺，時常流膿，便秘了，他用手去摳，手指上全是膿血……，摳出的大便糞粒如鐵彈一般，堅硬異常，那穢熱之氣，很難聞。
上車後，犯人們在一個車廂里被編為10人一小組，面對的兩排座位就是一個小組，並且任命了10個小組長，唐有神居然成了第一小組的組長，官囚繼續在「流動的監獄」里當「官」，他的心情也隨之開朗起來。為了減輕旅途中的勞頓和枯燥，防止疲勞和壓抑而誘發的不良情緒，車上的各個監獄遣送中隊開展了有獎知識競賽、猜謎、歌詠、棋牌比賽。沒想到任大磊也和唐有神編在一個組，難怪那天接見，唐有神看到一個時髦的女人來看任大磊。唐有神不禁問，「那天來看你的是不是你的老板娘？」
「是的，她知道我要進大西北勞改，給我送來了一條新棉被，在我賬上還放了8000元錢。」
「這個女人的良心真不錯！」
「唉，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也算體會了這種感情。」
「毛孩蛋子，懂什麼夫妻情！」申自慶在一旁插話。
「好啊，真是有緣，我們又在一起了！」唐有神看到其他監區的老熟人，有些喜出望外。「你怎麼會被調大西北？」
「我呀，從入監隊被到加工食品的監區，經常偷吃加工的牛肉干，已經被扣好幾次分了。咳！再後來調到養女乃牛的監區，天天對著牛擠女乃，模女乃頭也沒有多少意思，這輩子，我也到大西北去轉轉。」任大磊的口氣有點自得和悲壯。
「可不是，我看到那些做雨傘的監區犯人，天天做雨傘的骨片，指甲都磨平了，食指和大拇指都磨損到肉里進去了，可能還是到大西北去坐牢好！」申自慶在旁邊附和。
「我們大西北好地方，你們準喜歡！」一個西北犯人自豪地說。
申自慶說︰「你們那邊冷，冷得很，模鐵鐵咬手，觸石石沾皮，撒尿時一手拿著小**，尿一出來就結冰了。」
大家頓時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另一個西北的犯人則說︰「你們南方太熱，夏天熱的時候在車間里干活，連**毛都濕透了！」
坐在唐有神對面的一位維族的小伙子犯人，名字叫努爾艾力。他用不太熟練的漢語開始說起漢族人的壞話︰「我們大西北人，都知道我們大西北有兩樣最好的東西是一黑一白，黑的是煤碳，白的是棉花；還有兩樣最壞的東西，一樣是原子彈氫彈試驗場，一樣是殺人犯重型犯，還有一批不服法院判決，不服管教的危頑犯。可這一黑一白全被你們漢人整火車整火車地運走了，而那最壞的兩樣，源源不斷地送進大西北。今天，就在我們的這一列車上，誰知有多少殺人犯？多少危頑犯？」
車廂頓時發出一陣騷動，似乎被這個維族小伙子努爾艾力的話深深地觸動了，唐有神不禁對他刮目相看，覺得這個維族小伙子的眉宇間充滿了一種戲謔和幽默，而他也流露出不可侵犯的神情。如果是過去，他必定有「散布民族仇恨之嫌」，好在知道大家是在開玩笑，不會因言獲罪。
囚犯專列一旦停靠車站，整個站台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武警頭戴鋼盔，手持沖鋒槍封鎖了車站和月台，甚至連車站的屋頂上也架起了機槍，站著哨兵。直到一聲汽笛長鳴，火車慢慢地啟動，月台上持槍站崗的武警迅速地上了車，在每節車廂的聯接處，有四個站得筆直的持槍戰士，分別把守著四扇車門。
踏上西行的囚車，起初，唐有神看著窗外的久違的風景，呼吸江南清新的空氣，心情還是比較平靜的，但當列車漸漸駛入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坡，特別是穿越茫茫幾百里的戈壁灘時，車廂里的囚犯的臉色一個個都十分沉郁和難看，許多人整天沒說幾句話，端著比監獄里好吃得多的盒飯，也覺得難以下咽……。昨天還是滿目綠色的初夏景象，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已沒了一片蔥綠，風也有些涼颼颼了。天高得讓人心驚，地廣得讓人心寒。大荒漠不僅扼殺生命，也扼殺人性。天老地荒，在茫茫的沙漠中四顧蒼茫，不知路在何方，希望在何方？在無邊的曠野上，因為沒水，村莊毀棄了，人逃亡了，留下斷垣殘壁，飄搖在風中，給人留下無限的傷感，人要在這樣的環境里生存，需要多大的耐心和毅力啊。
