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大臣被王石這一聲用雄渾力量催發出來的怒吼嚇了一跳,看著他將段瑋青的身軀平放在地上,然後站起身轉向都察院左都御史,心想探花已經瘋了然後自盡,難道狀元郎也要發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實在是太可怕了,千年以降,恐怕都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見識過王石方才那鬼魅一掠之後,侍衛們不敢對這個看起來清秀俊逸的狀元郎掉以輕心,將他牢牢地圍在中間。
王石根本沒有理會這些鋼刀半出鞘的侍衛們,他的臉色鐵青,臉上還殘留著淚痕。段瑋青離去的那一刻,他確實想出手將許鴻哲直接殺死,但在起身的這一剎那,他便迅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的心很痛,很悲,很憤怒。但是此時此刻,他知道敵人肯定巴不得自己發瘋,那樣的話就一了百了,這件事情便塵埃落定,哪怕是禮部尚書王粲,也沒有能力扭轉局面。
天啟帝見王石在這個時候還能保持冷靜,心里驚訝之余,不免輕輕一嘆。他揮揮手,那些圍在王石身邊的侍衛們便流水般退去。
這個已經在位近三十年的皇帝也是第一次在金殿上見到如此慘烈景象,然而帝王的心堅如磐石,他深沉幽遠的目光掠過段瑋青的身軀,淡淡道︰「抬下去吧。」
幾名年輕力壯的太監抬著段瑋青快速地離開金殿,一路行去,諸位大臣的目光忍不住瞧向新科探花年輕俊美而又蒼白的臉龐。
許鴻哲似乎根本不在意王石盯在他身上如看死人一樣的目光,朝天啟帝行禮沉聲道︰「聖上,新科探花自盡雖然可惜,但也說明他是畏罪而為,此事必須要查下去。」
天啟帝沉吟著沒有說話,王石冷冽地說道︰「許大人一張利嘴果然厲害。」
許鴻哲當年大考未進三甲,在翰林院里待了三年後進入都察院,一干便是二十多年,見識過各種各樣厲害的人物,也遇到過很多危險的境地,但他從未懼怕過。只不過今日一見,他便知道這個看似清秀的狀元郎不是個好惹的人物,僅憑這瞬間冷靜下來的養氣功夫,就絕非一般人能做到。
但他之前所作所為都扣住一個理字,即便是對段瑋青刻薄了些,也沒超出正常的範疇,此時面對王石帶刺的譏諷,只是風輕雲淡地回道︰「論到嘴皮子,狀元也不遑多讓。」
「能夠當堂逼死一位探花,御史大人堪稱千古第一人。」王石面色沉靜,看不出他內心里究竟是如何想法,他繼續說道︰「不過我想問問大人,何為開竅?何為頓悟?」
許鴻哲看著這個年輕人,字斟句酌道︰「凡事皆有痕跡可尋,難道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能突然暴起出手殺死一名武道高手?狀元不覺得這種情況很可笑?」
「大人此言,不過是偷梁換柱。」王石頓了一頓,目光環視金殿內諸位大臣,冷笑道︰「我想大人肯定沒听過一句話,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許鴻哲冷笑道︰「狀元是否想說,你大考所做策論,不過是上天的恩賜?」
王石沉聲道︰「大人之言很荒謬,就拿你方才打的比方來說,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確實殺不了一名武道高手,但是一個苦修武道十數年終大成的人呢?文武之道,別有不同,然殊途同歸。只要打好根基,總有破繭成蝶的那一天,比如大人你現在站的這片地方,在建造之處夯實地基,才有如今這巍峨莊嚴的金殿。何為頓悟?迷聞經累劫,悟則剎那間!」
許鴻哲臉上的笑容不復存在,勉強應對道︰「難道狀元是想說,你與探花此次大考前一同頓悟?這也未免太巧合,你讓世人如何相信?」
一個是站立朝堂數十年的左都御史,一個是第一次進入金殿的新科狀元,兩人在天啟帝的注視下針鋒相對地唇槍舌劍,看得諸位大臣暗暗心驚。他們沒有想到王石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恢復平靜,更沒想到王石能在許鴻哲面前佔據上風。
很多人的目光悄悄投向沉默地站在那里的王粲,暗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能站在那里,任由自己兒子面對仗著一張嘴就能殺人的左都御史,實在是能忍,比在場絕大多數人都能忍。
