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她別有用心
與她寒暄了一會,老板娘說你仍舊睡前回睡過的那個房間,可好?我說隨便都行。跟她上樓,把行囊放下,我問她老板呢?
他在山上采茶葉,她說,你想見他,我現在帶你去,她隨即鎖上房門,看來我不去也得去,我把自己逼上梁山。听說你們上海人喜歡吃我們腌的肉,今晚我做給你吃,…
上海到這里來玩同我一樣是個半瘋子。真是三生無幸沒吃到過腌肉。
她前面走,我跟在後面,街長不過幾百步,寬只容一輛汽車,因茶葉一年鬧一回,山上人家天不亮出來賣茶葉,天色微明趕到街市,馬路、街沿、屋檐下討價還價,沉寂了一年這時才有了吵雜聲,早上八點多買賣結束,又變悄無聲息的一條空巷,只有幾只雞和狗,見不到一個閑漢。走到街的盡頭,繞過一處宅院,一條山徑通向山巔。她指著半山腰一個人影說,他在那里呢!實在離山下太遙,那人一忽兒蹲下,一忽兒站立,雖答應她看見了,但雲里霧里的迢迢茫茫,爬了無數級的階梯,累得我氣喘吁吁,她再次指給我看,確實認出是個男人,她離那男人二三十米的光景停下腳步,高聲的喊上去,是…上海那個師傅!他說要上山來看你,…
男人睜著眼瞄了我半天,怎也不認識,弄得他莫名其妙的一頭霧水,男子怎也想不起我是誰,女人不容他明白不明白,我像她手中的一個包袱,硬的塞給他了事,不跟他說這包裹里面裝的啥、干嘛用,反正她甩手不管了,跟我說,你在山上玩吧,我回家去了,腳底抹油的走了。
老板確系沒主婦的記性好,我反復解釋了半天,雖然噢噢仍然喚不醒他的記憶,腦子糊涂得緊,我懷疑他酒喝得太多了,酒精使他思維遲鈍了,讓他回憶不僅痛苦,而且也是徒勞的,比如我們從不認識,現在開始認識吧,在這一次的交談中,我知道他姓許,清楚看見他個子不高,臉有點扁平型,五官居住的面積比一般人寬敞,頭上戴著碩大的鐵路草帽,褲管像北方人一樣扎的緊緊,穿一雙黃色的軍用球鞋,說話的聲音顯得非常親和,一副老實憨厚的模樣。
因山勢陡峭,茶山築成階梯形,土壤大多是風化的岩礫,「石上種茶」,我幫許老板釆茶,邊閑聊開來。許老板自我介紹說,我在武裝部工作,提前退休了,—怎麼說好呢,雖然退休年齡還沒到,反正不上班也可以拿全額工資,在家拿一千八百塊…就這麼過吧。
能拿這麼高的薪水,額外還有茶葉、竹筍、林木和旅店收入,生活不錯了。怎麼去武裝部工作?
我是(19)66年的兵,屬于20軍,我支左去紹興。這一年,紹興那邊發洪水,大街小巷都淹了下去,當地老百姓在馬路上劃方船(采菱桶)呢。後來又去了金華那邊一個勞改農場,在那里也住了一年多,然後又調動到衢州常山…那時年輕啊,部隊里無憂無慮的,現在想想…唉喲真的好開心!說著說著他完全陶醉了,一肚子歡樂的往事像積攢多年的私房錢都倒了出來,愉悅之情溢于言表…
轉業在白茅嶺勞改農場工作,那邊不放便麼,所以要求調到地方,去人武部工作。唉過去的事情,像昨天發生一樣,…一個戰友轉業到了杭州工作,前年八月份打電話給我︰老許啊!我有了三室二廳的房子,馬上裝修完畢了,春節你們幾個戰友一起到我家來玩,咱們多年沒見面了,好好聚一聚。我們四個戰友正月去他家,幾十年一聚首啊,真的好開心,活到這個份上有什麼好想不穿呢。我們不知喝掉他多少老酒,他工作好,工資高外快多,當干部比我們舒服多啦,他教我們去誠心喝老酒的,要酒有酒,要肉有肉是真正的天堂。可待我們再好,杭州不是久留之地…臨走又相約明年再到他去玩。今年春節前我打電話到杭州,他老婆說丈夫十月份起得來(去世了)!…約好今年再會,世事無常,幾十年的戰友招呼都來不及打,離開了有酒有肉的花花塵世。人像夜里降落的露水呀,太陽出來一忽忽干了。記得回來前的一餐,酒肴很是豐盛,大家興致也高,我說咱今天喝個通宵。一個戰友說,兩個通宵咱們也得散席呀!這麼一句喪氣話,朋友死了,能不令人懊喪嗎。
老許興奮的紅潮逐漸褪盡,好像重新又拉回到現實中來。
我並沒有看見隔壁還有人在采茶,兩家應是土地鄰舍吧,階梯坐著一個小男孩,他把螞蟻捉來,扯去頭上兩條觸須,抓住它們的身子,頭對著頭叫它們互相撕咬,然後松開手讓兩只螞蟻互相撕殺,沒有了觸須的螞蟻好比盲人,一直將對手的頸脖咬斷為止,小男孩情不自禁的拍手鼓掌。老許靠近采茶的婦人身邊,女人悄聲的問他—來是誰?
—上海來的吧。
上海?來做啥的?
玩玩…
來玩幫你摘茶葉?虧你老婆想得出來的。
小孩子螞蟻斗厭倦了,吵嚷著,媽媽天夜了,咱們幾時能回去!女人沒有听見一樣不理睬。
她戴著一頂大草帽,幾乎遮了她半個身子,看不見她的容顏,長著粗短的手指,采摘沒其它女人那樣靈活,手腳顯得笨拙,該回去了—輕輕對許某說。
差不多了…
晚上做茶不?
做。
你呢。
一點點東西,可做可不做的,隨便。
看…有空沒。
…
她們說的純粹的當地土話,知道我听不懂的,她們所以把我當作有耳朵的聾子而無所顧忌,甚至只說半句話,話中有話,局外人不知她們在說些什麼,天色已經垂暮,碧綠青山染上墨色,山腳下主婦大聲喚我們吃飯,淒惶的聲音在空谷中回蕩,像一匹母狼夜晚對著月亮嗥叫。隔壁那婦人似乎有話要對老許說,我下山先走。
背後女人對老許說,你走吧。老許立在她旁邊,但听不到老許怎麼回答。
來時忘了帶口香糖,汽車爬過山脊,盤旋一山比一山高,汽車迅速下山,受大氣壓強的影響,耳膜內凹一時失聰,難過了好一陣子,不經意中一個哈欠,把我的耳朵神奇的治亮了。谷底如若井底,夜空飛鳥一聲啁啾,山風沿著峽谷橫掃而來,松樹發出陣濤,成片的竹子像海浪一樣此起彼落,排山倒海的使整個山谷充滿世前的蠻荒與黑暗,這陌生的山底讓我感到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