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帝目光移動,道︰「王石,既然你無話可說,那先退下。」
王石在心里嘆口氣,然後朝段瑋青遞去一個鼓勵的眼神。說實話他並不願意將段瑋青一個人留在這里面對天啟帝的怒火,因為他很清楚自己這位大哥的性格,但朝堂之上自有規矩,卻不是他一個新科狀元能左右的。
寬敞空闊的金殿中,文武百官站在兩側,用各種各樣的目光注視著孤身一人站在中間的新科探花。段瑋青深深吸口氣,強自鎮定心神,道︰「聖上容稟,臣乃冀州人氏,自幼薄有才名,待年長時參加會考,卻因自身問題屢考不中,是以方才左都御史大人所言不錯,臣會考所做之策論確實中庸。」
天啟帝道︰「那你又是如何在大考前解決自己的問題?」
那一幕幕情景在段瑋青腦海中閃現,他清楚自己現在走在懸崖邊上,甚至可以說一只腳已經懸在空中,這個時候必須要把握住機會。不管皇帝能否相信自己說的話,都要盡力一試,也許事情還會有轉機,想到這里,他下定決心道︰「臣不敢在聖上面前自夸,但自信還是有些能力,只是因為第一次會考的失敗,所以臣一直缺乏信心,也可以說是陷入了迷瘴之中,才會屢次不中。」
他想到那日在紅牆下,王石對自己的那番痛斥,終于在此刻明白其中三昧。
只要努力地去試了,到最後自己終歸不會後悔。
所以他微微抬高聲音道︰「臣來到上京後,也曾憂慮彷徨,那日在貢院紅牆下巧遇王石,是他一番痛斥解了臣的心魔,讓臣明白要全力而為才不會後悔的道理。臣大考所做策論,確實要超過以前水準,但是臣絕無舞弊行為,此心天地可鑒。」
听完他這段誠懇之言,天啟帝陷入沉思中,似乎在思考這番話里到底有幾番真幾番假。
群臣亦是如此神態,現在兩邊說的都有道理,實難判斷誰真誰假。許鴻哲的懷疑十分正常,畢竟不論是誰,都很難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如此飛躍的進步,再加上他身為左都御史,有監察大考之責,這屬于他分內事,即便今日提出來也無不妥。
可事情的真相如果是段瑋青說的那般,那也不難理解。因為他如果真的有實力,卻因為信心問題屢屢失敗,這也合情合理。尤其是文官那一列,很多大臣不禁感同身受。能站在金殿之上,當年都是大考中的佼佼者,自然深知這三級會考加最後大考的磨難與艱辛。
可現在雙方都沒有真憑實據,又如何處置此事?大考不是兒戲,新科三甲更不是普通人,如果僅憑左都御史的一番推測就定案,那樣只會引起軒然大波,徒惹天下人恥笑。
都察院左都御史重新出列,對天啟帝說道︰「聖上,臣有幾句話想問問新科探花。」
站在金殿門邊的王石听到這句話不禁面色一凝,現在事情的發展顯然月兌離了它本來的方向。如果許鴻哲只是提出疑問,那麼這件事就應該告一段落,交給相關職司繼續調查。可在這金殿上窮追猛打,說明這位左都御史大人手里恐怕還有別的東西。
天啟帝點頭應允,許鴻哲轉過身來,面對段瑋青冷聲問道︰「敢問探花,你與王石究竟是如何相識?」
面對這老者鷹隼般銳利的眼神,段瑋青心里忍不住有些發顫,斟酌著說道︰「我與他在貢院紅牆下相識。那天我心情很不好,為大考而擔憂,結果遇見王石。他見我神態恍惚,便開導了我一番。」
「也就是說,你與王石之前並不相識?」
段瑋青沉默良久,緩緩點頭道︰「是。」
許鴻哲話鋒一轉道︰「剛才你說因為信心問題屢屢失敗,那我想知道,探花究竟參加過多少次會考?」
段瑋青一窒,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許鴻哲步步緊逼道︰「是不記得,還是不能說?」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段瑋青慘然一笑,道︰「一級會考考了九次,二級會考考了六次,三級會考考了四次。」
文官中不禁有人發出嘻笑聲,其實三級會考也就是第三級很難,第一級會考是最簡單的,只要寫的策論能夠稱之為策論,而不是寫成詩詞歌賦,考官基本都會放行。可光這一級會考就能考九次,還是發生在新科探花身上,這就不能不讓人深思了。
段瑋青只覺得心在滴血,這些事是他這一輩子挫敗的根源,平時連想都不願去想,如今卻被挖出來曬在眾人眼前,那份羞與怒令他無地自容。
許鴻哲上前一步,滿面寒意道︰「你說自己是因為信心問題所以每次會考都無法發揮正常水準,那誰人能夠證明此事?」
「無人能證明,只有我自己。」
「誰又見過你的真實水準?」
「無人見過。」
許鴻哲冷笑道︰「那世間真有如此之巧的事情?一共十九次會考,你卻沒有一次發揮出真實水準?踫巧這次大考就能超水準發揮?上京人口百萬,為何你踫巧就能遇到王石?又踫巧他以前也沒正常發揮過?又踫巧他這次也超常發揮?這麼多巧合,你讓世人如何相信,你這探花之名是憑真實實力得來,卻不是投機而來!」
金殿里呈現出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段瑋青慌急地喊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有舞弊!」
他發現很多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已經開始變化,許鴻哲這一段話已經說明太多問題,人總是容易相信看起來接近事實的那一種說法。
「二十年頑疾,卻被王石輕巧幾句話解決。」許鴻哲再次上前一步,忽然伸出手臂指著段瑋青怒喝道︰「花言巧語、投機取巧、欺瞞世人、恬不知恥!難道你深夜無眠時,不會自慚羞愧至死麼?!」
段瑋青被他這段勢若千鈞的話徹底擊潰了心防,環身四顧,發現很多人的神色已經變得鄙夷,這煌煌大殿中站著數百位高官大臣,幾乎有一半以上的人神情變得不齒。段瑋青踉蹌退了幾步,看著身邊那高聳柱子,上面浮雕一般盤旋而上的巨龍似乎也在嘲笑他,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歷經千辛萬苦走到最後,卻落得這樣一個結局,豈止是可悲可憐可嘆!