「何需世人相信?我心無愧足矣。」這句話王石說得堂堂正正,臉上坦蕩磊落的表情落在群臣眼中,竟讓人生出一股不得不信的味道。
許鴻哲一彈袍袖,陰沉道︰「好一個我心無愧,狀元這掩飾功夫連老夫也不得不甘拜下風。但是,你終究不能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僅憑頓悟二字,就想洗去你身上的嫌疑?沒有證據,你就是跳進清河也洗不清一身髒污!」
「證據?」王石冷笑一聲,驀然抬高聲音道︰「敢問大人有何證據證明我等舞弊?就憑半年前的那些策論?我與段瑋青十來年寒窗苦讀又被大人置于何地?僅憑自己猜測,就能妄自定人生死,三言兩語就將一位探花逼得當場自盡,你敢拍著胸脯說自己問心無愧麼!」
他忽地踏前一步,雙目精光爆射,直指許鴻哲斥道︰「你仗著言官無罪,便在這金殿中胡言亂語。不問青紅皂白,不分是非好歹,顛倒黑白,扭曲事實,造謠于金殿之上,邀功于聖上之前!你處心積慮,逼死探花,不過是為了邀一份清名!如此狠毒之人,你有何顏面穿上這身官服!」
許鴻哲渾身發抖,指著王石怒道︰「你!你!你一派胡言!」
群臣不禁啞然,他們還是第一次見有人能把許鴻哲逼到牆角,連有力的反駁都說不出來。
但是王石並未就此收手,方才許鴻哲給段瑋青的羞辱,他要連本帶利地還回去。看著一臉憤怒的左都御史,他冷笑道︰「一派胡言?我與段瑋青大考得中,是因為頓悟文章妙理,大人一直都不肯承認這一點,還說我們偽裝虛飾,是也不是?」
許鴻哲覺得腦門有點發疼,見王石又主動提起頓悟一說,便恨聲道︰「何來頓悟?不過是你想要蒙混過關、欺瞞世人的一塊遮羞布罷了!」
王石雙手朝上一拱,神情冰冷道︰「那我想請教一下大人,天啟十一年初秋,柳、冀、淮三州大旱,百姓顆粒無收,以致餓殍遍野,雖有國庫救濟卻是杯水車薪。聖上苦思一月無良策,最後于大朝會時頓悟一條對策,召民夫開運河,引沙河之水北上,最終緩解旱情,解萬民于倒懸,此事作何解釋?如果依大人所說,這頓悟其實是聖上的一塊遮羞布?」
這最後一句話一出,群臣驚嘆贊賞狀元大才之余,也知道今日左都御史是徹徹底底地敗了。從一開始,王石就沒打算自辯,而是給許鴻哲挖了一個坑,然後等著御史大人跳進去,再蓋上一堆黃土而已。
他都把皇帝最得意的一件事情搬出來了,你還怎麼辯?你敢說半個不字?難道你不想要脖子上那顆腦袋了?
不僅不能辯,還得跪拜請罪。
王石不屑地看著跪在地上的許鴻哲,道︰「古人曾說,本心為何物,眼中所見便為何物。你許大人心中全是狗屎,看這世間便也是一堆狗屎!」
許鴻哲氣得嘴都歪了,也顧不得朝會禮儀,立刻爬起身來哆哆嗦嗦道︰「你,你敢罵人,老夫和你拼了!」
王石不再說話,臉色平靜地轉過身去,一番痛罵過後,他心中郁積的憤懣才稍稍緩解。
天啟帝皺眉看著正在擼袖子的許鴻哲,輕聲呵斥道︰「夠了!這里是朝堂,不是街市口!朕的臉面都被你們丟光了,你們還嫌不丟人?」
許鴻哲這才罷手,但是仍然用刀子一般的眼神盯著王石。
天啟帝不再看他,略略思索片刻道︰「大考是國之大典,不可輕忽。既然有問題,那就要查下去,查清楚事實真相,才能還你們一個清白。」
王石知道這是在說自己,所以神色稍稍緩和一些。
「這件事交給齊大學士總領,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協查。至于王石,暫且保留功名,押赴刑部大牢看守,不得與外人接觸,等事實水落石出後再行定奪。」天啟帝幾句話便定了下來,真不知道他之前為何要放任那些事情發生,難道皇帝都有看戲的喜好?
然而這句話落在王石耳中,卻讓他極度不舒服。
押赴刑部大牢看守?自己不就是犯人?如果自己真的進了大牢,那豈不是承認自己有罪?
王石眉頭一擰,就要出言反對。
就在這時,金殿內忽然響起一個沉穩的聲音︰「聖上寬厚,王石,還不謝恩?」
王石扭頭一看,見自己的父親終于站了出來,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句話,他猶豫片刻,看著王粲溫和的眼神,終于低下頭去。
天啟帝緩緩站起身來,百官一齊拜倒,只听得當值太監一聲長號。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