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園原本是栽植芙蓉的地方，可到了冬天，花枝枯萎，這會兒，就如一片荒地一般。
北園空闊，連個遮蔽風雪的地方都沒有。
穆青顏一眼便看到，茫茫白雪上蜷縮著一個瘦削的猶如小貓小狗一般的人。
緩緩的走過去，只一眼，穆青顏頓時淚滿雙頰。
雪地上，落著一個用血寫的歪歪扭扭的「忠」字。
那個字灼痛了穆青顏的雙目，她癱倒在顯兒身旁，輕輕地喚了一聲︰「顯兒。」
彌留之際的人吃力的睜開眼，顯兒見到穆青顏的一剎那，是欣喜的。
她悠悠地吐出一句話︰「小姐……你可知薛氏有個弟弟？」
穆青顏點頭，她不知顯兒在這時為什麼會提薛氏的弟弟，那是風麟城中百姓談之色變的惡棍。
「我……听說薛氏的弟弟日日在我家周圍守著，我知道，若是我不听她們的話，替她們做壞事，薛氏就會讓他殺了我的家人……」
原來，這就是她的苦衷，為什麼不早說，穆青顏想將顯兒臉上的淚水揩去，剛一觸踫才發覺她熱得厲害，想要叫大夫，穆青顏卻不禁苦笑，自己傷成這樣，大夫都遲遲未來。
「可是……竹園秋千的事並不是我做的……」顯兒費力地張張嘴，最後的聲音卻沒能發出來。
「小姐……相信我……」
穆青顏抱著她，替她將最後一句話說出來。她貼貼她的臉，發現粘在她睫毛上的淚已凝結成了冰珠。
想起她初入府中時，自己拉著她的手，將她帶到芷香樓。她感激涕零，感激自己給了她一個容身之處。
想起自己常常捏著她的臉，嚇唬她不許再胡言亂語。
朝雲寺前，她為自己拂去肩上的一根落發。
所有細小的回憶都在這時凝結起來，漫天飛雪里，竟連哭泣也那般安靜。
穆青顏以為，顯兒的背叛是讓自己最難過的了，可此時才知道，顯兒的死比她的背叛更加讓自己心痛。
北園里，豐娘站在遠處，手捧著一件斗篷，眼淚無聲地流下。
顯兒死在冬日的第一場雪里，她的後事是豐娘著手準備的。如今穆崇義不在，穆府的一切大大小小的支出都歸薛氏管。穆青顏知道她定不肯撥些錢給顯兒安葬。
這日芷香樓內，穆青顏將一袋碎銀遞給豐娘，道︰「豐娘，你將這銀子分成兩份，一份用作給顯兒置辦棺材的錢，另一份，便送到她家里去。」
「誒。」
見豐娘出去了，穆青顏走到花鏡前坐下，她遲緩的抬手，將自己右頰上敷著的紗布輕輕地揭下——
什麼是恨，什麼是怨，剎那間穆青顏頓悟了。
兩塊指甲大小的疤痕落在她的右頰上，在雪白的皮膚上有些觸目驚心，而在穆青顏眼中，這疤痕是一記警鐘，她再也不能像自己母親那樣繼續容忍下去了。
既然要活著，便要精彩的活著。
該報的仇得報，該恨的人得恨，一切都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記著！
想到顯兒，穆青顏是後悔的，後悔自己沒有給她一個解釋的機會。讓薛氏和穆淑容起了殺心的人，必然是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人。顯兒之死，便是薛氏母女演的一出借刀殺人的戲，而自己，便是殺了顯兒的那把刀。
她們先是設計讓自己毀了容，再利用自己將她們的眼中釘除去。
一箭雙雕，這一次，穆青顏終于意識到她們是這般厲害的角色。
甘棠進到屋內，道︰「小姐，老爺回來了，晚上在紫金院設宴，小姐去……」
話說一半，她便頓住了，她的眼楮盯著穆青顏的右頰，一臉驚愕。
「怎麼？」
穆青顏用手輕輕地撫上自己的臉，垂眼，聲音如囈語一般飄渺。
「真有這麼可怖麼，還是……丑……」
「我……」甘棠吞吞吐吐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先下去吧，一會兒我自會過去。」
看著逃也似的甘棠，穆青顏轉頭看看花鏡中自己的容顏，良久，一絲苦澀的、復雜的笑在她的唇角邊凝住了。
從芷香樓到紫金院的路上，穆青顏走得很艱難，她從不知一段路可以走得這麼漫長，下人們躲閃、意味不明的目光在黃昏中閃爍，讓她覺得異常疲憊。
紫金院內，晚宴已經開始。
本是歡聲笑語，穆青顏剛踏入門檻，桌邊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
「怎麼一下變得這樣沉默？」
穆青顏笑，給滿面驚色的穆崇義徐徐請了安，兀自在桌邊坐下。
半響，穆崇義開口道︰「府中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那個叫顯兒的丫鬟死了也就算了，會害人的東西留著也是禍害。」看向穆青顏，他罵道︰「你說你也真是，半夜三更去竹園做什麼？成日就喜歡干些奇奇怪怪的事！」
穆青顏淡漠地看了她的父親一眼，又掃了一眼四周的人。薛氏母女都在，自己的母親卻不在。
想必，她又是在空無院中求佛念經吧。
穆青顏知道穆淑容在偷偷觀察自己，自己右頰上的傷疤，便是她的杰作，此時，她應該很滿意吧。
宴至一半，穆崇義想到什麼，看向穆青顏，道︰「今日是你薛姨娘的生日，你不會什麼禮物也沒準備吧？」
穆青顏在心中冷笑起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道︰「宴會結束你們便知道了。」
晚宴上的人各懷心事，再沒一人說話，偌大的廳堂之內，只有杯箸踫撞的聲響。
沉默許久，晚宴結束時，穆青顏悠悠地站起身，道︰「父親，我想去舅舅府上住一段時間。」
在場的人一听，神色各異。
穆崇義道︰「你和你母親說過了？」言外之意是別讓葉氏以為是他要趕她走。
穆青顏搖頭︰「我想娘會理解我的。」
穆崇義不假思索道︰「那便好了。你去吧，你去了府上也正好可以清淨一段時間。」
穆青顏看向薛氏，臉上有一絲不可捉模的笑意︰「這便是我送給姨娘的生日禮物。我要離開幕府，最開心的就是你吧？」
「你！」穆崇義怒眼圓睜，想要教訓她一頓，卻想她馬上就要走了。便擺擺衣袖，道︰「滾吧！」
穆青顏平靜的走出屋外，沒走幾步突然撞見了豐娘。
豐娘才從外面辦事回來，她將那袋碎銀交還給穆青顏，道︰「我今天去顯兒的家了，那里卻只是廢墟一片，她家附近的人告訴我，前兒晚上顯兒家莫名起了大火，顯兒爹娘都死在火災中了……」
「沒事。」
穆青顏接過那袋碎銀，輕聲道。
沒事的。待她重新歸來之日，便是替自己、替顯兒一家、替自己的母親報仇之日。
她轉頭看看紫金院內亮著的燈火，暗暗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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