二十年心血一朝盡喪,他不明白這世間人情為何冰冷如斯!
什麼功名,什麼前途,他都已經不再記得,只是雙目鮮血欲滴,指著許鴻哲喊道︰「我沒有舞弊!我沒……我沒有!」
很多人暗暗搖頭,嘆道這新科探花已經瘋了。
此時沒有人再去想證據的問題,很多人陷入難言的沉默中,高高在上的天啟帝冷漠地注視著這一切的發生,既未出言阻止,也未有所動作。
王石看到段瑋青那副模樣,同樣是悲憤交集,屢次想上前幫他辯解,然而身邊的朝歌山死死拽住他的手臂,雙目中滿是乞求的神色。
書痴很清楚現在的局勢,段瑋青顯然已經無法支撐,那位左都御史言辭太過狠毒,如果王石沖上去,很可能也會被拖下水,要知道王石自身也有無法解釋的問題。
段瑋青轉過身去,腦袋低低垂著,口中念念有詞。
沒有人能听清楚他在說什麼,除了他自己。
「仙佛茫茫兩未成,只知獨夜不平鳴。
風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
他臉上的神情似哭似笑,兩行血淚沿著瘦削的臉頰流下來。輕聲念完那首詩後,他忽地抬起頭,雙目直直地盯著天啟帝,一字一句說道︰「天地可鑒,段某……無罪!」
說完這句話,他鋼牙一咬,雙腳猛地蹬地,瘦弱的身軀爆發出此生最強大的力量,一頭撞向身邊幾步外的那根柱子!
年少的風光,成年的苦痛,所有的一切從他面前一閃而過。但他只是微閉著雙眼,側過頭去,將側腦狠狠地撞在柱子上凸起的龍尾上。
「大哥!」王石目呲欲裂,一把甩開朝歌山的手掌,一個縱躍便向前方疾去。
他這一生,從未如此快過。
王石如一道流光閃過,瞬息間便飛奔到金殿前方,然而為時已晚,段瑋青已經一頭撞了上去,金殿中眾人無不听到一聲悶響。金殿兩側的侍衛見到王石那快若鬼魅的身影,連忙呼啦啦圍了上來,如臨大敵般將王石與段瑋青困在中間。
然而王石看都沒看他們,他扶住段瑋青癱軟的身體,虎目含淚。
段瑋青恍惚的眼神見到王石的臉龐,掙扎著露出一個哭一般的笑容,道︰「四弟,我……連累你了……」
「大哥!」王石摟住段瑋青的脖頸,手掌捂住他從太陽穴附近流出來的鮮血。從扶住他身體的那一刻起,王石就知道已然回天乏力,段瑋青那一撞,不僅僅是直接撞到了太陽穴,還因為那股巨大的反沖力,造成了頸椎的錯位斷裂。
然而王石什麼都沒說,只是悲痛地看著這個命運淒苦的大哥,用力地捂住他的傷口。
段瑋青的頭部和肩部已經形成一個怪異的形狀,他對王石用力地眨眨眼楮,艱難道︰「來……過來……」
王石俯,將耳朵貼在段瑋青的嘴唇邊,只听他氣若游絲地說道。
「老子……從今天開始……不會再哭了。」
說完這句話,他一直扶在王石胳膊上的手一松,垂了下去。
王石驀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的怒吼,那聲音遠遠傳了開去,似能刺透這狗日的天際,久久不曾停息。
「許——鴻——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