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第40章︰看大字報
從曹生家里出來,夜已深了。長安街上,那一排排路燈如天上的繁星般點點閃亮著,照映著筆直寬闊的馬路,將熙熙攘攘的車流行人也照映得影影綽綽的。他沒有坐專車來,一個人走來的,此刻也得一個人走回去。
秋天的夜晚,月色清麗如洗,靜夜無塵,空氣簡直就象過濾般地清新明淨。喧囂的白日已經過去了,京城迎來了夜晚的寧謐和平靜。他想步行也好,猶其在靜夜里,一個人安靜地走一走,這倒不是件壞事情。長期坐車,不大活動,身體未免會變得懶散,更重要的還有一種衰老的感覺會悄然而至。生命在于運動啊!運動能使人產生活力,產生必要的抵抗力,永葆精神和身體上的青春。在這夜深人靜的路上,隨意地邁步走一走,自由地溜達,寬松一下腰腿,吐吐胸中的郁悶之氣,怡情陶性,倒不失為一件美事。
他身邊不停地疾駛過一輛輛汽車,鳴著響亮的喇叭消失在前方道路的盡頭。忽然,一種十分膽怯的心理反映襲至他心頭,倘若自己的政治身份不慎被暴露了,被心懷叵測的階級敵人駕車撞倒身亡……
想到這里,他不禁毛骨悚然,驚出了一身冷汗!猛然間他在夜風中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覺得自己太大意了,喪失了必要的革命警惕性。這樣危險,太危險了!便急急地離開了寬闊的大路,走上一條被林蔭覆蓋著的人行道。
時間並不算太晚,但是長安街上已經冷冷清清了,一片蕭條冷落的景象。有幾家燈火通明的商店,飯館和理發廳,雖然還在營業,但是顧客廖廖無幾,營業員無事可干,無精打彩的湊在一堆兒聊天。在一處建築物的牆壁上,張貼著白呼呼的大字報、大標語,聚集著三五成群的路人,借著路燈看得津津有味。有人打著手電筒照著那寫滿了密密麻麻毛筆字的大字報,聚精會神地一站就是很久。
這已經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處于文化大革命**的天子腳下的北京城,整個空間氛圍也跟全國一樣,被浸染上了一層濃烈的爆炸性的色彩。
丁立仁不知怎麼忽然就來了興趣,平日他對那些鋪天蓋地般的群眾性大字報、大標語熟視無睹,甚至嗤之以鼻,但是,今晚他卻破例地來了興致。
他警惕地注視了一下四周那些東一堆,西一群的人們,真擔心被這些「芸芸眾生」們給認出來了。于是,丁立仁便拉低了帽檐,遮住了自己的眉眼,雙手插進褲兜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混進了人群里。
他一旦置身在這些普通的人群中,便渾身不自在起來,忽然就後悔自己出門時為什麼就沒想起來戴上一個大口罩呢?