西行的火車像—艘滿載著憂愁的輪船，逆著那混濁、湍急、紅色的河水、順著黃河迂回曲折的河床向前駛去。兩邊的河岸單調無味地從他們身旁緩緩逝去，人門憂郁的眼楮無精打采地望著那陡峭、紅色的河岸出神。列車時而越過漫長的高原中的棧道，黃土地里偶爾看到矗立著一棵陰森森的白楊，上面垂掛著一片片顫抖陰郁的枯葉；黃土地里到處是斷樁殘枝，不時還可以看到零星放牧的牛羊出沒其間。對于一個行囊干癟、行動受限、遠涉他鄉的囚徒來說，這種旅程就更為淒涼、更為沉悶了。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囚犯專列駛出了陽關，更是四顧蒼茫，遼闊的戈壁灘荒涼得讓人心里發毛。不到陽關、玉門關，你讀不懂王之渙「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悲愴、曠遠和荒涼。舉目四野，一望無際的渾黃顏色，能刺痛你的眼楮，亂石、荒漠、黃沙地，無水、無樹、無鳥，偶爾夾雜一些幾近枯焦的無名叢草；那突兀無言的陽關烽火台，那**荒原的玉門古關，已經失去了往日的要塞雄關的威風，軍旅的獵獵戰旗，戰馬的嘶嘯，商隊的駝鈴，都已化作煙塵散去。此時，在這一幅鋪天蓋地的渾黃風景里，唐有神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血管里汩汩的血流。環境的變化，加深了一些唐有神的淒涼之情，專列行進中又突遭沙塵暴，漫天飛揚的塵土，使車廂里的囚犯們蒙上了一層陰影。唐有神不禁想起了張養浩的一首調寄「山坡羊」的小令︰「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躕，傷心秦漢經行處……。」這大漠戈壁，能治病，能治療人類的躁狂頑癥。夜晚，唐有神躺在專列的地板上，久久難眠，腦海里總是浮現夜色下的戈壁灘，殘月高懸，草木一春，戈壁灘中的草就顯得那麼地無助和淒惶，任憑風沙的吹打和蹂躪。但生命的蓬勃和向上的熱望，仍激勵著它以頑強的毅力，抗擊著沙塵暴，倔強地生活著，為了自身的價值，為了春天的美好。他在睡夢中看到，一個中年古代人犯乘著一匹老馬，在頂風前行，那守關戍卒的箭鏃，正嗖嗖飛在耳畔……
回想過去援疆干部時，唐有神向往大漠邊關的豪情，憧憬著做個英雄夢，開始了萬里西行。那種醉臥沙場君莫笑的豪邁，讓他的心飛翔。大西北的遼闊壯麗，讓人富于幻想，那顆驛動的心，仍天高路遠。他記得坐在飛機上俯瞰，河西走廊是戈壁灘中的一條綠色長廊，連接著孤漠和蒼涼。走向其間，那一抹抹青翠的綠色，給人以一種心靈的震撼，感覺人生的幸福是與悲苦連在一起的。
如今看著一車廂的同犯，想著自己的心事，覺得心靈的沙漠化，比自然的沙漠化更可怕。它銷蝕的不僅是自身，還會禍及他人。培育心靈的綠洲，對自己對他人都好。視水如血，視水如生命。這就是囚犯專列給唐有神的強烈感受。太陽就要落山了。太陽柿子一樣紅。戈壁灘上的落日十分耀眼，十分輝煌。明天的戈壁灘還會是這樣子嗎？人的努力可以在戈壁灘中開闢出一條路來，但無邊的荒漠，終將給人留下諸多遺憾，諸多悲壯。你縱有千種志向，萬丈豪情，也難撼動它沉寂了多年的原始。在這場人與荒漠你死我活的爭斗中，嘆息的是人，犧牲的也往往是人。人要改變環境，有時真如蚍蜉撼大樹，可這又是多麼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