他悄悄地擠到了人群的前面,借著一個中年男人照在一張大字報上的微弱的手電筒濁黃光線,他看見那標題森嚴的黑色大字,竟是一行「中國的赫魯曉夫某某公然違反國家婚姻法,娶了七個老婆!」
荒唐,荒唐,如此的荒唐啊!多麼低級的趣味!竟然津津樂道于專揭別人的**。
打著手電筒看大字報的那個中年漢子,竟然還朗朗地讀出聲音來了,另一個戴著眼鏡青年學生模樣的人,也不知道在問誰︰
「喂,某某是同時娶了七個老婆,還是先後娶了七個老婆呀?」
一個身穿工裝工人模樣的人,「嗤嗤」的嘲笑道︰「你問誰呀?最好你親自去問某某本人,你趕緊打個電話去中南海問問他?大伙兒在這兒等著你的消息哩。」
人群「哄」的一下,發出一片笑聲!青年學生象條夾尾狗悄悄地溜出了人群。
「他媽的,怪不得大人物們都在爭權奪利啊,原來當大官有好處嘛,當上國家主席可以娶七房太太,這多好啊,多享福啊!」
「這是誰說的?混蛋!這是反革命的言論!革命的同志們啊,這就是階級斗爭,這是活生生的階級斗爭新動向!我們要提高警惕,不能上壞人的當。某某是資產階級司令部的總代表,他在政治上反動,生活上腐化墮落,我們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克己奉公,廉潔無私,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他們都是一個老婆嘛,你們說,有誰見過他們娶過七個老婆的呢?」
「說得對啊,可是有人還沒有老婆嘛,越南的革命家胡志明不就是為了革命,為了人民到現在還沒有娶上老婆嗎?」
人群里又響起了一個理直氣壯的聲音。
「嘻嘻嘻,有老婆沒老婆這又算個啥嘛?人家德國的希特勒不也是沒老婆嘛?!」有人玩世不恭的嘻笑著說。
「人家沒老婆可是有情婦,這情婦比老婆更值錢!你又懂什麼了呢?哼哼,幼稚,幼稚啊!」
「我的媽呀,沒老婆那不是要絕後了嗎?」又響起了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
「絕後怕什麼嘛?沒老婆的人絕後,有老婆的人也絕後!象某某當著那麼大的官兒,硬是不要孩子,不要自己的後代,把全國人民的孩子都看成了他自己的孩子,這不是很好嗎?」
「你的頭腦太簡單了,人家當總理治理了這麼大個國家,一輩子管了十幾億人口,干了那麼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就是死了也能青史留下姓名了,可以永垂不朽啊!這比生下一百個孩子還值呢!知道不?那歷史上的周文王百子,傳到如今,誰知誰是周文王的後代呢?!」
他媽的,這一堆群氓!丁立仁在心里罵了一句,都在亂七八糟的胡說些什麼啊!這一群灰色的人流!丁立仁壓抑著心頭的反感和不快,悻悻地從人堆里鑽了出來,又慢慢地溜進了另一堆人群里去了。
在一張淡黃色的紙上畫著一幅丑化性的漫畫,畫上的人很象周揚,丁立仁熟悉周揚。那一年,中央宣傳部在中南局南方大省召開全國「文代會」期間,周揚作為大會的執行主席和東道主丁立仁有過一段親切的交往,倆人當時幾乎無話不談,脾味意氣很是相投,成了莫逆之交。以後丁立仁政治地位逐漸上升,便漸漸地疏遠了周揚。
漫畫上的周揚,正在削尖了腦袋,捧著一本書,躲在陰暗的角落里津津有味地讀著……
他嘴角上流出一縷饞涎,地下扔著幾本《資本論》《國家與革命》和《**選集》。周揚手捧的那本書的封面上,竟赫然地寫著三個令人色變的大字︰《金瓶梅》。另一旁寫著一行雞蛋大的字,權且作這幅漫畫的題解︰《揭露反革命兩面派周揚偷看反動書藉《金瓶梅》》
呸,呸,真是荒唐啊,荒唐至極了!明代的婬穢書藉《金瓶梅》在這幫子雞鳴狗盜、狗屁不通的「造反派」的大筆之下,竟然搖身一變,成了反動書藉,這幫子不學無術的家伙,真是小人得志,不倫不類到了極點!
他忽然就想起了剛剛送給曹生的那套《濃情快史》,若照這幫子狗屁不通的「造反派」的混蛋邏輯,這個世界上的人不都成了「反革命兩面派」了嗎?他突然就不寒而慄了,倘若有那麼一天,如果為了政治利益的需要,他和曹生都被「主子」當成「替罪羊」拋了出去,成了千百萬人的眾矢之的,這套《濃情快史》也就成了他的一大罪狀了。他此時忽然又想起了馮治的那些花花草草的風流事,想起曾有傳聞他手中有張「免死牌……」如果偷看了一本**《金瓶梅》就算是「兩面派」的行徑了,那麼,人類的本身不就具有兩面派的屬性了嗎?他覺得可笑,甚至是滑稽。他不願意再看再想下去了,便急忙鑽出了亂哄哄的人群,踏上早已經寂靜無人的長安大街,急急地向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